这些众生中,有君王,有富商,有穷农,有佣兵,然而行到此处,无一不同。
约过了二三十年吧,或许更久,地府无昼夜,本就分不清时日。
那日,孟渡等来了公子长桑,那个救人无数的医者,然而因以魂魄救人,受到天道的惩戒,夺去了双耳和双目,却也因此悟得了脉法之道。
这些,都是孟渡再次回到人间后得知的。
公子长桑行至孟渡身边,发现了河水中的姑娘,或许是前世悬壶济世,即便喝下了忘魂汤,仍生一丝出恻隐之心,足下一顿。
孟渡紧紧的盯着他。
小鬼挥了挥手中的勾刀,恶狠狠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也踹下去,被河底的毒蝎撕碎吃了!”
公子长桑这才收回目光,漠然向前走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百年,或许是数百年,一身白衣的少年走过,墨发披散。有风拂过,时不时撩起发梢。
少年走近了,孟渡惊道:“江一木!”
少年听闻声音,望向她。
这时小鬼来了,吼道:“看什么看?你也想下去?”
江一木看向小鬼,淡漠的眼中忽然闪过剑气,令小鬼一怔。下一刻,小鬼愤怒的扬起勾刀,眼见刀尖就要刺穿少年的喉咙。
孟渡蓦然意识到一件事。
奈河无风,何来风吹墨发。
刀尖入肤,鲜血四溅,孟渡猛一倾身,吐出一口鲜血。
幻境破了。
孟渡站立许久,醒来后只觉得腿脚发麻,下一刻,身后有人靠近,稳稳的接住了她。
江一木比她高出一个头,平时因身量高挑而显得清瘦,眼下微微俯身握住她双肩,才显出二人身形之差。
江一木似乎叹了口气,低声道:“……结界终于消失了。”
孟渡运气稳住下盘,转过身,赶忙问道:“我昏睡过去多久?连鹤呢?一切都还好?”
“嘘。”江一木掏出帕子,轻轻擦去她唇边的血迹,又递过来一只葫芦,“这是我从老徐那拿来的朝露泉,你先漱漱口。”
休憩了小一会儿,江一木说:“此地不宜久留,你若是好些了,我们就下山。”
江一木将方才与连鹤做的交代简单描述了一下,但遇见子炎奶奶的事情,打算下了山再同她细说。
孟渡同意道:“我们走吧,天马上要黑了。”
一山的魂魄不会轻易消失,背后有人操作,势必会留下痕迹。这次回去后,她会先与地府禀报情况,再做下一步打算。江一木应总镖嘱托来此查看,看也看过了,没必要为了这些本不应当他来负责的事情在这危险的境地逗留。
就在这时,四周有窸窣动静。
江一木很明显也听见了,眉头很轻的蹙了蹙。
两人默契的不再出声,屏息凝神留意周遭的异动。
说时迟那时快,江一木一个回身飞出一张符箓,符箓上抹了雄黄,只听呲的一声,尸俑刚刚冒出头来就被定在原地。
孟渡心一沉:“这里有尸俑,说明……”
江一木嗯了一声,环视四周,说:“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西边天际,最后一缕夕光隐没。江一木忽然发觉,这一天都没有听到过鸟鸣。
四周的树林之中,黑黢黢的身影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粗略的看去,至少有上百人。
符箓只能短暂定身,解决这些尸俑还是要靠僵尸散。
孟渡庆幸道:“幸好我们又去了一趟鬼市。”
话音刚
落,袖中飞出几针。只听唰唰几声,正中尸俑头颅,林中发出瘆人的尖锐嘶鸣。
仿佛战场上一声号角,尸俑从四面八方朝着二人冲来。
一时间,只听见飞针簌簌,和尸俑踩踏泥泞的声音,然而那踩踏之声很快变得稀烂粘稠,因为前面的尸俑被涂抹了僵尸散的飞针击中,融化成了半腐肉半脓水的腌臜之物凝固在地上。
二人背靠着背,形成有效的攻防阵型。
四周的脓水越来越多,散出令人作呕的腥气。
然而,飞针越来越少,尸俑却连连不断。
江一木暗骂一句,叱道:“哪来的这么多死人!”
一具近身的尸俑在二人面前倒下,稀薄的月光下,孟渡瞧见那尸俑额前有两条辫子。
孟渡惊道:“是子炎的族人!”
江一木平静道:“管他是谁,先解决尸俑。”
他不是没想过逃跑,以二人的身法,从尸俑中破开一道口子逃跑并不难。
难在破除这些尸俑连成一片的阴邪之气。
再者——
江一木微微侧眸,对孟渡说:“你要找的魂魄全都在这儿了,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孟渡苦笑。对方吊取一山的魂魄,白日间摆下幻阵,只为将她困在此地,待到夜幕降临,操控尸俑杀死?
孟渡摸了摸袖中,只剩下最后几根针了。
江一木不该等她下山的,他压根就不该跟来。
“喂,想啥呢?”江一木见孟渡久久不回话,故作轻松道,“解决掉这些尸俑,是不是就等于解放这些魂魄了?”
孟渡飞出最后几根针,拔出鬼哀刀,摆出战斗的姿势:“是这个道理,但我的飞针用完了,看来只能学你那天晚上,削些豆腐了。
“未必。”江一木嘴角勾了勾,“还有一个方法可以尝试。”
一具尸俑袭来,孟渡挥出刀刃,瞬间削飞了尸俑的臂膀。她一脚将尸俑踹飞,问道:“什么方法?”
二人此时背靠着背,一男一女,旗鼓相当。
江一木在上古兵书中学过一道威力极强的阵法,势如破竹,碎骨粉尸。正巧需要势均力敌的一男一女。
江一木问:“你可听说过,阴阳两仪阵?”
孟渡未曾听说:“你只需告诉我如何做。”
几具尸俑朝孟渡袭来,江一木大喊:“蹲下。”一个回身,将最后的飞针弹射出去,那些尸俑在孟渡面前化为脓水。
“你无需做任何事情,此阵只有乾、坤两个阵位,我天,你地,我阳,你阴,我为实,你为虚——所有变化皆由我来主导,你只需与我保持一百八十度相位即可。”
此阵虽极易,且威力无穷,但却鲜有人使用,因为难在先决条件。
阴阳两仪阵对内力要求极高,且乾坤位上的二人内力必须对等,否则阵法中内力较弱的人会受到失衡的反噬,轻则伤,重则亡。江一木认定自己是弱方,即使不成,受伤的只会是他。
另一要点在于,二人皆需童子身,只要有一方不是,此阵的威力就无法体现。不过这个条件倒不会带来反噬,眼下的情形也不容许他多问,只有试试看了。
江一木步罡踏斗,掐诀念咒,孟渡仍背对着他,一边削断近身的尸俑,一边关注着江一木的方位,速速移步与之配合。
“两仪开辟,天地相承,阴阳交汇,万物有根。太极阵起,乾坤相应,阵法威力,天地共鉴!”
江一木大吼一声:“——破!!”
话落,赤青两道真气以二人为圆心,如龙腾一般向外迸发而出,所达之处凡是孽障之物顷刻间化生为气。
活着的,死去的,具象的,消融的,灰飞烟灭,化为虚空。
啸吒气浪横山而过,天虞山体为之一震。
天地肃静。
天空飘起了小雨,在山周凝结成冰,化成千万雪片,虚幻了夜色。
地面升起无数蓝色的荧火,流转于纷纷飘落的雪花之间,那是尸俑中得到释放的魂魄。魂魄飞至二人身边,好似无数翩跹的蓝色蝴蝶,袅绕着拯救它们的神灵。
有魂魄试探着接近江一木,在他脸颊旁边打转,似乎在为方才的行为表达歉意。
江一木露出笑意,道:“不是你们的错,安心走吧。”
孟渡轻轻召唤了一声,得到指引的魂魄不再留念世间,一缕一缕的排着队没入孟渡的身体,将她笼入一片冰蓝。
雪与迷雾之中,江一木好似看见了生与死的临界。
雪落下,无声无息。
……
下山时,远处传来一声马鸣。
孟渡紧张的望去,江一木倾听了一阵,笑道:“连鹤带人来了。”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出现在山林之中。
打头的是钟离松隐,身后跟着连鹤。
钟离松隐策马行至二人身前,一勒马绳,对江一木道:“设结界,钟离家的方士可比月隐寺的和尚靠谱得多。”
连鹤解释道:“奴家还没敲响月隐寺的大门,就被钟离家的人马拦截了。”连鹤拎起兽面铃,摇了摇说,“原来是这铃铛报的信。”
钟离松隐:“兽面铃是钟离传家的法器之一,只要有响动,无论我离着多远,都能听见。不过刚才是怎么回事?我的方士们花了整整一个时辰设好的结界,一道真气袭来全破了。”
江一木和孟渡对视一眼,说:“先下山吧,之后再解释。”
连鹤在马背上纵身一跃,落在钟离松隐身后,两手轻轻搭在他腰际。
“你干什么!”钟离松隐鲜少起了慌乱。
“奴家这匹马自然是要让给他们俩。”连鹤在钟离松隐耳边妩媚一笑,“漫漫长夜,怎能靡费在此,少东家,赶紧下山吧。”
第52章
阴阳两仪阵极其耗费内力, 天虞山回来之后,二人皆睡了整整二日。
第三日, 孟渡虽还是有些困倦,但良心上觉得自己不能再躺下去了,于是一早就去了藏书阁,借走了几本兵书翻看。
孟渡所住的西楼,二楼的书房与卧房连在一起,下床以后,只需绕过梅竹纹的檀木屏风, 一张宽阔而精巧的梨木雕花的书案正对窗台,看出去是茂密的竹林。
竹林后,隐约看见三个小小的身影在追逐打闹。
子炎莫名退了烧,翌日就活蹦乱跳了。但由于刚刚病愈,江一木给他放了五日的假, 不用练字也不用习武,成天追着空青和重明鸟玩。
阳光洒落在苍翠的竹叶上,带来一些本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温度和慵懒。
“女公子。”青昼端来了午膳, “今日有你最喜欢的鱼羹和荷叶鸡。”
不同的菜式被装在彩色的陶瓷小碗中,配着一小碗杂粮米,和一杯解腻的玫瑰清露。
孟渡失笑道:“你就宠着我吧,宠坏了离不开了该如何是好?”
孟渡无心的一句话,青昼眼睛竟红了。
青昼放下吃食, 退后一步, 跪坐在地上,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女公子见笑了。”
孟渡温声道:“怎么了?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 谁欺负你了?”
青昼赶紧摇了摇头。
“没有人欺负我,是那日你让我送去云溪山舍的信……”
“你打开看了?”
青昼又摇头。
“女公子的信我怎会窥探。但青昼不傻, 女公子信上写了什么,青昼多多少少能够猜到。”
孟渡又多问了几句,方才知道,原来江一木那边,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江一木和她一样,也手书了一封信,
将临江轩的众人安排妥当。
江一木将此信交由杜仲,他倒是没有对杜仲藏着掖着,毕竟杜仲是他的贴身侍从,如果他不在了,杜仲就是临江轩的大家长,要挑起安排照顾其他人的责任。
结果,杜仲晚上在房中读信,出来解手时被辛夷瞧见了哭红的双眼。事关少爷,非同小可,辛夷和川柏一合计,从杜仲屋里偷出了少爷的信。辛夷蹲在银杏树下哭时又被青昼撞见了,青昼联系起白日里送去云溪山舍的信,越发明白女公子和少爷此次前去危机重重。
孟渡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
青昼低声道:“女公子,饭菜要凉了。”
孟渡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青昼,轻声细语道:“既然平安回来了,这件事以后就不再提了。”
孟渡用完午膳后,下楼走动。
银杏叶已转黄,有风吹过,带下几片烂漫的秋色。
江一木在树下打坐,听见西边传来脚步声,缓缓睁开眼。
红色的身影越走越近。
他站起身,静静的望着她,神色变得格外柔和。
孟渡:“江郎中,我还以为你今日去医馆了。”
江一木笑道:“在下修为不够,完全恢复还要些时日。孟娘子休息的如何?”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休息二字,孟渡禁不住打了个哈欠,道:“有些犯困,其他倒没什么了。”孟渡望着江一木,呢喃道,“……阴阳两仪阵,我还从未见过那样强大的阵法威力。”
江一木说:“两仪阵确实强大,但对布阵之人的内功要求也极高。当时情急之下,来不及征求你的意见,恕我自作主张了。”
这时子炎追着空青跑过,脚下被石子一绊,两手朝前扑在地上。
孟渡赶忙上前,在子炎身边蹲下,抓起他撑地的手道:“你看看,又不小心,这下出血了吧。”
江一木缓步走了过来,瞥了子炎受伤的手掌一眼,淡淡的说道:“习武者需学会跌而不伤,你追只小猫都能把自己摔出血来,还好意思和川柏吹牛说自己未来武功盖世?”
子炎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连连应道:“江大人教训的是,子炎以后不那么说了。”
江一木:“去找川柏上药吧,放你再休息一日,明日开始练字,后天开始习武。”
子炎溜掉后,江一木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对孟渡说:“我有话和你说。”
江一木带孟渡去了主楼后的禅房。
午后的禅房温暖而幽静,屋外有古藤遮蔽,屋内燃过香,还留有淡雅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