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纷纷围了上去,双手合十在胸前,对着杏花树祭拜。待所有村民拜完一轮,村长对大家说道:“这里有一对新人,大家让一让,让新人拜一拜咱们的神树吧。”
江一木回过身,朝孟渡郑重的伸出手。
孟渡一抬头,坠入了那双即使看过无数回仍会心动不已的眼眸。
时过境迁,澄澈好似初见,不同的是那眸底的温柔,好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池水,永远不会结冰,永远春风和煦。
孟渡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掌心,江一木微笑着将她握紧,二人一起向前走去。
他们在村民的簇拥下来到杏花树前。
刹那间,山河停摆,万籁无声。
孟渡感到一股难以言明的灵力自天灵注下。她抬起头,无声的风,吹动了一树繁花。须臾,有什么东西顺着面颊滑下。
孟渡抬手一摸,竟是泪水。
她怕江一木瞧见了笑话她,赶忙低下头去,不过江一木似乎在专心致志的闭目祈祷,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动静。
江一木虔诚颔首,闭目合掌,侧脸的轮廓挺括干净,长长的睫毛随着一呼一吸微微颤动。
孟渡望着,一时有些失神。
下一刻,江一木忽然睁开眼,偏过头看向孟渡,笑着问道:“在看我,我有那么好看?”
“是啊。”孟渡叹了口气,“有人这辈子看不见自己,真是太可惜了。”
江一木嘴角上扬,小小声道:“我可以从娘子的眼中看见自己呀。”
就在这时,身后不知是谁起了调,村民们纷纷鼓掌打起了拍子,唱起了一首他们所熟悉的山歌。
有风吹来,花瓣似雨,雪白的花瓣透出娇柔的粉色,在霞光的照耀下,展现出一种洁净而又深邃的琉璃之光,美不胜收,令人神往。
回村的路上,二人跟在队伍后边,江一木实在没忍住,问孟渡道:“你怎么也不问问我许的什么愿?”
孟渡:“问了你也不会说的,干脆不问了。”
江一木叹了口气:“也是,说出来肯定要被你追着打。”
孟渡一惊,望向他,眯了眯眼:“你该不会许愿要十个孩子吧。”
江一木思索着说:“我许的太多了,一时记不清了。嘶……没准真的有,我想想,是八个,还是十个来着?”
“你混蛋!”孟渡跳起来掐他后颈,“杏树这么灵,肯定要实现了!”
江一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从背后捉住了孟渡的两只手,环在自己腰上。
“娘子别急,我逗你玩的。我可舍不得你生十个宝宝。”
“那你许的什么愿?”
“不告诉你。”
“说嘛说嘛。”
“真不记得了。”
孟渡抽出一只手,往他背上重重一捶:“坏人。”
江一木哈哈大笑道:“我下半辈子就算改道当土匪,做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人,也会用余生好好爱你的。”
其实江一木没有许愿。
相反,他许下了一个承诺。
杏花树下,江一木合目时,眼前出现了梦中那位公子的幻象。于是他对着杏花树,对着那位曾经维系自己二十年生命的魂魄的前世,对着高山流水,一草一木。
在这阴阳交替,天地凝聚的黄昏之时,对着她和自己,许下承诺。
孟渡走到江一木身侧,抱着他的胳膊,半边身子倚在他身上,小脸在他肩上蹭了蹭,说道:“夫君,我会用此生好好爱你的。”
江一木闻言一笑。
巧了,他许下的也是同一个承诺。
第81章
1/
开成十三年。
藍州, 凤仙坊。
几个龟公休息时凑在一块儿。
“你们见过那个新来的小倌了吗?”
“就是那个眼神冷到可以杀人的,嘴巴像被糯米糊上了一句话不说的?”
“会不会是哑巴啊?”
“
长得倒是不错……”
其中一人突然噤了声, 用手肘拱了拱身边的人。
几人抬起头,见对面站着方才议论的小倌,一身净色的轻纱衣,眸中透着冷意。
几人悻悻起身散去。
2/
这天,连鹤独自一人在廊下休憩,忽而听见雀鸟啼鸣,心神一荡, 掏出骨笛吹了起来。
有脚步声来到身后,连鹤放下骨笛,问:“何人?”
“原来你不是哑巴……”
连鹤一个回眸,那人立马闭了嘴。
连鹤起身,那人忽然道:“骨笛?”
连鹤收笛子的手一顿, 再次看向那人:中等身材,五官圆润,不笑时还好, 笑起来定是一副憨样。
“你知道?”连鹤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哀乐。
那人憨笑道:“知道,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吹的曲子叫说梦,是我们那的一首小调。”
连鹤眉头轻佻,许久, 回了一声:“哦。”
3/
这个人叫李哲, 是凤仙坊一个做杂役的龟公。
平时还给藍州城的大户人家做点跑腿的生意。
这天,李哲拿着刘府结给他的沉甸甸的月钱回坊, 途径一条小巷时,被一群混混围堵。
为首的混混提刀上来, 重重拍了两下李哲的肩膀,道:“交钱保命。”
李哲攥紧了手中的钱袋,死死的盯着眼前的人。
混混头子挑起半边眉:“不交?是等着护法来救吗?”
旁边有个五大三粗的走了上来,笑的不怀好意:“哥哥劝你一句,有些保命钱还是不要抠抠搜搜的好,毕竟小命保不住了,要再多的钱也没用。”
混混头子又道:“这城中有人保你还好,若是没人保你,就算是死,也不知去哪伸冤啊……”
李哲心底重叹一口气,刚举起手中的钱袋,耳边嗖的一声,再抬眸去看时,眼前的混混头目一声惨叫还未出口就硬生生的倒在了地上。
一旁的大汉见大哥倒了,略有些慌,看向李哲身后的阴翳,大喊:“什么人?”
嗖的一声,又是一块石头,直接砸中了大汉的面门,顿时鼻血四溅。
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
大汉捂住鼻子吱哇乱叫,然而第二声还未出口,一道凌厉的影子从阴影中遁出,李哲只感到眼前划过一道白光,柔韧而空灵,苍劲而唯美。白光在空中飞舞,好似飘落的雪,又好似仙鹤的羽毛。
待李哲反应过来时,地上已经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的混混。
连鹤手中握着区区一根树枝,轻声回那大汉道:“他的护法。”
……
回去的路上,连鹤问李哲,凤仙坊内的事务已经很繁重了,为什么还要去给大户人家做跑腿。
李哲笑道:“龟公的钱太少了。”
连鹤偏头看向他:“你很缺钱?”
李哲喃喃道:“我自己当然是不缺的,但怎么说也要等赚够了钱,才有面子回蜀州娶老婆吧。”
连鹤:“……哦。”
“对了,”李哲突然想起什么,“凤仙坊运尸的差事能赚不少外快,不如咱俩搭伙一起吧?”
连鹤:“什么?”
李哲:“运尸,运送尸体的运尸。”
连鹤:“……”
李哲见连鹤许久不发话,看向他,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不会怕吧?”
连鹤轻咳了两声,淡淡的回道:“怎么会。”
李哲拍拍胸脯:“我阳气足,我保护你!”
连鹤无语道:“……我说了,我不怕。”
李哲哈哈大笑:“我就说嘛,咱们蜀州人都不怕鬼神的。”李哲侧过头,满怀期待的看向连鹤,“怎么样,要不要一起?”
连鹤轻叹了口气。
“随便。”
3/
一晃几年过去了。
李哲常常去城中跑业务,带回来些好吃好用的,都要分给连鹤。
只不过大多数零嘴连鹤都不太爱吃,常常在一旁看着李哲吃。李哲一开始还不好意思,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这天,二人坐在一起吃点心休息,连鹤突然问他:“你打算在藍州待到什么时候?”
李哲一噎。
连鹤:“不着急,咽下再说。”
李哲咽下了嘴里的食物,又喝了口水,沉默良久,回说:“不知道。”
连鹤提醒他道:“你还要回蜀州娶媳妇呢。”
李哲撇了撇嘴,叹了口气,又重复道:“……不知道呢。”
有时候,明明是信仰支撑着生活,却在日复一日的辛劳中,逐渐被淡忘。
4/
连鹤这天出门买香粉,顺道买了一袋李哲最爱的脐橙。回来后,李哲并不在宿舍,连鹤便将脐橙洗净了,在屋内等他。
然而左等右等不见人来。
李哲今日轮的是早班,按照他平时的习惯此时应在房内午休,如若不在寝室,还能去哪呢?
连鹤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当即出门,满凤仙坊的找人,最终在一条过道的角落里找到了李哲。
李哲捂着心口,面色惨白,嘴唇发青,冷汗将衣服都浸透了。
连鹤将他打横抱回了寝室。
往后一段时日,李哲在连鹤几近蛮横的命令下没敢踏出房门半步。也好在没有出去干活,时不时发作的心疾差点要了他的命,全靠连鹤不知从哪讨来的缓解心痛的药支撑。
只是连鹤一人干了两个人的活,白日里做杂役,晚上还要去陪客,肉眼可见的消瘦下来,李哲见了很不是滋味。
“我这是家族遗传病,撑得过去的就过去了,撑不过去的,这条贱命也就交代了。”
“你好生休养,肯定没事的。”连鹤语气仍旧淡淡的,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你还要回蜀州娶媳妇呢。”
这天傍晚,连鹤拾掇好了准备出门,李哲忽然叫住他。
“鹤,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知道。”
李哲笑了,说:“早点回来。”
连鹤走了,李哲无事,便靠在窗边哼起了小曲。忽而窗外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李哲没看清那东西,却感到周身发冷。
他揉了揉天灵,只觉得一阵眩晕。
又是一阵风吹过,李哲双手捂住脸,缓了好一阵子,才勉强能抬起头。
不知为何,他朝门口望去,刚才那阵风,好像刮到了门口,停下了……
这时,门口传来娇滴滴的声音:“李哲哥哥,你没事吧?”
“李哲哥哥,好久不见你了。”
“我是谁?我是小鸢呀。李哲哥哥,快来给我开个门呀。”
……
天香阁,门被连叩两声,一个下官冲进厢房,拱手道:“坊里出了人命,死的有些蹊跷。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连鹤指骨一颤,茶盏倾倒在桌上。
待他回过神来,滚烫的热茶洒了一身,韩大人,江大人和莲心妹妹都已经出去了。
今日是李哲生辰,他答应了好好在屋内等自己,他不会有事的。
可是心,为什么这么痛……
连鹤捂住心口,艰难的起身,一步一晃,踱出了天香阁。
4/
来年今日,连鹤独自一人站在凤仙坊阁楼的窗边,直到天边泛起了青白,他拎起一壶酒,缓缓走出了凤仙坊。
那是一壶从蜀州带来的剑南春。
连鹤带着酒来到桧江边。
桧江水自天山来,途径蜀州,流往江淮。
连鹤在江边坐下,拔了酒塞,缓缓将酒水洒入江中,道:“你这些年,根本没攒下什么钱,全都寄回蜀州家中了,难怪没脸回去娶媳妇。”
连鹤叹了口气,又道:“你走以后,我每月仍以你的名义寄钱回去,逢年过节还会捎上一封信,说你过的很好,在藍州成了家,让家里人不必挂怀……”
连鹤顿了顿,小声道:“可是李哲啊,这世上,还是有人挂念着你的。你不该丢下他一人的……”
连鹤仰头闷了一大口酒,然后一倾酒壶,将壶中酒尽数洒入江中。
连鹤掏出骨笛,吹起了蜀州小调,有仙鹤飞来,息于江边。
太阳升起,星月陨落。
就像这个世上,有人来,有人去,缘起缘灭,周而复始,是为天道。
可是这天道,却是无尽的苍凉,与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