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行第一次被叶青烟噎住。
“况且，师兄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曾帮过我许多。灵田中的许多灵种都是他暗中给我送来的，昨天给你送的霓光花也是。”
陆一行歪歪脑袋，“怪不得昨日的花那么丑，原来是副宗主的审美。”
叶青烟并不吭声，只是用眼神对陆一行说：你就说办不办吧。
陆一行耸耸肩，黑色的皮毛跟着在空气中颤了颤。
他开阵将萧九韶送回去。
“副宗主，深夜打扰，着实抱歉。三日后，本座会差人送上稀世珍宝作为赔罪。”
“玄云宗不需要你的恩惠。不要以为你表面做得像个人，就真能是个好人了。你犯下的错，就是十辈子也偿还不完！”萧九韶身上的绳子松解。
陆一行的眼神并无一点变化，平常得好像萧九韶正在和他寒暄。毕竟这么多年，他总是听到这样的威胁和咒骂，对他来说大抵就像你好吃了吗一样熟悉且友好。
“本座并不想当好人，只是烟烟想要本座这么做而已。”
“你也配叫她烟烟？咳咳咳咳……”萧九韶气急，当下便将淤滞了许多的血液咳了出来。
“副宗主可小心啊。若本座不配，还有谁配？你吗？”他轻笑一声，见萧九韶自知玄云宗对叶青烟亏欠，说不出话来，于是他又补充，“副宗主，玄云宗这些年来应该过得不太容易吧？”
“少装模作样，你一个人来玄云宗难道就不怕我们群起而攻之？”萧九韶狠道，却也不愿意轻举妄动。
“噢？毕竟仙盟吸收了八成资源，剩下的二成才分给下面的五大门派。你们修为停滞，只因被仙盟控制寸步难行……而维持仙盟的地位，那些灵脉和法器早就够用千万年了，他还那么孜孜不倦地寻找灵脉，你难道不好奇他究竟在打算什么？”陆一行问道。
“够了！司空师祖为人你怎能理解？！他所作所为皆是为了铲除邪祟，与你云泥之别。”萧九韶说完又咳出两口鲜血来。
“本座总听烟烟说，她的大师兄……冷静从容清逸非凡，没想到也有如此冲动的狼狈时刻。既然如此，本座就不再久留，以免妨碍副宗主修炼功法。”陆一行开阵，刚要踏入其中。
又倒回来问了一句：“本座听说你修的是无情道？心里老挂念着人可不行……”
萧九韶气血攻心，一句“你放什么狗屁，谁和你说的我修的无情道!”卡在胸口死都吐不出来。
副宗主倒下，伸手向前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色的阵法消失在眼前，然后陷入了一片黑暗。
-
赤焰城内一点生息也无，只是纯粹的黑。
行止殿旁的赤虹殿留着一盏昏黄的灯，那灯光透过微微垂下的窗帘落在窗台上，像是铺了一地星光。
似乎那些可爱美好的东西总是围在叶青烟的身旁。
“做个好人竟是件难事。”陆一行对叶青烟说道。
没人在乎大魔头装得很不容易。
陆一行从前从不思考这样的事情，横竖他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况且，反派才是他这三千年来在别人眼里的样子，也是他应该有的样子。
所以他的这句话并不是抱怨，而是发自内心的评价。毕竟他从没想过当个好人。
反派要从良了，这不好笑吗？
叶青烟抬头看他，却也懒得下床，整个人就和长在床上似的。
“你才知道啊。”
陆一行好像耗费了所有精力，若是平日里，他是不愿意和别人那么废话的。
“和你师兄交流起来真费劲。他从前就听不懂人话吗？”陆一行边说边在叶青烟身边躺下。
“……”
叶青烟心想：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你多说几遍，他们就明白了。”
“嗯……本座不想再看到霓光花。”陆一行靠在她的头顶。
叶青烟反应过来，他居然在意这件事。
“行。不过……你下回干什么事情之前能不能和我说一声。把师妹师兄带来干什么？很危险的。”
“今天的事，你不开心？本座听说对人好就是愿意满足她的一切要求。”陆一行说着。
“对人好也不是这样的。”叶青烟扶着自己的额头，有点儿头痛。“而且，你的身体情况也不适合这么乱来了，要是在玄云宗被人拦了怎么办，谁去救你？”
……
陆一行真的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常独行，身后空无一人。
赤焰城的魔将也习惯他的王座偶有几日无人在其上，因为相信他们的魔尊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的。
“你会来吧？”陆一行问。
叶青烟回答：“会来，但我打不过，也救不了你。”
“若是如此，本座一定能坚持到你来，看你最后一眼再死。”陆一行的语气明显开心了不少。
？也没人说陆一行是恋爱脑啊
“不许这么说，不吉利。而且你就不能不死吗？”叶青烟说道。
“就算这个世界上没人在乎你的生死，甚至连你自己也不在乎。”
“……但我在乎。”
叶青烟的拿起手边的热茶，轻啜了一口，在她的杯子旁边还放着另一个盛了八分茶水的杯子。
陆一行的内心渐渐松软下来，他迫不及待地紧紧抱住身前的人，像是埋进了他从前的卧室，安全且温暖的感觉将他围绕。
明明是他抱住了别人，却像是自己被紧紧拥护。
不知道抱了多久，叶青烟几乎要睡着了，只听身后的人低低说了一句。
“若真本座真的要死，你别来了吧。本座可以不看你最后一眼，但你得活着。”他轻柔地抚着叶青烟的头发，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烟烟……本座想吃长寿面了。”他闭上眼埋在她的颈窝，“烟烟，你听到了吗？”
叶青烟迷迷糊糊地回答：“生辰的时候给你做啊。”
“嗯……”
赤焰城的魔尊拥有数不清的稀世珍宝，但这却是魔尊第一次不愿意失去。
第89章 第 89 章
◎“萧掌门，按照你的想法便是，仙盟定会鼎力相助。”◎
萧九韶受到的冲击已经完全盖过了他无缘无故被抓去赤焰城给师妹取乐的愤怒。
他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大魔头……居然向他道歉？
陆一行为什么要听叶青烟的话?
莫非那个三千多年从不近女色的大魔头，真的对修仙界的死对头生出些什么特别的情愫。
萧九韶微微摇摇头，手指握在佩剑上慢慢摩挲起来, 好像触摸着上面经久使用略微模糊的金属纹理可以让他的思路更加清晰。
不应该, 陆一行此番做法更像是对玄云宗的蔑视。而他特地告诉自己司空师祖大肆搜索灵脉的事情, 更是激发了他对于资源分配的不满情绪，这大抵是为了让仙盟内部生出嫌隙。
“副宗主, 副宗主！”
姜阳煦的呼唤将萧九韶的思绪拉回现实中。
他微微颔首, “噢，长老请讲。”
姜阳煦回到玄云宗已有一段时日, 他闭门不出靠着送上门的仙丹灵药修复自己长期以来的修为亏损。赤焰城真是个鬼地方, 一点灵力都没有。
“如今陆一行的实力大不如前, 下个月圆便是他最虚弱的时刻。他下了鬼城，本君知道他在谋划什么。他居然想使用金阳灯这样诡谲的神器, 这金阳灯以元神为芯，稍有不慎便是元神消散，全盘皆输的下场。因此, 不到最后期限, 他轻易不会冒险。”
“明明杀了叶青烟就可以，他为何要兜这么大的圈子？”萧九韶仍旧不信陆一行真的和他师妹有什么不可言说之事。
倘若真有, 那便是玄云宗的耻辱。
若是玄云宗出了叛徒，只怕仙盟那边迁怒整个宗门, 不会善罢甘休。
姜阳煦摸摸自己的胡子，想起当初叶青烟把自己送回来的模样。
她那样瘦小，却把自己背在身上去摘悬崖边的草药, 坚韧得像是独自开在山腰的芍药。
“那姑娘, 真是一奇人。或许, 情之所起……世上无人可与之相抵，就连魔尊也无法成为例外。”
萧九韶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恶人即便生出感情，他的欲念终究也会将所有美好的情愫啃噬殆尽。不过是蚍蜉撼树，柳絮扶风。”
他背过手，金丝在月光下越发璀璨，在身侧撒下片片细碎金光。
“当务之急还是将师妹营救出来。师祖早点歇息，近日我会同司空师祖共同商议此事。”
“哎……这世上多少祸事皆起自一个欲字，这情-欲和贪欲并无什么不同。”姜阳煦摸摸自己的胡子，“这世间已是你们年轻一辈的天下了，老夫言尽于此。”
他跨出门槛，想起当初司空鸿雪不可一世，誓要拿下赤焰城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司空鸿雪，也是个死脑筋。一把年纪还和几百岁一样，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任性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
萧九韶打坐调息，随着香慢慢燃烧，烟灰弯成半圈，落入香炉之中，他的世界渐渐坠入黑暗。
在这片黑暗中，一个脚步追逐着另一个。
萧九韶提剑追着什么人，穿过片片树林和浓厚的迷雾。
跑了不知多久，只觉得有万年那样叫人辛苦。他终于抓住了那鬼魅的手腕，可这手腕又纤细又细嫩，让他凭空心乱了一秒。
面前的人一回头，鲜血从她的头顶缓缓流下，顺着脸颊下巴滴落，那张脸苍白而高洁，像个易碎的陶瓷娃娃。
而他就是亲手敲碎这玩偶的人。
萧九韶瞬间松开了手，却见手掌心一片殷红。
叶青烟的青衣下透出了大片鲜血。
萧九韶的头脑中一片嗡鸣，混乱且疼痛得像是被人当头一棒。
“嘀嗒嘀嗒——”
低头一看，他的佩剑已然被鲜血浸透。
刹那间，他的世界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深深的呼吸声和叶青烟痛苦的呻-吟。
“师兄……师兄……”
那样恳切的请求，居然叫他生出些不一样的情绪，叫人头脑发昏，攥紧拳头。
凭什么，他就要墨守成规，他就要守护一切。
就因为他是大师兄，所以他连为自己留下一角私心都不可有？
这是谁规定的，又公平吗？
……
萧九韶猛地睁开眼睛，原来只是梦魇。
“哈……哈……”
他的脑海里第一时间出现——还好这不是真的，这个想法的时候。
萧九韶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妙啊。
他的眼前是叶青烟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神，条件反射般，他望向自己桌上的茶壶。
萧九韶从来少受梦魇纠缠，他起身倒茶，氤氲的水汽湿润了虎口，像是被林中小鹿的舌头舔过。
叶青烟好像就在那里，帮他沏了杯三清茶，问他“师兄，你害羞什么？”
他一口饮下，又不断地开始倒第二杯，第三杯，一整壶三清茶下肚，似乎尚不能解渴。
师妹真的背叛了玄云宗？
这次他本应该杀掉叶青烟的，他次次念在同门之情，手下留情放过叶青烟。
当然他也庆幸自己留情，最近他在翻阅玄云宗卷宗的时候发现了自己与叶青烟之间不止是同门那样简单。
他的家乡是座四面环山的小山村。地不大人不多，却出了不少上好的根骨。
当年自己第一次下山回家乡，却发现人世间魔人肆虐，生灵涂炭，他的小村子正在进行一场单方面的虐杀。
当初的他不过筑基，便一人面对几十魔人，他拼了半条命从魔人手下带回来的女孩儿就是叶青烟。
后来他不清楚她被收入了哪个峰下，自然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怎么能？又怎么可以对魔族？
他不愿信，他不敢信。
这种又苦又酸的奇异感觉一直持续到他的掌门登基大典。
掌门三月前说是要下山探查极北之地的灵脉，却一直未归。
萧九韶派出了不少弟子几乎翻遍了极北之地，却不见人影。修仙门派约定俗成，若掌门三月以上未归便当已经仙逝。毕竟世间万重艰险，不敌邪祟妖魔死在荒郊野岭或是因为仙缘稀薄陨落于破境之时并非稀奇之事。
好在有盟主帮助，不然萧九韶也不能进步得如此之快，几乎能够撑起整个玄云宗。
“桦金峰左元龙、时伯宏师兄死于魔人手下……梦绛峰祁迎荷师姐留了一条命……但也是疯癫模样，听不进人话，一路上伤了好几个师兄师姐。现已关进刑事堂。”
“好。”萧九韶的面色深沉，而面对远道而来的各派掌门，他只得紧了紧腰间的佩剑，将所有苦涩吞入腹中。
他必须维系玄云宗的体面，亲手将所有不堪之事沉入湖底。
掌门登基大典过半，送来的贺礼丰富了玄云宗的仓库，弟子们纷纷露出松了一口气的微笑。
玄云宗的日子并不好过。
“这登基大典来得也真是时候，不少师兄师姐要破境，全得靠库里的灵丹法器。”
“都怪叶青烟，要不是她，仙盟也不会对我们玄云宗白眼。叶青烟看起来高洁无瑕，真抱上了魔尊大腿，就对我们不管不顾。现在魔人那么多，她就一点良心发现也无？！”
“怎么顾？告诉她的魔尊，帮帮修仙界？是她疯了还是我们疯了？”
“别说了，修仙界这些年来是为了人界做事，才不是对我们宗有偏见。哎……你们看！”
苍穹之上，一人骑着白鹤缓缓降落。
他的睫毛垂下仿若雪花飘落，看似比从前更白了些。
“司空师祖！”
萧九韶并没想到司空鸿雪会选在掌门登基大典这日来访，这无疑是给了他很大的排面。
各大门派掌门纷纷上前迎接，或真情或假意，总是得寒暄两句。
司空鸿雪颔首，并未理会身旁如鸟雀般的各派大能。
“袅袅。”
身旁的女子扎着两个发髻，看起来机灵可爱，葡萄一般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司空鸿雪。
门派中弟子们早就看直了眼，带在身侧的姑娘如此倾慕也是人之常情。
虽然每次身边带的姑娘都不是一个长相，但无人会起疑。那么多男女老少都上赶着去服侍司空师祖，指不定前几个姑娘是得道飞升了呢。
姑娘点了点头：“欸，袅袅遵命。”
“仙盟特地前来恭祝萧宗主登基，并送上大礼。”
身后跟着两人高的仙鹤，缩了缩头，咳出三片羽毛。
羽毛落地后变成三个玉石雕刻的箱子，让在场的宗主和掌门都瞠目结舌。
“这这这……虽说玄云宗是五大宗之一……但这样太偏心了吧？”不知哪个门派的人小声嘀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