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我要势力做什么?”他微微勾起唇角,脸上却是一副不安的模样,“萧薛两族争斗,我哪里斗得过呢?”
“我只求在宫中平安一世罢了。”
一时间崔锦之还真拿不住他此时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祁宥虽然向她证明过自己确实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但也的的确确从未表明过自己对逐鹿天下的想法。
况且前世祁旭登基不久后就对她起了杀心,大燕究竟走向了什么样的道路,她也不得而知。
可她还是施施然的品了口茶:“殿下以为,生在权力中心,没有行权的兴趣,就能顺遂平安的活下去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即使殿下没有争夺权力的欲望,可您却有行使权力的资格,各方势力裹挟之下,您不愿意,也会有无数只手将您拉进去。”
况且,真想做个天家皇室的富贵闲人,也要看皇帝是否愿意讲究这兄弟敦睦的情意,祁旭连自己多年的恩师都能毫不留情地斩杀,更不要提这样一个吃人窝中的异母兄弟了。
“殿下想要独善其身,也要有这个本事。纵然臣此刻能护得住您,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她似是自嘲般摇摇头,“臣这个身子,怕也熬不到那个时候。”
祁宥沉默一瞬。
外头的春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停了,初蕊绽放,在雨后显得鲜艳欲滴,崔锦之叹了口气。
“其实……臣还有一点私心。”
她垂下眼睛,清冷的声线传来:“有同龄人相伴,殿下或许能快乐一些。”
“臣不愿看到殿下整日严肃克制的模样。”
崔锦之侧身看向祁宥,突然做出了个她平时绝不会做的举动。
她伸出双指,轻轻地抵在了他唇角处,往上一提,即使被人强迫着做出微笑的样子,祁宥仍是眉目如画,清秀俊朗。
“殿下从前笑,从来都不达眼底,臣希望殿下能够真切的快乐起来。”
或许多年以后,祁宥想起此刻春寒料峭,哪怕不知道她是真情还是假意,他瞳孔深处也清晰地倒影着她清雅高华的模样,微微侧首朝他微笑。
她那时容色如玉,笑容仿佛花树堆雪。
时光隽永,一眼万年。
第十三章 伴读
坤宁宫中。
一个女子身着深红色宫装凤袍,泼墨长发被一根金凤步摇挽成朝凤髻,沉静如冰地端坐上首,看着身旁宫女递上来的伴读名单,雍容华贵的脸庞上勾起一抹讥笑:“先是从冷宫中爬出来,再到丞相亲授,如今还要伴读。”
她执起朱笔,日光照向额间的深红花印,眉目间袅袅凌波,沉声道:“待我儿登基后还想要什么?钱帛美人?封号宫室?一步一步……倒真在这京城中扎了根,甩都甩不掉。”
萧皇后将名单上的众多名字,一笔一笔划去,看着所剩无几的几个人名,顿了顿笔尖,一滴墨瞬间没入晕开在纸面上。
她取过一张洒金宣纸,取笔蘸墨,重新写下了几个名字,随意交给了身侧的宫女。
“就按照这上面写的,宣进宫做四皇子的伴读吧。”
“母后。”
萧皇后闻言抬头,只见一个少年立于殿中,身穿黑金长衫,上绣四爪金龙,期间点缀着五色团云。
她展颜笑起来,连忙起身走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问,“怎么手这样凉?”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拂去祁旭肩上的水珠,皱起眉:“近日雨多,怎么不给殿下撑把伞,若淋坏了如何是好!”
祁旭挣脱开她,扶着皇后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轻声地开口。
“母后多虑,这样小的雨,怎么会淋坏我?”
皇后直起背脊,头上步摇轻轻晃动,脸色却沉了下来。
“今日伺候殿下的,都拉出去打十板,主子年纪小不懂事,你们竟也不懂得了?”
殿内呼啦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个个红了眼睛哀求。
祁旭也不禁眉头紧锁起来,“是我今日不让他们打的,为这点小事,母后也要罚我的人。”
见他不高兴了,皇后才罢了手,将一众人挥退,温声细语地开口:“今日太傅教的内容难吗?”
“太傅博古通今,让人受益良多。”祁旭淡淡一笑,“但先生毕竟年事已高,只愿墨守成规,若我在课上提出任何带着革故鼎新之意的话来,便会被狠狠加以责罚。”
他垂下眼帘,不自觉地摩挲着手腕,“或许也并非顽固不化,只是他是薛首辅的人,自然处处看我不顺眼。”
皇后冷笑:“如今丞相借四皇子落水一事狠狠摆了薛家一道,他们本就怀恨在心,可偏偏崔锦之又重病告假,顺带连四皇子都接出了宫。薛家没处撒气,倒是先折腾起你来了。”
她眼中划过一丝狠戾,很快又隐藏好情绪,深吸了口气:“前几日去探望丞相,如何了?”
祁旭的表情突然有些变化,一时间很难描述。
“丞相或许……此刻并不想参与这些朝堂之事。”
“不想参与?不过也是沽名钓誉之辈罢了。”皇后讥讽地开口,“好一个淡泊明志,何不干脆辞官归隐,何苦在这权力旋涡中苦苦挣扎呢?”
“丞相并非母后所说之人。”祁旭冷静地反驳,“丞相之智,世人皆难匹及,若得他相助……”
“可若是他不愿呢?我儿背后皆有世家大族支持,你又是正宫所出,有无他,你最终的位子都不会有改变。”
祁旭的心头总觉得萦绕着淡淡的不安,好像冥冥之中预感到些什么,他想不通,只轻轻摇了摇头,没再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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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口谕传来时,崔锦之在院中侍弄花草,正仰头看那满树白清似雪,明明是初春时节,肩上还压着厚重的雪狸绒毛大氅,长发仅用一根晶莹的白玉簪随意挽在脑后,衬托得她人清灵又贵气,恍若天地灵气皆数汇聚于此。
祁宥来时,看到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树上洁白的杏花犹带露水,和她一袭白衣交相辉映,风华灵秀。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似的向前一步,开口道:“老师。”
崔锦之在花荫下回头,笑了笑:“殿下来了。”
“母后的口谕已下来了。和老师猜测的一样,果然选了老师想要的二人。不过……”
“不过还多了一人。”她莞尔,“对么?”
祁宥闻言,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问她:“是。老师如何知晓?”
“皇后不愿选高位者之子,人选自然会落到臣想要的人上,只是这二人都非她的人。”
“自然要选一个她信得过,安在殿下的身旁。”崔锦之似笑非笑,“臣斗胆猜测,可是光禄寺少卿庶三子高天纵?”
祁宥眸光微微流转,神色间一时有些复杂。
一字不差。
丞相仍是笑眯眯地拿着手中的竹制花浇,“那看来臣猜对了。”
清风拂动,丝丝凉意,她扬了扬眉,提起另一件事。
“臣已禀明陛下,明日起便可入宫复职。至于授课地点,自然也要换到宫内,如此,臣就命清蕴为殿下收拾好东西?”
祁宥抿着唇一言不发,心底隐约浮起道不明的烦躁,他撂下一句“都听老师的”便转身离去,只留下在原地摸不着头脑的崔锦之。
这小屁孩儿,又闹什么情绪?
和祁旭这种锦绣丛中长大的天之骄子不同,祁宥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再加之崔锦之猜测他前世也没捞到什么好下场,性子也是阴晴不定的。
虽说平时愿意跟她装一装,她也看出了祁宥的表里不一,但他内里到底怎样想的,锦之还是不得而知。
就像这会儿,就说了个她明日要开始打工了,他就绷紧了脸色走了。
崔锦之摇摇头,这就是养一个问题少年的不容易啊。
罢了,她丢下花浇,拍了拍手往书房去,盘算着给这几个半大的孩子准备课程。
可惜事情并没有这么顺遂,崔锦之复职的第一天,京城就出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
第十四章 风雨欲来
卯时时分,明明早早开了春,宫中上下的景致仍是一片荒芜。
而朝堂之上,更是一片肃杀之意。
自昨日午时接到消息开始,崔锦之就知道,今日朝会必定是一片血雨腥风——御史台弹劾薛贵妃兄长薛怀忠纵容儿子败法乱纪,欺压百姓。
起因是薛怀忠庶子薛为瞧上了酒楼的卖唱女,这卖唱女虽是在外抛头露面,经营谋生,性子却是高傲贞烈。见她誓死不从,薛为好色荒淫惯了,干脆就强抢民女,掳入府中。
据说她从府中被丢出来时,全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好肉了,只留了一口气,当晚就吊死在了家中。
薛为是世家望族之后,爷爷是当朝内阁首辅,姑姑是皇帝最宠爱的贵妃,纵然是庶子,平日里薛怀忠也十分疼爱他,嚣张跋扈惯了,不过就死了个女子,拿些钱财打发了她的家人便是。
——他当时是这样想的。
但这女子早已嫁做人妇,丈夫是一个进京赶考的读书人,知道此事,如何肯罢休,可惜蜉蝣撼树,哪里抵得过高门望族呢?
官府迫于薛家势力,强行将此事按压下去,还劝那卖唱女的丈夫——“不过是个风尘女子,若你以后高中,还愁身边没有燕肥环瘦围绕吗?”
那人听完,一言不发地回了家,却在第二日午时,在官府门口举火自焚,死前还癫狂地大笑着。
“吾妻被人凌虐致死,我身为夫君却报仇无门,官府暴虐,圣上无德!”
“今日以我身死,换吏治清明,苍生同悲!”
崔锦之收到此事消息时,站在窗边久久不能回神,祁宥握住她的手臂,温热的体温传了过来,化开些许她心底的酸涩。
“皇后一党设计薛家,也许本想借卖唱女一事弹劾薛为凌逼弱小,骄奢淫逸,再彻查薛氏是否索贿贪赃。”
崔锦之看着桌上摇曳的烛光,心底忽然涌起疲乏。
“可惜他们错漏了那位读书人的心志,不愿接受他们施舍的好处,哪怕以死,也要撼动这早被蛀虫啃噬地体无完肤的朝野。”
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轻松地成为权力争斗下血淋淋的牺牲品。
甚至连死后,也要被人在朝堂上翻来覆去的辩论。
她突然深刻地体会到了,百姓孤苦之怨如何会引起这世界的秩序混乱,管理局又为何要派遣她进入维护的原因。
一阵大风吹来,烛火摇曳地更甚,甚至飞溅出点点灯花,崔锦之耳畔散落的青丝也随之向后轻扬,她看向窗外黑沉的夜幕,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沉甸甸地向下压去,让人顷刻间喘不过气。
祁宥看着她就这样站在烛火和窗外黑夜的交界处,光影婆娑,让人觉得十分不真实。
她说——
殿下,您看到了吗,风雨欲来啊。
这是臣身为您的老师,教导您关于权谋之术的——
第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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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明黄色朝服的天子坐于堂前,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视线一一扫过下首两列站立的朝廷官员们,冷笑了一声:“首辅大人,可有话要对朕说啊?”
薛首辅干瘪的脸上一片平静,听到令和帝点他,双手执笏出列,恭敬道:“老臣知道此事后,立刻将这个不成器的孙儿给扣押下来交给廷尉府,此子若真欺凌弱小,老臣拼上此身,也要给百姓一个交代!”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顿了顿又接着说了下去:“可其中尚有隐情,请陛下明察啊!”
廷尉府侍郎籍弘盛也紧接着出列,他低头拱手:“这女子名为任娘,本是涿郡人士,随夫入京,她那丈夫是进京赶考,本就是穷苦出身,一路靠这任娘卖唱换得盘缠。可入了京,住店需要钱,读书需要钱,花销多了,光靠卖唱根本无法营生,于是这夫妇二人便起了别的念头。”
“她先是设计与薛家公子相识,勾起薛为的兴趣,再进入府中成了他的侍妾,而后又暴露出自己已是有夫之妇,若薛为不答应给她一笔钱财,就将此事宣扬出去。”
“薛为自然不肯,将人赶出府去就算了。任娘的丈夫周坊见要不到钱,干脆就将此事做大,杀了他的妻子,借此威胁薛家。”
须发皆白的薛首辅撩起官袍,端正地跪了下去,痛心疾首道:“薛为骄奢淫逸,不堪大用,是薛家太过纵容,可若说谋害人命,欺压百姓,是绝无可能的啊!”
薛贵妃的兄长——车骑将军薛怀忠也随即上前一步,胡须歪斜,哽咽着拜了下去:“若臣的儿子真做了如此恶劣之事,臣绝不姑息,可事实并非如此,请陛下明察啊!”
崔锦之站在为首第一排,面容冷淡地瞧着他们众人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并没有急着插嘴。
御史大夫叶榆先是向令和帝作揖,再看向薛家父子,冷声道:“任娘的夫君可是在廷尉府前以死明志,这份心性,怎会是你们口中的那种人!”
薛怀忠冷哼一声:“他和任娘的死脱不了干系,怕官府缉拿,畏罪自杀罢了。这人还在廷尉府前妖言惑众,若他不死,廷尉府也绝不会放过他!”
妖言惑众。
那人说的是——官府暴虐,圣上无德。
令和帝也想起了这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话,脸色更是阴沉了几分。
崔锦之心道不好。
令和帝此人,说的好听是仁厚,说的不好听,便是优柔寡断。或许身为闲散王爷,这种品行是恰到好处,可身为手握生杀大权的君王,却并不是什么好事,不能驾驭群臣,甚至会引发奸介之祸。
可他又极端刚愎自用,喜欢臣工为他戴高帽,称颂功德。或许身上担的责任,会让他偶尔心清目明,愿意让崔锦之放手改革,也会对薛萧一党抱有警惕。
但大多时候他更注重的是青史如何评价他。
薛家人欺压民众,贪财好货,他并非不知道,可此时此刻,令和帝更在意世人的评价。
若顺着薛家给的台阶下了,倒也不失为保全他“明德天子”名声的法子。
崔锦之轻微侧身向后,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叶榆,他也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又复道:“薛将军刚才说,若自家人做出这些事,绝不姑息?”
他从怀中掏出数本奏折,恭敬地举过头顶,随着他这一举动,数位御史大臣也跟着跪了下来,只见叶榆高声道:“臣与诸御史同僚联名弹劾薛氏一族,圈占土地,强压百姓,其世家弟子,舞弊贪污,私下受贿!”
李公公快步下阶,接过了叶榆手上的奏折,又恭敬地递给了令和帝。
他没有瞧递上来的奏折,冷着语调说:“念。”
叶榆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大声唱到薛氏一党的罪证,足足念了两刻钟才罗列完毕。
太和殿两侧的鎏金铜兽庄严肃穆,香亭中紫烟缭绕,众人垂袖而立,静默不语,可他们心里都知道,一场关于朝廷体系的上下彻查,于此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