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普通通的一顿午餐应酬,就打消他念头了。
他酒量不算差,但被没完没了的劝酒劝到吐了好几回,最后只能抓着身旁陈淮越的手臂,无助摆手说:“别了,我喝不了,酒是要品的,不是灌的。”
桌上其他律师都大笑了起来,怪他资派作风。
陈淮越是生意人,自然没少跟这些老油条打交道,这样级别的酒局根本喝不倒他,他起身替沈曜辞挡了几杯酒:“张主任,这次您升职,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跟您喝几杯,我敬您。”
“客气了,陈总,也祝您新楼盘顺风顺水,楼花预售模式在我们鹭城也新鲜着呢,上头都盯着,这购房款先收了上来,公寓却没建好,买房的人都心里没底,可不像别的楼盘,那都是盖好了的现房,眼睛看得见。”张主任举起酒杯,“要让买房的人信任,就得找值得信任的大律所。”
能有什么比政府拨款的律所更值得让人信任呢?
“信任的确很重要。”陈淮越并不接话,只敷衍了两三句。
饭局散后,沈曜辞终于能舒口气,也不装醉了,但胃里确实吐得难受。
他说:“编制内的律师,我是应对不能了,都改革了,他们还想着自己是‘正处级’、‘正科级’律师么?威风凛凛的。”
陈淮越只道:“想在鹭城做生意,就少说这些话,他们有他们的规矩,改变不了就得适应。”
沈曜辞笑:“怎么改变不了?不还有你的林希微小姐?”
他说这话的语气跟傻鹦鹉一模一样。
“我看过她履历了,在对外经济所实习、工作过,有涉外经验,对外所也是国办所,符合在体制内工作的要求,有留学经历,外语不错,回国后仍在华侨办工作,在华侨客户中口碑不差,而你的房子正好就是卖给华侨和外商。”
陈淮越不置可否,只问他:“昨晚才提的,你今天哪来的她履历?”
“林希微小姐早上发我办公室的传真,秘书小姐又传给我的。”
陈总语气不明:“消息挺灵通的。”
沈曜辞继续:“但还得等我跟她见面再说,林律师只当我今天回港了,我可见不到她了。”
陈淮越:“她在对外所只干过要债的业务,华侨客户卖不卖她面子,要另说,至于外语水平,我现在不清楚了。”
出国前,倒是在他公寓,拿他录音机学了好长时间英语,临出发,他还给她行李箱塞了新买的卡带随身听。
“女律师去要债么?”
在什么年代讨要货款都是过五关、斩六将的难事,更何况在这冒险的、野蛮的、法律尚未健全的年头,多少律师到了工厂,被强行关在人生地不熟的厂房里挨毒打。
陈淮越更冷淡了几分:“除了缺钱、不要命,还能为什么。”
他和林希微在一起是因为钱,分开是因为钱,但又不只是钱,准确来说,或许是不爱他,但当初分明是她主动的,在一起后,她的事业、家人,远远排在他前面。
沈曜辞猜测:“所以,你们分手是因为她爱钱?”
陈淮越拿看傻子的目光看他:“你被钟程传染了么?她要是只爱钱,怎么会舍得跟我分手?”
他可能怕不够有说服力:“你要看我银行余额么?”
沈曜辞忍不住大笑:“阿越,认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你这样可爱。”
……
林希微没把希望都放在越程地产上,鹭城还有其他的发展商,啤酒节那天她发了名片后,也有一两个公司约她过两天见面细聊,都是现房交易的咨询。
她今天有点纠结,要不要去陈教授的寿辰宴,她很早就收到邀请函了,于情于理她都该去,除去他是陈淮越阿公外,他更是她本科的教授,给她留学做了担保和推荐,是她人生的贵人。但她最近才因为业务的事情,多次联系陈淮越,她再去参加陈教授的寿宴,只怕要踩到陈淮越的底线了,他决不允许有人拿他家人做文章。
陈玄棠是归国老华侨,那一整片的地都是政府划拨给老华侨的,别墅小楼是一栋四坡红瓦顶的三层半砖混结构建筑,鹭城本地特有的南洋、西欧和闽系建筑风格的融合,林希微最喜欢师母精心打理的院子,有南洋杉、菠萝蜜、棕榈树和枇杷树,半圆形的门庭边上挂着攀墙而出的三角梅和炮仗花。
整个院子挂满了红灯笼,红墙雕花柱上贴了好些寿字,被邀请来的人基本都是陈教授的亲朋好友,并没有大操大办。
林希微带了礼物进来一楼客厅,一眼看见陈淮越、钟程和沈曜辞正在表演,大约是为了热场,只三人也能搞个文艺晚会,林希微想,都 30 岁了,别管什么“沈 par”、“陈总”、“钟总”,还得在聚会上被长辈叫起来表演节目。
第06章 不让他吻
钟程脸皮厚,在唱歌仔戏《五女拜寿》的片段,素手握扇,抬腿,假意一撩长袍,胡乱改了几个词,架势十足地唱了起来:“方知阿公大寿喜洋洋,双手捧来玉如意,如意吉祥祝寿长,好比白鹤青松树,永远康健福无疆。”
沈曜辞和陈淮越则在伴奏,林希微不认识他们手中的乐器,像是二胡和笛子,旁人提点:这是壳仔弦和鸭母笛,是歌仔戏的乐器。
陈教授十来岁就随家人下南洋,难忘故土,除了兴办华文教育,闲暇就爱听闽剧,而钟程的母亲正是鹭城剧团的演员,但他只学会了几句,再多的也唱不出来了,道:“陈阿公,今日我妈有表演任务,没法来,特地教了我几句,让我来祝阿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陈玄棠西装革履,金属边框的眼镜更衬他儒雅,柱了根拐杖,也半分没折他挺立风骨,是典型的老派知识分子,身旁的人是他太太吴佩珺,南洋闽籍富商之女,一袭素缎旗袍,脖子上戴着隐隐折射出柔和月亮色的珍珠项链,虽是满头银发,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貌。
陈玄棠笑道:“那多谢你和你母亲了。”
吴佩珺跟钟程更亲近些,摸了摸他的脑袋:“最近有没有定下的人?”
钟程装乖宝:“等吴阿嬷给我介绍。”
“好呀。”
吴佩珺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不知道希微来了没有,一转眸瞥见了来人。
林希微笑着走过来,她从前听师母提过一嘴,她和陈教授领证的那天,正是陈教授的生日,所以今日除了寿辰外,还是两人结婚 60 周年的纪念日。
她跑刺绣厂定制了幅手工漳绣,一簇攀墙而出的三角梅,针法繁复,栩栩如生,右上角落款:六十同心,八旬相守。
陈玄棠和吴佩珺都很喜欢这份意义特殊的礼物,尤其是吴佩珺,盯着漳绣,感慨万千:“我和你老师第一次见面就在三角梅盛开的季节,一转眼 60 年了。”
那头的陈淮越换了手风琴,演奏起《莫斯科郊外的夜晚》。
沈曜辞评价:“林律师还挺会拿捏人心的。”
钟程凑过去道:“这叫工于心计,她做事很有目的性的,你要小心。”
陈淮越没说话,脸上看不出什么别的神色。
吴佩珺却很喜欢林希微,她不觉得有点心机是什么坏事,她能感受到希微的真诚,上了年纪就爱做媒,希微是个好女孩,这屋子里可有三个条件大好的未婚男青年。
钟程把头摇得像快坏掉的电风扇:“我不要,我不要!”
沈曜辞笑了起来,吓得钟程怕他误入歧途:“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你也不许要!”
恼得吴佩珺皱起眉头:“希微也看不上你们。”
她目光转向了她那沉浸在演奏乐曲中的乖乖孙,说:“给你介绍的都不满意,你还要拖到几岁?你和希微也认识好几年了,知根知底的,要不试着接触……”
陈淮越抬起眼,没出声。
林希微看了他一眼,不想闹僵,搂着吴佩珺的手臂,语气自然:“师母,不说辈分的问题,陈总位高权重,和我也不太合适,就像您说的,我们也认识了好几年,大概就是缺少缘分。”
陈淮越骤然停了音乐,放下手风琴,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现在看起来更多了几分冷意:“的确不合适,也不熟,没有接触的必要。”
吴佩珺觉得奇怪,平时她也没少介绍对象,他今天怎么格外生气?
等陈淮越被陈玄棠喊去见客了,钟程才小声说:“吴阿嬷,虽然林希微是长得不错,但是呢,阿越是不会喜欢她的。”
吴佩珺骂道:“没眼光。幼芙同我说,阿越说他有女朋友,是真的吗?我都没听他说起。”
阿越可不能输。
钟程瞥了眼一旁脸色平静的林希微,重重点头:“当然有,阿越又不是和尚,那个女孩可优秀了,漂亮都是其次,善良,家世好,温柔,体贴,天真,单纯,根本就不在乎什么钱不钱的,只一心一意爱着阿越。”
每个词都是林希微的反面。
林希微只短暂愣了神,忽视掉心口的那抹异样。
吴佩珺眼神狐疑:“你们俩别是在做梦吧?”还想多说两句,但又有客人来了,她只能先去待客。
林希微拿了杯酸梅汤,又取了几块鸡蛋糕,坐到了院中无人的小藤椅上。
眼前的琉璃栏杆、花岗岩和罗马柱都和她无关,属于她的是她家中那张帘布隔开的木板床,洗不完的衣服,和她边刷尿桶边幻想的遥不可及的梦想。
她深呼吸,就着酸梅汤,几口就把鸡蛋糕咽下,去找沈曜辞,正好沈曜辞也想和她谈一谈。
两人找了个角落的沙发坐着,林希微开门见山:“沈律师,我知你有意找鹭城的律所合作,我们律所也打算做商品房买卖法律业务,希望能有合作的机会。”她边说边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沈曜辞。
沈曜辞意有所指:“我有你名片了,陈总给的。”
林希微确实没想到,那天南洋饭店出来后,她以为陈淮越不愿意再帮她引荐了。
她笑了下:“我之前找陈总毛遂自荐了。”
沈曜辞直言:“陈总对你评价不高。”
林希微并不介意:“那希望这次合作后,陈总能给我个更好的评价。”
“林律师想怎么合作?鹭城十年前就有了外销商品房,只预售房是新出的,对外所在商品房买卖上的经验比你丰富。”沈曜辞语气犀利了些,“合作不是手把手地教幼稚园儿童。”
师姐康明雪帮林希微联系过同行朋友,那位律师前辈在首都创了律所,早年就接下了外销商品房法律服务业务,看在康明雪的面子上,提点了林希微几句,林希微在此基础上,设计了粗略的服务流程。
“鹭城的房管部门提供给我们统一的销售合同,我们再根据越程项目的特色和不同购房客户的需求,准备预售房的补充协议,向签订协议的购房客户解释合同条款,打消他们的顾虑,帮客户签下合同。”这是笼统的法律服务流程,“越程白鹭花园那一带还在开发,环境治理刚结束没几年,客户可能会比较担心生态问题,而写字楼面向的是投资贸易公司,他们对外语合同的需求较高,我在华侨办的时候,帮客户翻译过英美法律。”
沈曜辞提醒她:“陈总比较担心的是,你连收费都不会。”
林希微沉默了下,这听起来很像侮辱。
但市场刚开放,此前鹭城物价部门控制了收费的标准,几经波折,司法局才批准了协商收费的方式,目前没有什么公开的先例,别的律所也不会告诉她其中风险和收费情况,她的确拿不准该如何收费。
她想了想白鹭花园的广告,一平方米大约 1500 美元,算一套房大约是多少钱,她卖出一套房子的合同费用又该收多少。
内心微微焦灼,面上却很镇定地笑:“总价的千分之一二,大约几百美元不等,根据楼层、朝向和需求,而有所调整。”
明明是试探,却是肯定的陈述语句。
沈曜辞这才有了笑意,调侃:“市场经济的精髓被你抓住了。”
林希微试探道:“沈律师,有几个城市试验开放了楼花按揭贷款买房。”
贷款买房在香港和海外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但想在鹭城推行……
沈曜辞不接这个话头,他办不到,也不想做。
他对这次的谈话总体还算满意,律师是个靠笔杆和语言表达的职业,林希微的“笔杆”水平能体现在她的履历中,都说英雄不问出处,这个时代见证了太多奇迹,但在某些法律领域里,教育背景大概率决定了专业水准,至于语言表达能力,只要一对话,自然显露无疑。
沈曜辞心中已有定论,但他还要跟陈淮越确认,现下没立即给出答复。
“林律师和吴阿嬷关系很亲近?”
“嗯。”
沈曜辞看了她一眼:“那你骗她的时候,内心不愧疚么?她并不知道你和阿越曾是恋人。”
林希微迟疑了下:“她从始至终就是我的师母。”
有没有陈淮越,她都会认识陈教授和师母,也不会因为他,而主动断掉这份情谊。
她还坦然推卸责任:“就算我对不起师母,那她孙子更对不起她,是他主动欺瞒的。”
沈曜辞忍不住笑:“那倒是,他说不认识你。”但一抬头就见有人顶着一张冷漠的脸,不知何时来到了这儿,脸色阴郁,仿佛下一秒就会气得破窗跳进外面的鱼池里。
他几个大步走到了林希微的面前,隐忍着:“你跟我出来。”
陈淮越不想引人注目,他先出门,过了一分钟后,林希微才跟着出来,别墅后面有个小连廊,种植着紫藤,他等林希微一进来,就攥住了她的手。
太阳穴隐隐作疼,声音里带着薄怒:“林希微。”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对上她的脸,却觉得什么话都不必再说了,他若问,他们是什么关系,她只会说,他们早已分手,的确已经分手,莫名其妙的突兀分手,就断了两人的四年,他厌烦了这样装陌生人的游戏。
林希微瞥见陈淮越背后的紫藤深处里隐隐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偏偏陈淮越耐心告罄,动作激进地俯下身,要来吻她,她来不及提醒,只匆匆忙偏过头,左手挡住左脸,不让他吻,右手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但他纹丝不动,她却没站稳,往后踉跄了两步,撞在柱子上。
“你在干什么?陈淮越!”陈玄棠火气上头,拐杖拄地,“你打希微了?”
他带着挚友逛完紫藤,只隐约瞥见陈淮越扬着的手。
第07章 希微嫂嫂
陈公的寿宴一直热闹到晚上九点才散场,期间吴佩珺一直牵着林希微的手,拉她坐自己身旁,只管介绍,这是陈教授的学生,亲近得同他们孙女也没差了,还把林希微的名片分发给来贺寿的亲友们。
一两句话带出林希微的优势:“她是个孝顺的,国际电话多贵呀,在纽约念书,省吃俭用都要给我和她老师打问候电话。”
“留过学呀?”有人惊讶。
吴佩珺笑眯眯:“还是政府派的,回国就抢在政策前头开新律所了。”
“那竞争好大,鹭城好几家国办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