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心筹备三年,今朝女子科举,她想要的是一个天下女子楷模。
“绾绾!”和她同住一屋的姚玉贞走出来,“你怎么还穿成这样?”
姜书绾不解:“不然该穿什么样?”
开办女子学堂之初,曾遭到朝中一股顽固老派势力的阻挠,因此许多路都遇上了有学生报名但无老师教书的局面。
而后虽然都被一一解决,但在女学子中留了一套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在学堂内,也要着男装,带玉冠,竭力掩去自己身上的女子气。
面前的姚玉贞将发髻挽上,一袭白衣翩翩,乍一看确实像个俊俏郎君。
“大家今日都去温卷,我们不是说好了一同去吗?”她走到姜书绾身边,疑心地看着她,“你该不会忘了吧?”
姜书绾赧颜,她确实是忘了。
于是将书一合,对姚玉贞说:“那还等什么,我们快些去吧!”
她因着要入宫,不免盛装打扮过,这样的装束也不算潦草。
应该是平日里姚玉贞说的话太多,自己总是嗯嗯哦哦地打马虎眼,不知道什么时候答应下来,现在自己都不记得了。
(2)温卷
谢植的右丞相府门庭若市,便是平日里,也少不得有人来往拜见。姜书绾和姚玉贞一同在他门前,被门房拦住了去路。
朝廷分设左右两丞相,左相位尊,右相权重,谢植从前就是太子少师,更是天子的舅舅,来他府上问卷的学子不在少数。
只是门房手一伸,每人先要交五两银子才可入内,着实有些心黑。
姚玉贞咬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五两银子敲门砖,见了谢相把咱们的帖子递上去就行。”
小厮收了五两银子,又一脸得意地望着姜书绾。
区区五两银子,姜家倒也不是出不起,只是这等做法未免有些不耻,搞得她们像是不学无术,来投机取巧似的。
姜书绾的手抓着自己的荷包:“是不是不给今日就进不去这门了?”
“你来温卷不给银子?懂不懂规矩?”那小厮原本看她是个貌美小娘子,好言好语,谁料竟然是个愣头青。
于是他嗤笑:“若连这五两银子也出不起的话,劝您还是出门转弯,左相那不要钱,但估计也许不了什么值钱的。”
他的意思很明显,买官卖官居然能说得如此堂而皇之,姜书绾气得立刻就想走。
“绾绾……”姚玉贞有些为难,她不想一个人进去,于是从兜里摸出些碎银,“若你筹不出来五两这么多,我这里还有一些,先给你用。”
“不用!”姜书绾冷冷一笑,解开荷包丢了五两银子过去,“我今日要瞧瞧,谢相到底值不值五两银子。”
小厮也不去深想她这话中嘲讽的意味,得了银钱随即换了脸色。
“两位娘子好眼力,必然能够鱼跃龙门,一举夺魁。”
好言好语地把她们俩请了进去。
花厅里都是等待谢植的学子,男男女女都有,姜书绾觉得有些闷,与姚玉贞打了声招呼,便走到外面去透透气。
在别人府上本不应随意走动,但今日姜书绾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自己原本也就稀罕温卷这等行径,因此压根没带任何帖子和诗词文章。
这五两银子,就当她来人家院子里赏玩给的罢了。
这么想着,她走起路来便理直气壮,大摇大摆地往假山深处走去。
此处甚是风雅别致,和他的气质很像,姜书绾不免想起三年前,谢植临别前对她说过,女子亦不必依附他人,也可以自尊自爱,自立自强。
微微风拂过,无端有些感伤,人果然都是会变的吧,他身居高位之后,是否已经变了另一副模样。
这些年传去汴京的信函,他一封也不曾回过,但姜书绾并不气馁,照样一年四封寄过去,信中并无言语,不过她亲手绘制的窗前春夏秋冬四时之景。
一笔一画,每当她望窗外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他来。
也许他看得懂,也许没看懂。
两个男子笑谈的声音传来,她一紧张,险些绊倒,弄出了些声响。
“什么人?”
谢植说着话,已然走到她面前。
“明州,姜书绾。”她报出自己的名字,充满希冀地看着他,阔别三年,她的面容改变却不大,他应该能记得吧。
安王匆匆跟了上来,一见是个漂亮的小娘子,便与谢植戏谑:“刚刚还跟我吹嘘,说自己万花丛中过,这会儿叶子来沾身了吧。”
没想到居然还能赵元祁,看来他已经将自己忘了,想必当年对姐姐也并无真心。
听他这番话语,姜书绾眉头一皱,心中不悦,于是脱口而出:“我是今年女举子,并非来索情债的。”
谢植恍然大悟:“今日是举子们前来温卷的日子,你是来……”
“我不是来温卷的!”
这下谢植与安王都纳闷了,不温卷,你来做什么??
“谢相这门颇难进,小厮与我说,薛相不要钱,但也不值钱,于是我便想着看看,五两银子能否以小博大。”
见她丝毫没领会到自己的意思,安王尚且在场,薛怀庭是他的岳丈,此刻谢植不便与她相认,也不想让她提起曾经明州见过他的事。
于是故作轻佻地问:“看到那些花厅里的人了吧,五两银子不过是能买个进门,一杯清茶而已,你能与我说上几句话,目的不就达到了吗?”
他走近了,挑起她一缕发丝在手中把玩:“姜书绾?我听过这个名字,杨益说你在贡院参加礼闱时也不着学子服装,怎么今日来温卷,也不穿?”
安王听见这个名字,面色不自然地变了变:“衙门里头还有些事务未处理完毕,改日再与你叙话。”
他匆匆辞别。
姜书绾觉得受够了羞辱,对他冷冷一笑:“什么时候规定的,穿着男装就是学子服?我们参加女子科考,女子就是穿的裙装,有何不可?”
“玉珠钗,金步摇,点朱唇,施粉面……”谢植绕着她一圈,嬉笑:“为了引起本相注意,小娘子真是煞费苦心了。”
“你不记得了?”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能相信被她放在心上三年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轻浮的模样。
“记得什么?”谢植面上的笑意不减,凑得更近,“像你这样的小美人,我应该不会忘记,提醒一下,我们在哪里见过来着?”
“还我。”她手一伸。
谢植刚想问,她想让他还的,是那些寄来的书画,还是今日的五两银子,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管家匆匆来寻他。
姜书绾深深看了他一眼,径自离去。
“谢相,举子们都到的差不多了,这会儿在花厅等您呢。”
谢植点点头,询问管家:“今儿来了多少人?”
老管家估了个大概,二十多人。
谢植大步流星往前走:“成,今儿门房应该至少挣了一百两银子,你去问问他,准备分给本相多少。”
第67章 【番外三:琴瑟在御】
(1)世风
一转眼,赵元思亲政已近十年,他终日勤勉于朝政,宵衣旰食,换来如今大宋国泰民安,孟太后便也乐得功成身退,朝中大小事务均不再操持,安享晚年。
只是后宫闲置,她一个人不免觉得有些无聊,于是偶尔也邀姜书绾前来一叙。
“要说也是真稀奇,后宫里头女子少了,朝堂上倒是多了。”孟太后这话说得像是抱怨,脸上却是自得之色,“短短数十年,现下小娘子们都不视嫁个好人家为唯一出路了。”
姜书绾也是低着头笑:“那还是太后娘娘高瞻远瞩,如今各路女子学院越办越好,九寺五监就不说了,三省六部内,女官数量也渐长。”
“这得亏咱们有位女丞相呀,女子之中的楷模立得好。”孟太后一番夸赞,已然将后面的话都铺垫好了,“对了,你整日忙碌哀家是知道的,但这谢植如今在忙些什么?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来一回。”
他不是闲在家中无事可做吗?
当年赵元思突然颁布律令,入朝为官者,不得嫁娶同为官员者。一时间舆论纷纷,所有人都不知此举所谓何故时,右丞相谢植一纸奏折上表,辞了官。
孟太后还是第一回 见这舅甥俩吵红了脸,怎么劝也劝不住。
后来,谢植真就这么一走了之,朝堂上静观其变的那一拨人,等着等着……十年都过去了,等到自己都该归乡了,竟是什么热闹也没看着。
“他呀?”姜书绾实话实说:“下官不也知他终日在忙些什么,宅内的事情,一般也很少去过问他。”
这话令孟太后愕然,她放下杯盏,又问姜书绾:“那你们的这一杯喜酒,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喝上啊?”
一个两个,都不成亲,姜书绾与谢植倒还好,虽然没放在明面上,但好歹彼此有个伴了,赵元思似乎打定了主意做孤家寡人,孟太后不免担忧,日后无储君,这可如何是好。
她知道赵元思心里头记挂着什么,便想着,提一提,催一催,也许姜书绾与谢植能把婚事定了,这亲若是成了,他总该死心了吧。
提到这桩事,姜书绾倒是也默然,眼下她仍然主持着修撰国史的大事,而从前谢植的名声摆在那,他自己也知晓,所以早早地就表明了态度,只要姜书绾不在意,他也并不把那一纸婚约放在心上。
有没有这桩仪式,他此生也只会有她一个。
昔日第一佞臣与当朝第一女丞相传出婚讯,怎样都是震撼朝堂的事,届时她这官肯定是难以做下去,而赵元思恐怕也会因为这事儿被人诟病。
“绾绾,怎么了?”孟太后见她走了神,出声示意道,“若你有什么难处,或者是那谢植为难你,只管说出来。”
“他为难我?”
孟太后慎重地点点头:“我听户部侍郎说,你的俸禄每月都是他带人去领的,可有此事?”
没想到孟太后足不出户,居然连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都能掌握。
她只得尴尬笑笑:“下官着实不擅长管理家中钱财,这些琐事便统统交由他去做了。”
有谢植操持着,她连自己每月俸禄是多少,都不太清楚。不过,虽然家中状况她虽然不了解,但看着谢植闲赋在家这么多年,日子竟比在朝中做官时还要舒适几分,想来应该不会太差。
再不济,就带着他一道回明州,投奔姐姐就是了。
相比较于姜书绾的淡定,孟太后则久久不能平静,直到姜书绾走后她还按着自己的心口。
她原先不过想着令天下女子能多一条出路,但到了姜书绾这儿,怎么整个风气都颠倒了似的。
(2)修撰
历来修撰国史,都是后一朝修撰前一朝的,哲宗时候的资料缺失不多,主要是梳理整合的工作耗费了些时间,这些年前前后后忙下来,倒也已经整理成一份初稿,只消誊抄之后,便能装订成册。
原本去年就可以交差的,偏偏赵元思又想出新花样,恐担忧未来储君不知从哪家亲王府上选出个世子,对天祐年间的事务必然了解不深。
遂命她继续修撰下去,务必要将天佑年间的诸项事宜也编纂入内。
若说这天祐正史倒也不难编撰,其他部分倒还好,只是其中必然涉及到谢植,其余人有的是不熟悉他,无从下手,也有的是过于熟悉他,不敢下手。
多半还是要她亲自执笔!于是姜书绾斟酌再三,当着众人的面,在初稿上写下八个字“诛求无已,世无其二”。
礼部尚书吴宣沉默了半晌,素来明哲保身的他,竟会开口与姜书绾辩驳道:“昔日谢相在时,虽言行举止不受礼教约束,但他一颗心是向着朝廷,向着官家的,只此八个字,未免单薄了些。”
姜书绾不动声色,斜睨了他一眼:“怎么,吴尚书是想让本相为他写一本世家,还是列传?一个佞臣,竟也值得如此大费笔墨吗?那些银两,他粉与你多少了,值得你这样为他说话?”
平日里甚少见姜书绾动怒,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吴宣面有不甘,然而到底还是没有继续反驳下去,只是红着脸辩解道:“那些不义之财,不是已经在他辞官之后清点核算,充入国库了吗?如何、如何进了下官的口袋?”
姜书绾没想到,吴宣竟然能顺着她的心意,将这件事情说了出来。
果然,其余众人听完之后,也有不少为谢植说了些话,大体总归是,若当年赵元思还做三皇子之时,没有谢植的鼎力相助,不会如此顺利地成为太子,谢植毕竟也是曾经的太子少保,帝师的名声总归是要顾及一些的。
但也有人提出,十年前谢植在朝会上丝毫不给赵元思留面子,任性辞官而去,如若这次修撰时要为他美言,想必会惹得官家不悦。
一直在角落中沉默的男子突然开口:“微臣倒是有一些想法。”
姜书绾示意其他人噤声,听他说话。
她认出了,那是去年的状元郎陆维,不知为何,这个清俊少年身上的执拗劲儿,总让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故人。
她第一个徒弟,当初也是这般模样。
陆维得了准许,便信步上前道:“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们奉命修撰国史,便是要将事实如实地记录下去,若只因为个人好恶而夸张美化某人,或者肆意诋毁,都是错的。”
“不错。”姜书绾点头,“大家想必都知道,修撰历来都是后一朝修前一朝的,官家却让我们把天祐正史也一并编纂出来,可知其中缘由?”
众人面面相觑,的确,每个人心中都揣测无限,但却不敢在此刻说出来。
“夫所谓直笔者,不掩恶,不虚美,书之有益于褒贬,不书无损于劝。”姜书绾说道,“是非功过,皆由后人评,我们要做的,正是如实地将这些记录下来。”
“下官们知晓了。”
姜书绾将汇总整合的事务交代给了陆维,他刚正不阿,有傲气和傲骨,更重要的是,他敢于直言不讳,乃是主导此事的最佳人选。
她看着面前那份手稿,最终还是决定把它带回去。
*
多年以后,谢植在家中翻阅《天祐正史》初稿,上书其“诛求无已,世无其二”。
寥寥八字就妄图概括他权倾朝野的十余载?着实可恨!
该怎么罚这撰史之人才好呢?
于是,刚下朝归来的姜丞相被拽进房中——
“明日再补两句,植耽溺于美色,终日需索无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