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去,像是一片藕花仙境,若是坐船而入,四周都是莲,很容易便失去方向,不辨东西。
这莲不娇贵,反而生长的极快,几日不管,便能将整个湖面都覆盖住,连湖中心的长亭都能给盖住,一眼望去,只能远远地看见长亭的一个琉璃盖顶。
所以管家嬷嬷常带着丫鬟小厮来清理。
一群丫鬟们手里拿着大剪刀,将生长的过高的莲花剪下来,一旁的小厮用早就准备好的簸箕将莲花都收好,这花是个名贵的品种,味道也好,清冽雅正,花瓣可以用来做茶,做香囊,做酒,用处多的是。
雪梅在一旁等管家嬷嬷等了一炷香,等管家嬷嬷不忙了,她才走上前,与管家嬷嬷禀明此事。
她最开始没说“绫罗丝袜”的事,只说,世子两次在郡主入眠时进了郡主的卧房,上一次去的时候,云中阁很多姐妹都在,今日去的时候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但是世子还给了她一个金叶子,叫她不要告知郡主。
管家嬷嬷本以为雪梅只是想说与一些丫鬟之间的摩擦,比如那个丫鬟偷了什么东西,或者那个小厮收受了贿赂之类的事情,却没想到,雪梅一开口,便是这等事。
管家嬷嬷回过头来,定定的望着雪梅。
纵是炎炎夏日,雪梅依旧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一种阴冷的寒意,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浸在沼泽地里,淹没她一般。
雪梅有些慌乱的退后半步,不安的看向管家嬷嬷。
她,她说错话了吗?
她只是觉得世子不该这样进郡主的房,世子做的事情,她不能去说什么,但是可以让董侧妃去管,她做的是好事,管家嬷嬷应该赏赐她,为什么要这么看她?
以往丫鬟们互相检举时,管家嬷嬷都会赏赐的,检举的事情越大,赏赐的越多。
她检举这么大,管家嬷嬷应当赏给她很多东西才对。
“此事,事关重大。”终于,管家嬷嬷开了口,她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定定的望着雪梅,道:“老身需请董侧妃来听断,到时,若是你胡说八道,定会将你责打二十大板的,你可想好。”
“奴婢想好了。”雪梅想,闹这么大,她说不准还能晋升成董侧妃的心腹,与嬷嬷一道做管家呢,她赶忙道:“奴婢有证据,世子来了两次,每一次,郡主都会丢一只绫罗袜。”
管家嬷嬷面颊一抽,连荷塘也不清理了,带着雪梅便去了处置丫鬟们的静室,又派人去请了董侧妃。
雪梅还不知道她即将面临什么,管事嬷嬷叫她做什么,她便乖乖做什么,老老实实的去了静室里。
唯独管家嬷嬷的心越来越沉。
她是董侧妃的心腹——心了董侧妃几十年了,董侧妃幼时,她便跟在前头伺候,她们两个人都是董家人,永远以董府的利益为先。
不管董侧妃是谁的妻子,后来又为谁生下孩子,她们都姓董。
她们二人一起长大,后来董侧妃嫁给了康佳王,她便也跟过来,再后来,董侧妃除掉了正妃,那一夜,是管家嬷嬷将时雨抱回来的。
这件事情太久远了,但是一想起来,管家嬷嬷还能记起来那一日,她从一户普通民人家买来一个刚出生的、瘦巴巴的女婴,带回到康佳王府,那一日她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藏身在一处柴房里。
柴房内都是灰尘和砍伐好的木柴,屋内飘着一种新鲜的干柴的气息,窗户外面有阳光撒下来,落到柴房内,照出来一条光束,光束内满是飞绕的细小灰尘,柔软的女婴在她怀里昏睡,根本不知道她一出生,就被安上了什么样的人生。
那一日,她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踏在康佳王府的,可是一提裙,一转身,走出来的也不是十八岁的她,而是近四十的她。
这么多年的光阴,便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早就回不了头了,她和董侧妃只能尽量扯出来一匹繁华和平的锦缎,将一切都掩埋在这一层华美的锦缎下,尽量不去触碰,不去想。
可是现在,有一个小丫鬟无意间掀起了那秘密的一角。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触碰到了秘密,她只是觉得那华美的绸缎似乎金光闪闪,有利可图,又或者是觉得自己在做捍卫主子的好事,总之,她站在阳光下,显得坦荡又无畏。
因为她从未做错,也因为她一无所知。
可是她不知道啊,那华美的绸缎下的东西,是会吃人的,哪怕只是触碰到了一丝,也会被缴断颈骨,吞掉血肉。
——
雪梅见到董侧妃的时候特别高兴。
董侧妃还是一如既往地端庄美艳,她身上有熟透了的女人的风情,虽然平日里都被沉重的金玉发簪与锦缎压着,但是当她抬眸看人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便会浮现出点点涟漪。
第39章 嫁人啦
雪梅几乎要醉进去了。
董侧妃对她很温和, 细细的问了她世子两次进郡主房内的经过,还问了她家中几口人,最后还问了她想要什么。
雪梅想要的可多啦。
她想要赏赐,想要良田, 想摆脱奴籍, 想要两间小铺子, 要是董侧妃能收她当养女那就更好了!
当然,雪梅不敢这么说,她只红着脸说:“郡主平日里待奴婢极好,这些都是奴婢该做的。”
她相信,董侧妃这么公正的人, 一定会给她足够多的好处的。
董侧妃含笑点头, 然后走出了厢房,独留雪梅一人在房中。
董侧妃出来的时候,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去, 她头都不曾回,只与旁边的管家嬷嬷道:“厚葬了吧, 给她家人足够多的补偿。”
管家嬷嬷闭上眼, 低低应了一声“是”。
——
以前董侧妃每一次来到康佳王府的时候,都只是短暂的处理什么事,然后又飞快离开。
似是这康佳王府里有什么阴虱冷虫,她多待一秒, 那些东西就会缠绕在她身上,死死地钻入她的发鬓一般, 避之不及。
但是董侧妃这一次, 没有从康佳王府离开。
她依旧没见时雨,只是细细的问过了时雨的其他几个丫鬟, 随后又派人将时云叫了回来。
——
时云被董侧妃叫到书房中时,已是晚间。
他今日从阿姐的房中又拿了一件绫罗丝袜,现在正藏在他的另一个袖子内,紧紧地束缚在他的手臂上。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他与阿姐肌肤相亲。
他走进书房的时候,董侧妃正坐在那张乌木案后,看他今日在国子监的一些功课。
纵然时云手下掌着百十条人命,但是回了府,还是得每日乖乖做功课,董氏已经太多年没有出一个靠科举走出去的人物了,所以他必须得自身够硬,才能撑得起董家。
时云瞧见董侧妃的时候,习惯性的挺直脊梁,站稳身子,规规矩矩的行礼:“见过母亲。”
董侧妃依旧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卷。
董侧妃是个极美丽的女人,她端庄雅正,从不穿轻飘飘的纱织襦裙,也不选轻佻艳丽的颜色,永远只用颜色冷沉的华美旗装,头顶永远规规矩矩的簪着金簪碧玉,别人的每一天都不同,但她却像是在同一天,活了十几年一般,如同被供奉在佛龛上的净水瓶,高贵,但让人不敢触碰。
时云敬她,也怕她。
“嗯。”坐在乌木案后的女人声线平淡的应了一声,随后将手中的书本放在了案上,抬眸看向时云,问道:“那件事,处理的怎么样。”
董侧妃口中的“那件事”,时云自然知道是什么。
这是康佳王府共同的秘密,只有康佳王一个人不清楚。
时云垂下眼睫,后背隐隐有些发汗。
这件事情,他处置的并不算好——他让人将董大山带回到小云村折磨,但是折磨到最后,陆无为也没有出现。
这个人就像是一滴水入了汪洋,再也瞧不见了,这偌大的京城也并非是康佳王府的后花园,他不可能带着人去四处搜寻。
这对时云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他宁可让陆无为跳出来和他真刀真枪的打,但偏偏,陆无为藏起来了。
就像是暗处的一只毒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跳出来给他一口。
这种危机感之下,还带来一种隐隐的刺激感,让时云枯燥无味的日子里多了几分趣味,他很想知道,他的阿兄到底要如何。
一想到他的阿兄可能在山林中亲眼看见董大山死亡,又可能此时正在阴暗的角落里,拖着伤躯,拼死想要弄死他,他就觉得血液中似乎有什么冲动在沸腾,他感到一阵期待与兴奋。
但在母亲面前,都不能表现出来。
时云将这股情绪深深地压回到了心底里,面上露出几分愧疚,道:“母亲,他还在逃,但我已经紧加人手了,我会努力找到他的。”
母亲没有言语。
时云略有些奇怪。
以前每每在这种事上,母亲都会长篇大论的叮嘱他很多次,生怕他一步踏错,但今日的母亲格外沉寂。
时云没忍住,瞧瞧抬眸看了一眼母亲。
他正对上母亲定定的望着他的眼,其下闪着审视的光,似是已经洞察了他的所有一般。
时云心口一抖。
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窜上他的心头。
下一瞬,时云听见董侧妃说道:“你年岁不小了,下个月,便与你表妹订婚吧。”
时云下意识的想要反驳,他不喜欢董氏的那个表妹。
他的心里只有他的阿姐。
反正他有很多理由,岁数还小,陆无为还没死,他还没科举——
“还有。”董侧妃在他开口之前,从袖口里拿出了一枚金叶子,放在了乌木案上,道:“管家嬷嬷今日捡来了一枚金叶子,许是你丢的,诺,拿回去吧,日后看紧些,你是康佳王府的世子,不要连自己的东西都看不好。”
董侧妃说话一向轻声慢语,似是每一个字都被她仔细斟酌过,用最合适的语调,慢慢说出来,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那样的缓和,像是古琴被弹动,每一个字,都带着发人深省的韵味。
但是这些话落到时云的耳朵里,让时云后背都跟着麻起来了。
金叶子。
一片小小的金叶子,值得母亲特意来提一句吗?
他手里有不少金叶子,随手便做赏人的物件,不管是赏了还是丢了,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他不缺这点钱,而他最近一次赏人,就是在今天。
他突兀的想起了那个叫雪梅的小丫鬟,跪在地上,沉默的捡走那枚金叶子的样子。
时云的心口突然剧烈的跳起来了。
他给那丫鬟的叶子,到了母亲手里,那他做的事情——
时云突然觉得手臂上的绫罗丝袜缠的的好紧,紧的他无法呼吸。
他的母亲向来不做什么无用的警告,想来,是他这两日因为阿姐解除了婚约太过孟浪,不断地想要靠近阿姐,才会被董侧妃发现。
他根本不敢抬头看董侧妃。
他知道他不会死,但是阿姐会不会死就不一定,在阿姐没有威胁的时候,董侧妃愿意养着她,因为她明面上还是郡主,但是当阿姐有了威胁,董侧妃会毫不犹豫的解决她。
就算是不杀了,一个侧妃,也有能力将时雨随意嫁人,亦或者让她重病。
这无关什么对错,只是权力与利益的碰撞,这一点,时云懂。
时云的唇瓣颤了许久,终于点头,道:“是,儿子会待表妹好的。”
——
午后,未时。
时雨坠落在温暖的梦乡中。
她在梦中回到了那桃花巷,与陆无为窝在矮榻上一起待着。
时雨自温暖的梦中醒来,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荡漾在蜜水里一样,她醒来时,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甜滋滋的味道。
她说不清是怎么了,只觉得今日的被子格外好盖,床榻也格外柔软,就连厢房里的温度都十分喜人,她在绸缎间抻长手臂和小腿,骨肉紧绷几个瞬息后又骤然松懈下来,带来一种舒坦的张弛感,她在床榻间翻了个身,脑子里想的却是陆无为之前高烧时候,在床榻上任由她摆弄的样子。
陆无为那般乖顺的样子,她想多少次都不会忘记,反差太大了,那个时候的陆无为,被她怎么折腾都不会反抗,软绵绵的像是一只兔子。
时雨一想到陆无为的样子,便觉得一阵说不出的、隐秘的欢喜——她见过陆无为少见的、绝没被别人见过的样子,只要她一想到此处,就觉得浑身都轻飘飘的,像是要随着一阵风,直飞上九霄一般。
她一个人窝在床榻中反复翻身,在被子里蹬腿,将床板踹的“咣当”响,引来了厢房外面守着的丫鬟。
玉兰推开外间的门,在内间的门外站了片刻——今日太早了,平时郡主还得晚一个时辰才起,不知郡主有没有睡好。
若是时雨唤了她,她便会进去。
但是时雨没有。
时雨在这睡了十八年的床上翻来覆去的滚,滚了半个时辰,才爬起来,唤玉兰进来为她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