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发现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路边,她没见过这种洗得发量的黑色,赵晚缨下意识藏进一边比人还高的草丛里,看向那滑下来的车窗。
那人坐在副驾驶座上,捏着电话,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赵晚缨听得挺清楚。
“不用,不用通知我哥,等他儿子被撕票了,我亲自去说。”
电话没有持续很久,车辆马上就发动了,尾气吹起飞扬的尘土。
黄沙滚过,蹲在草丛里的赵晚缨,清晰地看见那副驾驶里坐的面孔。
那人,竟然是代延平。
第75章
呼吸夹在奔跑的脚步声中,身后的追逐声让人精神高度紧绷,两只小小的手牵在一起,稍高的人在前,努力带着后面的人奔跑。
“哥哥,他们还在追啊!”
“别说话了。”
谁知踏上高阶时,矮小的人脚下被绊住,猛地往前一扑,立时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模糊。
“嗡——”
赵晚缨感受到一阵头疼,缓慢地睁开眼睛,呼吸里闻到了浓烈的消毒水味,配上白茫茫的一片室内装饰,她立刻就知道,自己又躺在医院里了。
“你醒了!”李维的那张担忧的脸探了过来,“你还真是逞强,好在你是在医院晕倒的,护士一喊医生就来了。还好检查结果出来脑子没有淤血,就是轻微脑震荡,不然还真是恼火。”
“我师傅呢?”赵晚缨第一时间就想到丁勇,要是被他知道,那指责的眼神,她肯定受不住。
听她那沙哑的嗓子,李维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水润嗓子,“这下知道害怕了?丁队来看过你了,跟曲水县那边的事情对接得差不多,所以他带着证人先回眷城了,让我在这里等你醒了再说。”
“怎么不早说?”赵晚缨闻言立刻就要坐起来下床。
李维连忙按住她,“干什么?你脑子还没好呢,急着去哪里?丁队说了,让你好好休息,什么时候医生准你出院了,什么时候再回眷城。那边的事儿,你一点都不用担心,所里还有人在呢,又不差你一个!”
这是丁勇走之前跟李维交代的,要是赵晚缨死活喊着要回去,就这么说。
“更何况,丁队早就走了,这会儿都到眷城了。”
赵晚缨一愣,“不会那么快啊,我不是才躺了几个小时吗?”她指着病房外通明的天,她进医院的时候也是白天呀,从曲水到真云市区坐飞机都还需要时间呢。
“谁说你躺了几个小时,你那是躺了一天,都到第二天了!”李维拿出手机指着屏幕上的时间,“护士怕你受不住,还给你吊了葡萄糖呢。”
“喏,这是我给你买的盒饭,你应该饿了,赶紧吃吧。”
听到赶不上,赵晚缨也不执拗,自己动手搭起小桌板,拿起有些冷掉的盒饭吃起来。李维就坐在一边玩消消乐,声音开得很大,欢快轻佻的配乐,加上消除的音效,听得她心乱如麻。
都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也不知道代清川是否见到了他妈妈。
筷子挑着面前冷掉的饭菜,吃得有些食不下咽,赵晚缨想起那日在花店热腾腾的方便面,柔软的毛巾与衣服,想起自己住院的时候那碗滚圆的馄饨,都比这垢起一层白油的大块猪肉好吃。她大口地往自己嘴里塞米饭,压下心里涌起来的委屈。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李维看着手机,头也不抬,“医生说可以就行了,诶,你去哪儿?”
脑子里回来的那些记忆,关于那个被绑架的小男孩,还有代延平出现在工厂前路的话语,都让赵晚缨震惊不已。
这一撞,把她丢失多年的记忆撞回来了。那跟着哭的小男孩,长着一张好看的脸,白白的,跟年画娃娃似的,她躲在他的怀里,伸手去抹他的泪,安慰他不要哭。
这一刻,赵晚缨无比地想要见到代清川。
因为她的强烈要求和保证,医生还是给赵晚缨办了出院手续。
坐上去往眷城的飞机,赵晚缨归心似箭,李维别别扭扭地瞧她,“你到底在急什么?丁队都说让你安心养病了。”
“上次你手臂断了,不也还是吊着手跟着他们去会所看了几次?”赵晚缨回敬回去,“况且你要我多休息几天,我也要回家休息啊,在医院里不舒服。”
说不过赵晚缨,李维乖乖闭嘴。他拿出手机,给丁勇报备了一下,人都坐上飞机了,丁勇也只能让他们先行回来。
在飞机上,赵晚缨也睡不安稳,一睡着就是一段一段的梦接踵而来,在水泗岛的种种,历历在目。
但更多的是与代清川的那次回忆。
他们被警察找到,满脸是血的赵晚缨被带去了医院,醒来就是外婆那张担忧的脸,她第一次发了很大的脾气,眼里甚至含着泪,说让她不要爬树,偏要爬树,现在从上面摔下来还摔到了脑子,要是以后变傻了,让她怎么办。
赵晚缨失了记忆,只得任由外婆骂着。现在想起来,外婆那会儿,应该很后怕吧,在病房外一晃而过的警察身影,小时候没注意,但记忆回来后,梦里的她倒是捕捉到了外婆出门时在门外熟悉的制服衣角。
外婆是跟警察谈过的,关于代清川被绑架的案子,也不知道外婆是怎么说的,赵晚缨那天以后就没有见过警察过来。
飞机滑行着,赵晚缨陡然惊醒,魇在原地,被李维伸出在眼前的手掌晃回神。
“你怎么了?刚刚睡觉的时候一直在说梦话。”
“我说什么了?”
李维摇头:“没听清楚,应该是什么'不要‘?也不知道你梦到了什么,看你这一头的冷汗。”
接过他递来的纸巾,赵晚缨擦了汗攥在手里。代延平所做的绑架代清川这件事,她一定得找到证据。
“维哥,借你的电话一用。”
坐上了回所里的出租车,赵晚缨总算想起来给人报平安,这么些年,她就记得罗雪帆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那边一听见赵晚缨的声音,就开始哭。
“帆帆,你别哭啊,我这不是没事吗?”
罗雪帆听她这个云淡风起的样子,气得跳脚:“你个死圆子!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都快急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对。展羽在你身边吗?我没有他电话,只好联系你了。”
罗雪帆的哭声一顿,“你是想问代先生吗?”
察觉到她语气的不对,赵晚缨心里一揪,“代清川他怎么了?”
“赵警官。”电话那头换了一个声音,带着疲惫不堪,“你回眷城了吗?去庆华园那边看看川哥吧,他……不太好。”
在代清川跟赵晚缨说连阿姨不太好的时候,赵晚缨就有预感,所以催着代清川先回眷城。她心里一直祈祷着时间能够再拖一拖,可谁知道,事情还是往着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
她张张口,艰难地问出话:“他们……见到面了吗?”
看赵晚缨着急,李维陪着她换了一个目的地,出租车一路往庆华园的联排别墅驶去。路过的风景,让赵晚缨的眼睛眼花缭乱,她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手都开始发抖。
张展羽的话在脑子里回放。
“川哥见了阿姨最后一面,他们母子俩说了没一会儿话,连阿姨就走了,她是撑到了川哥回来。但可惜,她没有见到你一面。她在走之前,都念叨着想要见见川哥的女朋友。”
赵晚缨也知道,张展羽的话里隐隐有着埋怨,埋怨她留在曲水不愿意跟代清川回去。她咽下这情绪,连张展羽都会如此想,作为连阿姨的儿子的代清川,心里又会怎么想呢?
站在偌大的别墅面前,赵晚缨一时有些情怯。
她没有进过这幢大房子,它高耸着,琉璃瓦被太阳照得刺眼,她站在大门前,始终不敢走近一步。
赵晚缨的踌躇却是被院子里浇花的人发现,那人一看见她,便瞪大眼睛连忙上前,“是赵小姐吗?!你快进来!”
大门一开,赵晚缨定睛一看,是曾经接过他们的斌叔,她赶紧叫了一声,“斌叔,代清川在家吗?”
说起代清川,杨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神往二楼的位置飘过去,落地窗打开,风铃叮当摇动,窗帘被风吹着,隐隐能看见靠在里面的人影,模模糊糊,仿佛下一秒就要变得透明。
她只望了一眼,压抑在心里的悲痛就溢了出来。赵晚缨失去过至亲至爱的人,更能体会到代清川如今的心情。纵使他对自己说过,父母之于他的不重视,但在他的心里,却始终有着对父母的依赖,他已经失去了父亲,却在这深陷困难的时期,再次失去了母亲。
这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虚掩的门扉里,只听见被风吹动的风铃声,叮当作响。
赵晚缨伸手推开这门,内里一片昏暗。角落里缩着一个人,似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他的长发盖着半个身子,双腿曲起,头颅埋在膝盖上,无声无息,只有隐隐起伏的脊背显示他活着的气息。
她一时停在原地,呼吸瞬间被揪住,连心肺都疼痛起来。
冰冷刺骨的空间里,风灌着,他却穿着单衣赤足缩在角落,连发丝都在颤抖。
“代清川。”
她关掉大开的落地窗,从床边拿起厚毯子,轻轻悄悄地蹲在他面前,将毯子围住他瘦削的身子。
“我来了,代清川。”
手指摸上他的手背,对方却颤抖一下,才缓缓抬起他的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一下子叩击赵晚缨的心扉,她心疼地往前抱住他,哽咽堵在喉头,“我来晚了。”
拢在他肩上的温暖汇集起来,慢慢流遍全身,让代清川那冻硬的心一点点变软,他伸出手回报着赵晚缨,眼里的红闪了又闪,终是浮上一层水色,“圆圆,怎么会那么快?我才跟她说了几句话,她就不在了。我没有妈妈了,连她也走了。”
他最后一句说得虚无缥缈,吞在喉咙间,半句气音呵出,声音陡然一散,溢出他压抑的哭声,被赵晚缨听得一清二楚。
她宁愿代清川号啕大哭,也比现在这抖落的声音让人好过。
在赵晚缨的记忆里,代清川总是温润如玉的,可眼前这憔悴的人,是她所不能想。看着他咬唇止着自己的声音,在看见自己时才外露的情绪,赵晚缨无不感到心碎。
她该陪着代清川来的,她不该丢下他。
“对不起,我应该陪着你过来。”赵晚缨捧住他的脸,愧疚得无以复加。
代清川摇头,“不是。”
“是我太任性了,我应该在你最困难的时候陪在你身边。”
代清川总是在,他不论多忙,好像都会出现在赵晚缨身边,在她有困难的时候,情绪低落的时候,会做一顿好吃的,柔声细语地开解她。
可换到自己身上,赵晚缨深知,她单方面的享受了对方的付出,却又自持自己的职业特殊性,强迫代清川对她有所理解。就连他独自回眷城之前都在说,代清川永远理解赵晚缨。
那她呢?赵晚缨扪心自问,她在干什么?
她在推着代清川回眷城,让他面对母亲去世的悲痛,自己却没有及时出现。
“我是个不称职的女朋友,我说过跟你去见一见连阿姨,却……现在却没有机会了。是我不对,要是我跟着你回眷城,就不会是这样的情况。”赵晚缨捶着自己的胸口,有些呼吸不畅,强忍着泪水。
现在最困难的是代清川,她不能情绪激动,她要撑住。赵晚缨不断地告诫自己。
“代清川,你还有我,我还在。”
第76章
落了雨,风铃声隔着落地窗被风雨吹得晃悠着,拍打着玻璃,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阳台上,本就阴暗的空间,因为乌云密布,显得格外漆黑。
角落里,两个人抱在一起,一动不动,仿佛两座雕塑。
倏尔,有人被风铃声吵醒,睁开眼。
代清川看着这冷清的房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脖颈边的呼吸平缓而温热。他轻轻偏过头,赵晚缨靠在他肩膀上睡得平和。受伤的手已经被打了石膏保护得很好,他这才注意到赵晚缨身上穿的是病号服,只在外面套了一件羽绒服。
她是从医院里过来的。代清川长睫轻颤,伸手摸上她的脸,那里还有几处尚未结痂的伤痕,摸起来不平整,指腹擦过,便听得身边人的哼唧声。怕弄醒她,代清川便不敢再动。
他仰头靠向冰冷的墙壁,将自己的思绪放空,脑子里无数次地在回忆母亲离去的场景。
她躺在病床上,苍白无力的一个人,手掌始终是温暖的,她握着代清川的手,眼睛里蓄满泪水。
她说:“就这么留下你在这个世界上,是我这个做妈妈的不对。但好在有人陪着你,并不孤独。我这么多年没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也不想奢求你的原谅,但最后的时候能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她说:“我们母子之间有很多的不坦诚,自从你被绑架后,我和你爸始终抱有愧疚,本想自此以后积极补偿你。可事与愿违,你爸的身体每况愈下,不得不再次忽略了你的情绪。我们终究是不称职的父母,小川,下辈子,不要再遇到我们这对父母。”
代清川只是摇头,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怕是一开口就忍不住哭出声来。
“小川,你也到了要结婚生子的年纪了,可惜我和你爸没有福气看到那一幕。”
冰冷的墙体传来的气息,将代清川涌上来的悲凉冰冻住。母亲去世后,他逃避地回到这个家来,打开窗户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风铃声响动,好像听着这声音,就能回到十岁那年聚在一起给他过生日的场景,他们唱着生日歌,让他许愿,他许了什么愿望?
他想着,希望爸爸妈妈能够多陪陪他。
可是……这个愿望许下不久后,父亲就因病去世了,母亲也突然忙碌了起来,年幼的代清川自此又孤身一人。
好在赵晚缨还在他的身边,代清川扭头看了身边的人,赵晚缨温暖的味道袭来,他贪恋地靠过去,动静大了些,惊醒了她。
“你醒了?”赵晚缨揉着眼睛,声音还有些许迷蒙,她下意识地攥住代清川的手,冰冰凉凉的,她忍不住皱了皱眉,“你穿得太少了。”
代清川手指钻进她的外套里,扯了扯她内里的病号服,看见了胸口绣着的曲水县医院的字样,“你是从曲水县医院过来的?身体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没有听医生的话强行出院的?”
他果然眼尖,一眼就能把事情看清楚。
赵晚缨抓住他的手指,把衣服拢起来遮住病号服,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顾左右而言他地转移话题,“你回家了,那阿姨的事情谁在处理?是展羽吗?我刚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听着那边很是嘈杂。”
“嗯。”代清川走之前,拜托了张展羽先顶着,但不能总是逃避现实。
想着,他站起来,却因为坐久了双腿一瞬间发麻,趔趄了一下,被赵晚缨扶住。
“还好吗?”
代清川摇头,撑着墙站着,“腿有点麻了。”说着,他自嘲地一笑,“圆圆,我是不是很没用?现在这时候我竟然想着逃避,躲在家里,还要让展羽去帮我处理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