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好了匣扣,将那一只匣子收了进去。
仲藻雪说道,“但我会与你一起往前走,相公。”
祁青鹤一怔。
他抬起头怔怔的望向了她。
仲藻雪逆光站在了窗木下望着他,一字一句的再向他重复了一遍,“我们一起走。”
[共长舟]
流放的这一条路却是不好走。
沼瘴缠身。
荒蛮非常。
期间,祁青鹤有过几次使手段想要将她留下来,但都被她一一识破了。却也没有点破的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看着他折腾,望着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出神,以为自己的那些个小伎俩得了逞,一边感怀着她没有真跟着自己一起吃苦,一边伤怀着她不在自己身边。
“……”
仲藻雪颇有耐心,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一个人藏在了那里发呆,都不用剖开他的脑子便知道里头想着什么,却也成心不让他好受的放他一个人在那边长草郁结。
只在看着天色不早了的时候。
走过去。
踢了他一脚。
男人受了惊,神色愕然的抬起头。
“时辰不早了,要赶路了。”那声音却是一片风轻云淡。
拽着还有些懵懵的男人,也不等他反应过来挣脱一二的继续往前赶着路,不让他在这里继续长草浪费时间。
就这样一起涉过了恶沼。
走过了险滩。
经过那天险的栈道。
淌过了江河。
……
流放的这一路却也好像并没有那么的难走。
仲藻雪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知道他看不见,走在了眼前为他引着路。走到了非常难走的时候,便放慢了脚步,径直的告诉他应该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
在远行的这一路中,她成为了他的眼。
镶嵌入了他的生命之中。
成为了他这一生中再也分割不了的一部分。
祁青鹤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知道她脚力单薄经不得远行坎坷的路途,走到了不大好走的路上,便将她背在了背上,仔细着听着她的指示望前走。
他不想放开她。
也已经再也放开不了她。
两个人的脚步都有微薄,禁不住长涉,时有赶不上下一个集镇落脚,便起了篝火露在了山外,由他陪着她拾着柴薪,他生起了火。
在夜里为她披上一件御寒的衣氅。
偶有被山中攀爬的的野兽蛇虫给惊住,便抱了他一夜。
祁青鹤无声的低笑起来,将她抱在了怀中,轻抚过她的发,顾守了一夜的篝火让她安眠。
判刑流发的终点——
却是黎安。
好似兜兜转转了一圈,再一次来到了这里。
只是不同的是,这一次是两个人一同踏上了这一片的土地,看着眼前像是刚刚经过了一轮硝烟战火,恶瘴遍布,乱象横行。
虽然当初孟逐鹰有败于了郎林的手下,但是残存在这里的西陵王之势的余孽却并没有清尽。
且不仅没有清尽,邻襄它他的小国,残落的部族,眼见着这边乱作了一团便起了趁火打劫的心思,想到过来分一杯羹。
硝火扑向了两人的面,明明是正盛的春夏,但这里却尽是一片死亡的气息笼罩着。
两人无声的立在了高地之上俯瞰着。
“你是已算到这里会变成这般?”仲藻雪问。
祁青鹤点头。
“你倒真是有始有终。”仲藻雪笑他。
祁青鹤抿直了唇。
站在了他的身旁,仲藻雪却已经猜到了他大至的心思,道,“有什么要我做的事情?”
祁青鹤侧过头望向了她的方向。
只是望向她。
随即无声的牵着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着。
“再难走的路,可不是都已经走过了吗?”仲藻雪说道,“我也只望这一切能彻底的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之后几个月里。
祁青鹤再一次纵身入局,以一身制衡住了整个黎安的乱象,无论是沈蒙的残党,毗邻的小国,虎视眈眈的部族,他只柱着一根遍身乌紫的天杖踏过了黎安的每一个地方。
任是野草疯长,芦苇飘摇。
只一身粗简的布衣,一方旧履,清冷犹常。
每一个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有被他的手段坑害过,惊骇住,恼怒着他将所有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却又在一片胶着非常的局势中,奈何不得他分毫。
渐渐的,有人便开始将目光打在了他身边的那一个容貌清昳的女子身上。
“那女的是谁?”
“不知道,好像一直跟着他。”
“好似是他的夫人?”
“不若便将她擒拿了下来,看他还敢张狂!”
“好主意!”
祁青鹤只饮着茶,将茶盏送至到了自己的嘴边,神色不动的听着外面的细碎算盘,听着那边一人谋划着如何打舍,如何夺人,如何下手。
那一双眸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只透着沁骨的寒。
送盏入唇之间。
只等着那边的人站起了身来,便像是触及到了什么机关一般,陡然间无数的铁丝如网如阵一般从八面穿射了过来。
不等人有丝毫反应,瞬间封喉。
连同着身后的据点只在一声爆响声之后,轰然夷为了平地。
放下了手中被溅到了尘血的茶盏,他起身离去。
自此。
整个黎安,多方势力角逐。
却没有一人再敢去打他身边人的主意。
他坐在了她的面前,任由着她卷着纱布为自己换着药,那一双眼睛拖了整整三月,而今只是能救上几分便算作几分。
只在她换完药之后,有些依恋的低吻上了她的掌心。
他依旧是百姓眼中的祁大人,无数的人为他的到来而欢庆,只拽着他的衣袖纵泪四横的诉说着这些年的血泪辛酸事,乞求着他能还一个太平安康的日子。
想要止息战火。
想要耕作织布。
想要清平盛世。
仲藻雪原只在黎安呆了不过寥寥几月,这一次过来,却依旧有人认出了她来,记挂着她,抱着她再三说着感谢与想念,可谓是喜出望外。
在知道两人是夫妻的时候,满堂惊哗,却又随即欢笑了起来,为他们献上了祝福。
“……”
黎安城最后的清扫花了整整六个月之长,当中可谓是殚心竭虑非常。
其中身受所害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这些几经祸乱还留下来的百姓,多是病弱孱身的老人,无力为之的妇孺,实在是苦难至极。
仲藻雪每每看到他们身上的伤口都是不忍。
那些个孩子尚且懵懂。
只睁着一双无邪的眼睛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像是全然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于在被逗乐的时候还会展开一个大大笑容。
她就这样留在了黎安。
救人。
扶助。
授学。
尽自己一切倾囊而授。
至以止戈平定,百废待兴之后。
掩埋了那一群永远沉睡在了这一片故土之中的人。
祁青鹤开始拟章定则,改道山体水渠,重作水车,带着几个初长而至的年轻人搬运着山石凿挖了新渠灌溉,兴建了一座又一座遮风蔽雨的屋舍。
仲藻雪则教授着当中的妇人养蚕纺织,与粮种一同播下去的还是新次的棉花。
只等着隆冬最寒冷的天气,将那温暖的白棉织入衣内避寒,每人一件的分次发送了下去,以一起挨过这最寒冷最难熬的冬日。
握住了她那一双冻得发红的手,只在掌心中轻呵。
“冷?”
他开始学习腹语,能够简单的用几个单字与她交流。
“有点。”仲藻雪哆嗦着笑了笑。
握在了掌心轻呵。
怕她被冻着的将那一双手藏入了自己的怀里再捂得严实了,却被她有些坏心的贴去了肤里,登时冻得打了个哆嗦。
“火。”他说。
“还没到最冷的时候,这个时候若是生火再过些天怎么挨?”仲藻雪摇头。
黎安的物资紧缺,便是生火也多是最冷的天大家挤在一起,她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偷偷的把大家的柴碳给用了?
但最后祁青鹤还是生了火,用斗篷将她捂得严实了。
“在这里,不要去。”他说。
“今日剩下的还没有……”仲藻雪一愣。
“我去。”
祁青鹤说。
仲藻雪怔住了,看着他穿得远比自己要单薄的多,想着这几日他实在是忙碌,“……你就不冷吗?”
祁青鹤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很浅的一个吻。
“想你,不冷。”
“……”
这一句话却实在是让人遐想,也不知道是他刚学不久的腹语还不怎么会断句,还是就是这样的一句。
想你不冷。
只想你不受寒受冷冻着。
想你,不冷。
只想着你,便不觉得冷。
实在是……
[同行雪]
又是一年过去。
冬去春来,万物消长。
黎安终于挨过了最严寒的凛冬,在初春的第一道光芒照落下来的时候,不再是遍地的尸沼与恶瘴,而是飞舞在草茵上的蝴蝶。
大地复苏。
一切终将迎来全新的开始。
仲藻雪开始教授着妇人们认字,为她们开智。
在每一日清晨的时候,将当日要学写的生字刻在了竹木上,再让她们拿着木枝在地上练习着认写。
起初的时候,那些个妇人们还有些生腼,往旁边的就是老夫子们临时支了一块牌额做的学堂,教授着到了入学年龄的孩子们。
不比那些小孩子们。
她们已经年长。
又还是妇人。
实在是有些羞涩的不好意思。
但看着她教授的认真,心里头也好奇的会去凑个热闹,一来二去,便听得越发的投入了起来。
每一个去听学的妇人,仲藻雪教她们学写的第一个字是她们的名字。
那些妇人睁着一双眼睛好奇的望着那个名字。
只觉得心里好像有些烫烫的。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明明自己的这一个名字跟了自己大半生。
但却为什么……
好像是第一次见一般。
那是这个世界的自己。
而在这一瞬间。
她们好像终于看见了自己,找到了自己。
虽然依旧还有些朦胧,只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意识,一个非常混沌的概念。
那是她们的名字。
属于自己的名字。
不是某某氏。
某某夫人。
某某娘亲。
是她们自己的名字。
“……”
来往听学的妇人越渐的多了起来。
如果说最开始还有几分羞赧不好意思,但当那一份意识初萌之后,却越渐的想要知道更多的东西,这万紫千红的世界。
听一听嫘祖养蚕。
听一听妇好征战。
听一听巴寡妇清从商。
那原是和她们一样的人。
这天地间原也拥有着另外一另的活法。
早春的茶叶还沾了几分的春寒色,等学完了认字之后,仲藻雪便带着她们一同去山中采茶。自从黎安熬过了最艰难的这一年之后,等到乱祸平息,粮食得以果腹,冬衣足够御寒,山中的田地里便开始栽种起了另外的作物。
这些东西却是拿出去用来卖钱的,借着修通的那一道水路运贩到京城,以换取更好的生活用物。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远远围墙,隐隐茅堂。飏青旗,流水桥旁。偶然乘兴,步过东冈……”
“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注2】
仲藻雪带着她们一边采着茶,一边唱着秦观的《行香子》。
比起书册上枯燥的认读,没有什么比歌调更容易让人消化,让人记住。
她唱了一调,带着那些妇人们再唱了一调,只是几遍便让她们记了下来,听着山园之上一片的热闹,或是欢歌,或是笑语。
肩扛着锄头的汉子们打山下走过,听着那边的笑闹声不由得多望了几眼,也是不禁会心一笑。
又是一年过去,又是一年春来。
这一年。
仲藻雪收到了故人的来信,心里不胜惊喜。
写信的人正是殷盈,上面是洋洋洒洒的几笔例行问好,再与她讲了这些年自己走的这一路的见闻,还认识了新的姐妹游云怜,正准备同她一起去她所在的女国看上一看,还准备去传说的中的隐国看上一看那边的异国风光。
信到最后随意的舞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旁还拓了个小爪印,是李曼婉留下来的。
也有单玉儿寄了信过来,全篇义正言辞的指控着当初祁大人为了瞒住她,不让她知道实情,而将她和师爷两人诓骗去了其它的地方不得脱身,导致了她连告别都来不行。
柳三娘随信寄过来的还有一大箱的衣衾。
那封信是苏先生写的。
连同着三娘和红觅的问候一起写在了上面,问她安好。
……
这一年的春日,雪还挂在了檐瓦上。
仲藻雪将编织好的花魁簪花沏着未融的雪,簮入了环儿的坟上。
只站在了她的墓碑前望着她。
想着这一个原是极水灵的孩子,格外的爱笑,很是古灵精怪的模样,小姑娘原是爱美的,贯爱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长在这样一个极恶的土壤,原是只想着活下去。
她有一个梦想。
她说她想要做花魁。
因为花魁姐姐可以穿上漂漂亮亮的衣服,可以每一天有饭吃,有住的地方。
孩子的想法原是这么的简单。
但这一切本应该是这么简单。
所有人想要的,充量其不过是好好的活下去,过好每一天,在亲人的身边,与友人嬉闹,同爱人厮磨,在这偌大的世界中,栖息着方寸之地。
寻求着那一份最简的幸福。
对世界美好的追求。
这一切,原就是这么简单。
忽而又是一场雪落了下来,像是那一日被风吹遍了山野的梨花,就这样洋洋洒洒的飘落,好似簌簌纷落的玉屑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