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是五味杂陈,更是涩的厉害。
屋内的豆灯又有轻晃,那影子晃住了他的眼,让祁青鹤后知后觉原是夜里起了风屋内的窗子没有关。
从案座中起身,才发觉原来已是这般晚了。
掩合好了窗叶。
祁青鹤站在窗前看着外面不住摇曳的晚风,只看着天色,便知是风雨欲来。
就这样在窗外站了许一会儿,祁青鹤沉默之余合上了窗,待回过头后望着一桌的卷簿,只略有停顿,随即披了一件外衣往地牢走过去。
夜色已深。
地牢的墙壁上终日燃着火把,火光虽然有照亮这一片黑暗的甬道,但那烧着的红焰却总觉得生寒。
“大人。”
“犯人如何?”
“这几日都很老实。”狱卒道。
“嗯。”
祁青鹤立在了死牢的另一方外墙,道,“你们退下罢。”
狱卒向他行了一礼,随即折身离开了。
火光照上了他束发的文冠,披在了他的身上。祁青鹤立在外墙看着死牢中的那一个女子,只见着她容貌欺雪,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
在没有见到他的时候,她神容娴静如初。
死牢中暗无一丝光亮,只余一碗月光透着罅隙像盐一样洒下来,照得身上看着就觉生凉。祁青鹤久久地站在那里望着她闭着双目缩在了那一堆干草上,脸色煞白如纸色。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看她。
明明是他早已经休弃掉的妻,明明是他早已经抛弃的人。
那一句死生不复相见,在从她的口中说出来的那一刻,满是决绝,满是恨意。一个字,就像是一把刀一样,字字诛心,刀刀剜骨。
她留在他身上的伤。
远远没有她那一句句剜心的话伤他伤得更深。
如此,他又为何要来?
到了如今这一个地步,他又为什么还要再来。
“……”
祁青鹤久久地站在墙外看着死牢里的仲藻雪,她像是有些不大舒坦一般的皱着眉,虽然闭着目,但却并没有睡得安枕,不时的偶有咳嗽几声。
那一声又一声涩哑的咳,听到他的耳里却是心绞一般的疼。
地牢的过堂中有风吹来,吹起了他发冠后垂下的玉带,那玉带轻起,像是无声诉说着心事。
那是他不愿意承认的不忍。
那是他不愿意承认的心软。
那是他——
更不愿意承认的心疼。
在回到临安的这几日,在从其它的人口中零零散散的知道了她的处境,知道了她与仲府决裂,知道了她过得很不好,知道了她在王府中倍受欺凌。
知道了那一日他的转身离开,彻底的,将她推入了万丈的深渊之中。
他薄情如许,从来不知温柔为何物,但到头来见到她这般的模样竟然心里也是会觉得痛的。
祁青鹤不自觉的伸手落在了心口上。
生冷的面容,只一双眸子有些怔怔的望着死牢中的人,看着她蜷缩在了那里,像是不经寒色一般的轻颤着。
落在心口的手不由自主的移到了自己的臂上。
夫妻三年,两人聚少离多。
祁青鹤想起了他每每回来的时候,她都是小跑着过来将他抱了个满怀,就在他的怀里,那一双望着他的眼睛满是藏不住的欢喜与情意。
——但是,他却从来没有主动的抱过她一次。
第19章 裂心
是了, 他原来竟从来没有主动的抱过她一次……
祁青鹤怔怔的站在墙外望着死牢中蜷缩成一团的女子,喉咙里莫名的干涩的厉害,像是每一口呼吸都似沾着刀子一般的艰难。
肺口的地方好似被人硬生生的捏住。
有些窒息。
有些喘不过气来的难受。
每一口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剐着心一般的疼。
他想了许多, 想了许久。
久到将两人这为数不多的一千个日夜细细的过筛了一遍, 想要抓住一些支字片段, 细细的掰开那些过往来看一看里面到底有几分的真心假意。
但回过头来后却发现,在那一千个日夜之中竟是寥寥的凑不出一百个日夜的夫妻恩爱片段。
无论是礼前两人相约一赏白梨时的并立, 还是礼后两人粗茶淡饭的相敬如宾,他从来不是一个温存的人,也从未学过要怎么温柔待她。
他甚至连主动的去抱一抱她都从未有过。
想到了这里的祁青鹤喉咙不觉干涩非常, 他立在了墙外有些怔怔的望着死牢中的仲藻雪,只觉得此一时比起身处在地牢里的她, 自己反倒而显得更加的狼狈不堪。
笼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的握起。
他想,若是当初自己能待她好一些, 是不是就不会落得今天的这幅模样?
那些个日夜里, 她为深夜归来的他留下的那一盏灯不是假的。
那些个日夜里,她为久久未回的他热了一遍又一遍的饭菜不是假的。
那些个日夜里,她在无数个深夜中等他回来不是假的。
那一件又一件细心绣的大氅, 那一夜又一夜独守空闺的相思成疾。
如果那个时候, 他能待她好一些,她兴许就不会再去看一眼别的男人,也就不会与他人有着不清不楚的暧昧纠缠。
如果那个时候, 他能温柔待她一分——
他们也许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吧。
“……”
祁青鹤伸手掩上了胸口, 只觉得那里是满心的苍夷与狼藉。低头间, 他像是忍不住无声的笑了起来, 笑自己的可笑, 笑自己的狼狈, 笑自己的荒唐。
时到如今,这一切又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时到如今,他竟然开始后悔?
当真是荒唐的令人觉得可笑。
明明被背叛的人是他。
明明被欺骗的人是他。
他竟然还在想着要是能再将她捂热一些就好了。
呵……
祁青鹤长吁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望向那一方死牢的时候,已是和往常一样别无二异的生冷无波,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的凉薄如许。
后悔?
他又有什么好后悔的?
他凉薄的本来就是不吝于大义灭亲之人,心中只有那一竿秉公执法的秤,以绝对的理智去衡量着这个世间的是非黑白。
若是沈蒙真的是她亲手所杀,他便是将她送去断头台又是何妨?
若她不是那个自愿背锅的人。
若她不是那个包庇主凶的人……
“……”
祁青鹤面容生冷的望着蜷缩在死牢之中的仲藻雪,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收回了视线转身离开。见着他从牢堂中走了过来,狱卒忙迎了上去。
“大人。”
“只你一人当班?”
“我与王哥两人一个值上夜一个值下夜。”那狱卒道。
祁青鹤点头,道,“仲藻雪为西陵王要案重犯,你们定要仔细看守,不能再出纰漏。”
“是!”那狱卒正声。
祁青鹤又交待了他几句,那狱卒全悉听着连连应声。
就这样一来二去。
狱卒心里有些奇怪的望着他。
见他既不像要走的样子,又不像要继续留下来察探的样子,只把那些个交嘱翻来覆去的说了好几遍,像是有些不在状态一般,又好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一般,只扯了无数个旁的无关的事讲了又讲,待讲完了后也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好像还在想着找什么话继续说下去。
“……大人还有什么吩嘱吗?”窥不得他的心思,狱卒只得小心翼翼的问。
祁青鹤立在那里沉默了半晌,道,“再给她加备一床棉被。”
“啊?”
话题谈的有些快,狱卒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祁青鹤面容生冷的说道,“提审未完,不能让她仲藻雪就这么冻死在死牢里边。”
——丝毫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担心她着凉受寒。
*
之后连着几个夜晚,府衙内上厢房的灯整宿整宿的亮到天明。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他至少要找到确凿的案由第二人的新证据来延缓行刑的时间,按照国中律令,亲王横死,告亡安魂之日时,在入土之前须要罪者的首及一同陪葬。
他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的看她人头落地。
至少——
不能是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沈蒙之案虽然案络明悉,凶手凶器俱全,但他却莫名的笃定了当中必定有其它的隐情在内。仲藻雪更是明显有在包庇着另一个人,以她那一夜在牢狱之中为救不过萍水相逢的李曼婉而打伤狱卒大闹死牢,此例在前,祁青鹤几乎笃定了她必是为了其它的人才一力担下了全罪。
她怎么可能杀人?
怎么可能?
脑中有闪过那一夜她劫持他,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的情景。那白刃贴紧了他的脖口,只在喉结稍稍一动便能刮得到的冰冷。
她神色轻慢,望着他的眸子又冷又疯,像是随时都能割破他的喉咙送他走一趟黄泉之地。
“……”
祁青鹤一手扔掉了手中翻完也不见要事的簿子,冷着一张脸又从堆积成山的案桌上抽出了另一卷。借着桌子上的那一盏簿簿的豆灯,一页又一页的翻阅着,企图从那成山的扎卷中再找到一丝的蛛丝马迹。
——他不能,让她就这么的死了。
“大人还在忙呢,我听说大人近日没有什么胃口,便新做了红枣枫糖糕。”单玉儿托着点心走了过来,笑眯眯的说道,“大人来尝一尝吗?”
思绪骤然被打断,祁青鹤皱着眉脸色不大好的抬头望了她一眼,“出去。”
单玉儿托着点心站在了原地,歪了歪嘴,小声嘟囔着说,“……我做了半天,花了好多心思的。”
真是一点儿也不温柔。
还不如把这盘点心喂给狗吃,至少还会冲她摇摇尾巴撒个欢。
“站住。”就在她不满腹诽着准备退下的时候,里面的人又突然的叫住了她。单玉儿一顿,满脸疑惑的望着他,不至于送到他面前不吃,拿走了才想着吃吧?
“刘师爷人呢?”祁青鹤问。
就目前所查到的线索,祁青鹤在此之前有理清楚现有的线索,确定了三个调查的方向。一则是他现在在找的黎安这一年以来所发生的事情,以确定仲藻雪接近西陵王沈蒙的具体动机。二则由单正阳公布缉犯全城搜捕逃离王府不知踪影的李诗情。三则是由刘能着手去查仲李二人相关连人氏,以及与本案关联的那一把突然出现在现场的匕首由来。
几日过去了,刘能却是迟迟没有更迭出新有的消息给他,人影也时有不见。
“啊。”单玉儿有些吃惊的掩唇,“大人不知道吗?”
“怎么?”
“刘家娘子病了。”
单玉儿说道,“师爷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心里头放不下玉珍嫂嫂,告了几次假来来去去请了城中好几个大夫过去给嫂嫂看病。”
祁青鹤听着皱眉,“很严重吗?”
单玉儿说,“我过去看了一眼,听大夫说是风寒。”
祁青鹤脸色登时黑了下去,手中的簿子当即往桌子上一扔,冷笑道,“一个风寒小疾,他刘能便怠工如此几日见不到人影,我看这主簿师司一职不如换人了罢!”
单玉儿张了张嘴,良久勉力解释了一句,“这个……大人,玉珍嫂嫂有孕在身……”
祁青鹤一时沉默了下去。
单玉儿轻咳一声说,“玉珍嫂嫂身子底薄,在娘家的时候过得不怎么好,受了许些罪,经年在地冻寒月里洗衣做饭织布纺纱补贴家用,身子是落了寒疾又有积劳。二人成亲快有七年了,感情一直都很好,好不容易这一次怀上了个孩子,所以刘师爷非常紧张。”
祁青鹤没有再说话,只在站了一会儿,像是一时间脑子里被抽空一样的一片空白。
良久。
祁青鹤面容沉默的重新拿起了刚被他摔在桌案上的簿子,只攢皱了簿纸,说了一句,“刘娘子痊愈后叫师爷尽快查清见我。”
那声音莫名的沙哑了起来。
心里更是堵的慌。
——他亦不知道那些年他远出在外时,她一人在家可有生病。
单玉儿应了一声,接下了他的命令转身准备去跟叔父和师爷说一句。
祁青鹤一只手将那一卷黄宗捏的破皱,像是心里乱得紧一般的坐回了座位上,拿着被捏的破皱的黄宗的左手不由自主的扶向了额头。
她也身子不好。
她也原想要有个孩子但是因为底子薄难以怀上。
她应当也是免不了受寒生病。
可是他呢?
可是那个时候他在哪里呢?
一想到这里祁青鹤心里就乱的慌,喉口更是生堵的厉害。只坐回在了座位上一只手托着额首不愿再去细想的闭上了一双眼。他甚至连她是否有生病都不曾知道,唯一一次知道她生病,是那一封寄在手中她流产的家书。
可是那一次。
他终归还是下定了决心留下震灾,安抚那些受灾的百姓。
可是那一次,他还是没来得及赶回去在她的身边。
“……”
祁青鹤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一只手托着额首半掩着双目,不忍再去细细的回想。
只是心中终是有痛。
怔神间,忽而听着门外有脚步声响了起来,有些急促的样子,但也能听得出来是吴作青的脚步声,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般的生急。
祁青鹤一只手托着额首没有动的的睁开了双眼。
门被推开了。
“公子,纪王爷一行已至临安。”吴作青说道。
“岱山离这里不过三日的脚力,他与沈蒙一向交好来了有什么奇怪的。”祁青鹤按压着眉骨脸色有些不好的说道。
吴作青脸色生沉的说道,“公子,纪王爷知晓了此案主凶,震怒之下要求立即处死仲藻雪。”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刃白
吴作青脸色生沉的说道, “公子,纪王爷知晓了此案主凶,震怒之下要求立即处死仲藻雪。”
祁青鹤原是一只手扶着额首闭目养神。
按压眉骨的手一顿。
良久。
祁青鹤倏地睁眼从座椅上起了身, 就似一阵风儿刮过一般, 生冷的一张脸不发一语的提步就往外边疾走而去。吴作青见状忙跟了上去, 还不忘带上了他的那一身官服想要让他披上再接驾。
祁青鹤嫌着碍事的一手扔去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