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刀刃的那一只手原是血肉之躯,但这一刻却是丝毫力不容缓。
“仲藻雪,你想要死本官大可以成全你。”
祁青鹤低头望着他,面容俊冷的尽是一片的凉薄之色,“只待本官悉查了西陵王此案的全数真相,到那个时候,你便是还想要继续活下去,也由不得你!”
说罢。
祁青鹤就着裹满了血的那一只手倏地夺走了她手中的那一把长刀,将刀掷于了一旁的地上。
刀身沾遍了鲜血,望之触目惊心。
“带回去。”祁青鹤冷声道,“押入死囚,听候发落。”
“是!”守卫领命。
“此案已由本官全权处理,非令,任何人不得暗中提审,动用私刑,违令杖责。”祁青鹤冷道。
“……是!”另一旁的狱卒领命。
仲藻雪没有说话,也无有动弹,只是敛下了一双眸不再去看他,任由着两个守卫走了过来自两旁将自己押了下去。
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但听他冷道,“本官为官几载,从无徇私之例。待我查出要案本源,量刑之下,便是凌迟磔刑五马分尸也绝无手软于你。你想要求死,大可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
“……”
仲藻雪被守卫押着,侧过头望了他一眼,只无来由的嗤笑了一声,却没有说一句话。
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犯人终于被押了回去。
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松懈。
是无来由的眼前一黑,带有着一种脱力之后的失重感,像是整个人都不听使唤一般,连带着大脑有片刻的宕机断片,祁青鹤倒下去的时候只听着单正阳一声又一声惊恐骇然的惊呼声。
“大人!”
“御史大人!”
“叫大夫!快去叫大夫过来!”
“……”
隐隐的似有下了一场小雨,雨声淅沥,声声不绝于耳。
那一日撷芳宴。
才子佳人齐聚,长长的曲水流觞之道,狼毫径走,文墨正盛。小歇亭上齐聚着临安城中颇有名气的墨客骚人,端着那酒觞斗转几何,击花之下,酒觞船走落到了谁家。
可真生的热闹,却独他不爱这一份的热闹。
“唉?祁兄呢?”
“是了,我们那探花郎呢?这会子也不知跑去哪儿了。”
“诶,别管他,我们继续。”
“哈哈哈哈好!”
那一日撷芳宴,雨后初晴。
朗空之下万里无云,可真正是一片的碧蓝如洗,只那枝头上还挂着雨后的露珠,在阳光的照射下灿灿生晶,好似女儿家妆奁中收藏着的珍贵的宝珠一般。
他长身立于了一棵开得正盛的白梨下,透过枝桠相错罅隙,仰头望着那一枝胜雪的春色。
那一日春好。
那一日花好。
“祁公子在看什么?”忽而有人问了一句。
“梨花。”
“梨花?”
“只觉得它虽然长于春日,却不若桃李生艳,独留了一枝冬日般的雪色。”
话谈中,他回过神来转过了头望去,却意外的看着一个女子站在了一旁,见她粉黛相宜脱落得肤若凝雪,额心一点朱红的花钿犹似花蕊一般。抬眸间,那是盈盈一剪秋水的眸子,半含明媚,半含娇俏。那沾了三分的羞意,更好似被春风惹红了的花色一般。让人怜惜,让人青睐。
那是倾城绝艳的花容,艳盛的可压牡丹,却又自怀一份不与世争的傲骨,可见的清丽之质。
“梨花落尽春去了,不与争春早,不与谢春迟,却是春日里的另一番景致。”那女子也随他一同仰头望着枝桠上层层叠叠的香蕊。
祁青鹤转过头望着她,道,“道是觉着像生错了时节一般,不似春日物。”
“春日万物长而百芳菲,自有桃李色,也有梨花白。不然若全余了这满山的花红柳绿,乞不是太过于妖艳了些吗?”女子侧过头笑了,“我道是觉得这梨花长至春日里正好。”
祁青鹤一时间没有说话,只将目光久久的落在了她的身上。
末了。
祁青鹤颌了颌首,道,“姑娘说的是,确实正好。”
春日梨花飞去时,乍转寒香送入了鬓间细梳的青丝。
正好的春光。
正好的春日。
祁青鹤侧过头望着她,问道,“唐突佳人,不知姑娘名讳?”
“仲藻雪。”
“问至道,齐戒瀹心,澡雪精神。是庄子的《知北游》【注1】,却是一个不错的名字。”
山涧忽起了一阵春风。
微暖。
盈着阵阵的暗香。
那风轻轻吹起了他绾发的玉带微扬,见他负手而立于梨花下,貌容清俊,神骨隽丽,那一双望向她的眸子似一点微开的墨,犹有涟漪缓缓的散开。
“祁青鹤久仰仲姑娘芳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非凡。”
仲藻雪吃惊,有些意外的望向了他,不想正对上了他的眸子,一时间犹有几分羞色的微微移开了视线,轻声道,“春日花发枝,梨花不谢迟。端做千堆雪,抱错寒冬时。祁公子看花非花,看春非春,似是有其它的心事?”
祁青鹤低下头望着她被春风薰红了的脸庞,只觉得这春风袭人,自己还未饮就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确是有。”他道。
“嗯?”仲藻雪抬起了头望向他。
祁青鹤低头望着她,“但现下却已经没有了。”
仲藻雪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睁大了眼睛,待回过神来时见他正低头望着自己,目及所触之间深之若然,一时间心如鹿撞怦然,只忙低下了头不敢再望他。
那脸颊却是羞成花色。
“……”
朦朦胧胧间,似有无数个支离破碎的片断自脑海中闪现过来。
那些过往事,已好似前尘世。
那是他已有许久不会再午夜梦回的人,她的巧笑嫣然,低头含羞。只是犹然记得那日的梨花胜雪,原是洁质至纯的花色却全然不抵她万分清质。
那是他的第一次动心,为她出口之章的才学,为她低头羞红的脸颊。
但是……
“御史大人的伤到底怎么样了?”单正阳守在榻边那是一个急得团团转,直揣着一颗小心肝扑通着跳着,好似只需要轻轻一捏就没个气息。
“颈部的伤只是皮肉伤,并未有伤及要害。”
苏大夫摇头叹息道,“伤得重的是右手这一道伤,老身全了这一身的医术才勉强保住了大人的这一只手,还得要再仔细护着,不然大罗神仙都救不了。”
“御史大人的手这……”
“伤及见骨,经脉多断,没有个把月是好不得的。”苏大夫收回了扎在上头的银针说道。
单正阳听得窒息,京都圣上钦点派遣下来的御史,在他的地盘上,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甚至是就在他的眼前,三番四次的被凶犯行刺。这等事要是呈报上去,别说他这顶乌纱帽不保,他的这这条小命能不能留下怕都快成了个未知之数。
“那大人怎地还是昏迷不醒?”单正阳焦心。
“一时失血过多,不过更多的原因是怒火攻心所致。”
苏大夫取下了扎在他右手上的银针,望着幽幽转醒的祁青鹤,道,“还请大人多加保重,勿再动怒。”
“……”
祁青鹤醒过来的时候意识还有些模糊,只望着头顶上的梁木久久,待眼中终于有了焦距之后才转而望向了他们,只看着这一方榻边围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人。
“卑职该死,请大人责罚!”见他醒来了,单正阳领着一屋子的守卫连同着主簿刘师爷一同跪了下去。
“……起来罢。”祁青鹤望着他们,神色平静的道。
“卑职看管不力,累及大人三番四次受奸人所伤,实在是卑职该死!”单正阳跪道。
祁青鹤原是想要坐起身来,只方方抬了右手便觉得一股子锥心的痛,皱眉头望向了包得严实的右手,看着掌心那一处因为刚才的那一番动作而浸透出了点点的血色出来。
“大人还是小心些,这伤可是不轻。”苏大夫忙扶了他一把,道。
祁青鹤皱着眉头,这下子却是全然的清醒了过来,脸色生沉的望着自己的伤,另一只手不由得摸向了脖颈那一处的那道伤。
想着刚才发生的事,祁青鹤沉默了下去,脸色更是难看了。
良久。
“犯人押下去了吗?”他问道。
“已妥善安置回了死牢。”单正阳忙说道。
祁青鹤没有再说话,只觉得身上不仅受着的这几处刀伤,还隐隐的有几分钝痛。皱眉间,但伸手探了上去,才想起来除了刀伤外,还有受过她的那几棍。
眉头便是皱得更深了,连带着脸色也更加生沉。
“大人。”单正阳唤了他一声。
祁青鹤抬头望向了他。
单正阳犹豫了一会儿,道,“回大人,雪娘刺杀西陵王沈蒙已是证据确凿之事,此案既有当案的凶器为证,也有当案巡夜的守卫之词,就连犯人自己都已经招供画押。西陵王贵为皇胄,却还是惨遭如此毒手,这般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毒妇,依卑职看来大人还是不要再接近为好……”
祁青鹤低眸望着他。
单正阳原还是有些犹豫的,但这话一说出来便觉得心里通快了些。
“此案已定,依律,雪娘当斩。”
作者有话说:
【注1】:“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庄子·知北游》
第8章 、不夜
“依卑职看,此案已定。依律,雪娘当斩。”
单正阳着实不知道这上头来的御史大人究竟还想要查什么。
那是清楚的不能再清楚的案情,无论是当夜巡逻的守卫当场抓获,人脏俱证皆在,口供,画押,所有的一切都是白纸黑字那般一目了然。
几乎可以断定了,西陵王就是被府上的宠妾雪娘给残忍的杀害了。
完全可以定案的案情,通判之下等着将其择日问斩便可。
他到底还想要查什么?
“单大人。”祁青鹤望着他开口。
“卑职在。”
“西陵王贵为皇胄之身,与圣上有手足同胞之情,更掌有西南铁骑数属,而今遭此横祸,放着案中的疑点不究,只抓得了一个凶手便草草结案,要本官如何呈报给皇上?”祁青鹤半撑在榻上望着他说道。
“这……”单正阳心中有迟疑,想着那吴仵作的话,道,“大人当真认为此案还有其它的人?”
“单大人似是言有他意。”
“卑职不敢。”单正阳忙拜道,“只是行凶之下难免慌不择路,泄恨之下,那些个伤口免不了会有几处重叠在一起的也说得过去。”
祁青鹤沉默了许久,开口道,“你看她像是慌不择路吗?”
“……”
“本官看她倒是清醒的很。”祁青鹤冷道。
单正阳听着也觉着哑然,半晌开口道,“这雪娘……卑职是提审过几次的,她原是非常的配合,尚未等我们用刑就招得干干净净。只是偶有听牢中的狱卒说起几句,每到下雨的天气她就像是入了魇一样的难以安枕,时有疯疯癫癫,却也不知道今日遇上大人也会……”
“下雨?”祁青鹤拉着外衣的手一顿。
转头望向了窗外正淅沥的一场秋雨。
秋日的雨总是带了几分萧瑟的寒意,有着说不尽的凄寒,尤其是在夜晚没有月亮的时候,可堪着凉入了骨髓里头。
雨丝如织,打湿了府衙前挂悬着的两盏红色的灯笼。
只看着那灯穗在风雨中不住的摇曳。
“又发疯了。”
“可不是,不然怎么敢对御史大人动手?”
“这疯妇,啧。”
“不必管她,这会子她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逃不出去。”
新上了几把重锁的地牢,加巡的狱卒挽着鞭子看着死囚中蜷成了一团的仲藻雪,只看着她脸色铁青,手指指爪之下不自然的扭曲着像是想要抓住一些什么东西。
好似溺水濒死的人。
哪怕是一根微弱的稻草也不愿意松开。
那一日,她跪在了昭罪台上,伏在他的脚下,直至他沾湿了的衣摆中指间悄然的滑去,他面容冷漠的打着伞转身离开。
“我原当你是品性高洁忠贞不二的女子……”
堕于雨溏中的手,还有那一纸飘落在那一片婆娑风雨中堕落她面前的休书。
“此去一别,两相陌路,望你好自为之……”
不觉间有些喘不过气来,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窒息感,在这样的一个雨天。
仲藻雪脸色铁青的蜷缩成了一团,想要伸手剜着自己的脖颈让气息通得舒畅一些,却被加束的铁链绑的动弹不得,倒是一个轻微的动作便听着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
很难受。
如何也难以安枕睡下。
仲藻雪仰着头大口的呼吸着,一双手屈张成爪扭曲的似有痉挛。
他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会是他?
祁青鹤——
为什么偏偏是他接管了西陵王的这一个案子?
为什么要让她在死前看到她最不想看到的人!
“便当我看走了眼……”大雨倾盆而下,持伞的人在她满是期冀的眼光中停下脚步转过头来,语字冰冷,凉薄的没有一丝温度,“望你如愿飞上枝头攀得高枝,能做得他人一辈子的宠妾吧。”
“我恨你——”仲藻雪痛苦至极的张爪着手指,指爪深深的陷入进石墙之中。
“我恨你——祁青鹤!”
“……”
满城的风雨婆娑飘遥,听着屋檐下雨声滴答。
祁青鹤端着黄汤的手不知为何的一颤,竟觉得忽有好似拿不稳一般的脱力。他定了定神,用受伤的右手完好的手背托了托药碗,低头将药喝了下去。
“大人没带随待的丫头吗?”单正阳几次想要帮衬一下都被他给推脱掉了。
“我不惯带这些,带着也不甚方便。”那药生的苦,祁青鹤喝完忍不住皱了眉头。
事实上他之前的起居都是吴叔照料,只是自从吴叔干了仵作的活计之后,里头的行规是仵作的那一双手若是伺候了死人,便不得再去伺候活人,不然会让活人沾着晦气。
顾而,吴叔虽然常年跟着他东奔西跑,却并不会管顾他的起用。
“那下官一会儿回府上挑几个手脚伶俐的丫头小厮给大人使唤着先用用。”单正阳道。
“不必了。”
祁青鹤放下了那一碗饮尽的黄汤。
回过头来的时候,看着屋内还围着满满当当的人,便说道,“时候已经很晚了,大家不必在这里守着我,我已无碍,都散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