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
“时候不早了,我等也不敢再打扰大人休息。”
屋里头的人有不少本来已经睡下,因为生了事而从被窝里挖出来的人,这会子听到这一声令下当即连声附和着应道。
“单大人还请暂且留步。”就在单正阳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祁青鹤突然说道。
听到这一声,单正阳心里不觉咯噔一下,走前了几步躬身问,“大人可是还有其它的事?”
“将西陵王此案的所有案宗全部都带过来,我今夜要完整的过一遍。”祁青鹤道。
单正阳一愣,“大人你这伤……”
“小伤不碍事,时间紧俏,你去把东西都拿来吧。”祁青鹤神色平静的道。
“……”
单正阳面上又苦又难,拧巴着许多才挤出来了一句话,“大人,这案宗您若是要全悉查看按理来说是没有问题的,只捎您一句话我就无有二话的把东西都呈上来。但是您看你和雪娘之间……得须避嫌,这么晚上您舟车劳顿又是受伤又是受惊,这会子还是好生休息罢……”
这么折腾了一日他竟然还不愿安寝想着挑灯夜读,单正阳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得委婉再三的表示,他不想睡觉,旁的人也实在是有些经不起他这般的熬着。
说来只是休弃了的妻,还有曾经有犯七出的罪妇。这当中的干系说是沾边也可以说是无有沾边,只是看他认不认这一层的关系,亦或是怕有心人在里头大作文章,想着最好还是有第三人在旁的情况下查续妥当一些。
祁青鹤沉默了许久,像是觉得有些困乏了,微微闭了目,道,“如此,单大人去休息吧,明日再说。”
“哎!御史大人好生休息。”
见他听了劝,单正阳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忙嘱了府上几个手脚伶俐的小厮丫头仔细照顾着他入寝。
这一夜,雨却是下了一夜。
是临安城的雨。
原是他经年倚窗挑灯夜读听惯了的夜雨,只不知为何,这一夜却如何都难以安寝。
许是时隔一年后再见故人,许是那故人形容全非。阖起的眼,但脑海中却全然是这一日里再见她时的模样,那般的嚣狂,那般的冷戾,那般的孤傲。
她敢向他下手。
她敢打他。
她敢伤他。
她……
是真的敢杀他。
他原是从来不曾真正识得她仲藻雪的真面目。
那般娇俏的佳人,那般静娴的淑女,那般温柔羞怯的妻妇。
原来这一切全是假的。
“……”
这一夜睡的始终都不安生,好似梦里有梦见了什么却怎般的都想不起来,只觉得头有着说不上来的沉钝。祁青鹤本能的伸手想要托住生沉发肿的额头,但刚刚抬了手,犹有吃痛的闷哼了一声。
这一下却是全然的醒来了。
“大人醒了?可还休息的好吗?”但听着一声俏丽的问话,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
祁青鹤意识还有些昏沉,只半睁着眼睛从榻上撑了起来,隐约的看着屋内好似有一个不过二八模样的少女正在屏风前整理着他的衣物。
“你是何人?”祁青鹤皱眉。
“我叫单玉儿,是来伺候大人的。”那姑娘笑盈盈一手抱着他的衣物,歪着头说道。
“单正阳是你何人?”祁青鹤眉头却是皱得更紧了。
“回大人,单大人是我的叔父。”她道。
“……”
祁青鹤听到这里脸色沉了下去,不待开口,见她走前了几步正欲给他宽衣,伸手推绝了她的动作,见单玉儿有些疑惑的样子,道,“我不惯他人伺候,你退下罢。”
单玉儿眨了眨眼睛,视线落在了他包的严实的右手上,“大人,包成这个样子会很不方便的。”
不等他开口。
单玉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道,“对了,苏大夫有交待,等大人醒来了就先给伤口换药。”正说着,便扬声叫唤了一句,“萍儿,把苏大夫的药先拿过来。”
“是。”外头的丫头应了一声。
“……”
见着屋里的丫头小厮忙里忙外的走了进来,单玉儿接过了那一卷药纱正拿在了手中。望着那拇指大小的褐瓶和纱卷,祁青鹤沉默了一会儿,望着一屋子的丫头正候着,实在说不出推搡的话拂了对方的面子,便只好伸出了右手给她。
单玉儿一边给她包扎一边笑盈盈的说道,“叔父说大人这一路上赶得及都没带着个丫头使唤,便托了我过来照顾大人的起居,我许是有些笨手笨脚的,若是有照顾不周到的地方大人可不要弃嫌我啦 。”
“有劳单姑娘。”祁青鹤道。
“不客气。”单玉儿望着他眨了眨眼睛。
“……”
轻巧的包扎好了伤口后,单玉儿刚伸手准备向他换衣,那只手还没碰到他的衣领便被他以手背给拦住了,心中有些疑惑的抬了头。
祁青鹤道,“我自己来便好。”
“可是——”
单玉儿正准备说些什么,却看着他只是一只手随手一掀便掀去了身上的那一件惹皱了的中衣,只是一个起身前便披好了另一件窃蓝色的长衣。
再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洗漱好走到了门口。
单玉儿满脸不可思议的震了震,“大人……”
人已经出门了。
“如何,查得怎么样了?”祁青鹤神色平静的迎面走向了吴叔。
“回大人,一切如大人所料。”吴仵作道。
祁青鹤颌首,“走吧。”
两人正说着准备离去,只走出了庭院便看着身着官服的知县单正阳和师爷刘能迎了上来,不等他们开口,祁青鹤道,“我出门暂且有事,半个时辰后回来。”
“这……”单正阳一愣,“大人要去哪里?”
“等我回来再往西陵王府查探。”祁青鹤摆手。
“……”
初晓的临安城是一派的详和。
昨夜刚下过雨。
城中尚且湿濡,有几处泥泞的地很是不好走,只一深一浅的留了个沆洼的脚印,可看着便知走路的人举步维艰,已经到了极限。
“啊!”脱力之下,只是一不小心便堪堪的栽进了那一潭泥泞之中,李曼婉吃痛的叫了一声。
遍身的狼狈,身上的鞭伤还好,只是是一些皮外伤,留着有些红肿了。但后背那一处皮肉混着烂布的烙印却真正已经溃烂,那是说不出来的疼,火辣辣的一片伤,只是轻微的一动便疼得教人喘不过气来。
她这副模样怕是难以直接走出城门的。
得先找个地方把伤养好,然后再去仲姐姐说的地方找诗情妹妹。
“……”
从泥滩中挣扎着堪堪爬行出来的李曼婉趴在了青石砖上喘着气。
她得养好了伤再有动作。
她得先活着。
先活下去,然后找机会出城去仲姐姐说的那个地方……
“——!”
喘气的声忽地一顿。
李曼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怔怔的抬起了头,待看清了站在眼前的人后瞳色猛地一惊,本能的想要向后退去逃命,却因为逃了一夜而脱力的重新栽进了泥潭里面。
“不……不要……”
“不要……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
李曼婉声音嘶哑的哀求着。
祁青鹤长身立在了她的面前望着她,俊冷的脸上依旧是一派的铁面无私,窥不得一丝的缝隙。
只看着他抬手示意,声音清寒。
“拿下。”
第9章 、落听
祁青鹤一身窃蓝色的长衣背对着望着那一隅小窗而立,冠发不动。
“嘶——”
“别乱动。”
“好疼!”
“都烂成这样了当然疼。”
李曼婉眼里不觉噙泪,跪缩在了地上,唇上有咬破了的一排齿印。她面有怯色的侧着头望着正在给自己上药的嬷妈,后背那处的烙印已深深的刻烂了血肉,刚沾了一些药粉便疼得教人险险背过命去。
张嬷妈是牢中管顾伙饭的老妪,偶尔会照顾受重伤的女犯。
依照国律,贱籍之人不允公审,这一方提审就设立在了牢狱间的一处狱室中。
祁青鹤背对着立于狱室中的那一窗小窗前,已过了初晓的时间,外面的日头已照了上来,隐隐间还能看得见那空气中飘浮着的尘埃晶屑。
这一米的光正透着小气窗照入了狱室之中。
等到张嬷妈上好了药,李曼婉低着头仔细着穿好了衣服。
“大人,药上好了。”张嬷妈收拾好了药具,躬身向背对着立在小窗前的祁青鹤说道。
“嗯。”祁青鹤颌首,转过了身来,“你先退下罢。”
“是,大人。”张嬷妈应了一声,随即退了出去,只留下几个看守的女卒持矛立在了狱室的墙边。
狱室的门再一次被关上。
一时寂静。
李曼婉掩好了衣口,见他转过身走了过来,便低着头沉默着端跪在了小案前,猜度不得他的心思,也不敢看他一眼。
祁青鹤的信步而来,一只手抄起了小案上的一卷宗书,示意下边的刘师爷入座记笔。
“姓名。”
“李……李曼婉。”
“哪里人氏。”
“渠州……三溪村人氏。”
“渠州?”
祁青鹤侧过头望了她一眼。渠州离这里不止数百里之外,更别说是三溪村那一方清贫之地,只走道这里怕是便要得三五个月。
李曼婉低着头沉默了一会,道,“酉年大灾,家里半年颗粒无收,爹娘便将我卖给了花妈妈,我是被花妈妈转手再卖到了花间坊的。”
“……”祁青鹤一时沉默了下去。
手中抄着的宗书掷于了案堂上,祁青鹤望着她道,“你与谢承安是何缘故。”
李曼婉抿了抿唇,道,“他喜欢听我弹曲唱歌,所以原先天天来捧我的场,而我……我想要有人给我赎身离开这烟花之地,便哄得他高兴了将我买了回去。”
“只是想要人为你赎身。”祁青鹤道,“如此,你为何要动手打伤他?”
“我没有办法……”
李曼婉说到这里不觉哽咽了起来,“原先在花间坊我虽然一介乐伎贱身,却也能苟活下去,但脱了乐伎做了家伎我所有的一切只在了谢老爷一时的喜怒之间,他百般的折磨我打骂我所有的气都撒在我的身上,起了兴的时候甚至剪断过我的一根脚趾……”
祁青鹤有些怔然。
李曼婉低下头将脚缩了回去,道,“他是想剪我的手指,只是因为喜欢听我弹琴才留了下来……那日,他在外头受了气,回头便将气撒在我的身上,我被他打得狠了才还的手。”
狱室里一时间是一片的静默,只看着一米阳光之下的浮尘缓缓地飘升着。
李曼婉低着头眼里不觉有泪,“我不懂,大人……他那般的打骂我,无一人阻拦无一人救我,我只是还了一下手,我……就罪该至死吗?只是入了贱籍,做了乐伎,便真的再也不配……当人了吗……”
“又不是我想去做乐伎的……”
说到这里的李曼婉已是泣不成声。
坐在那堂的刘能握着手中的狼毫,付书之下不免叹了一口气。
祁青鹤没有说话,小轩窗的光色正打落在了他的发冠上,蒙着一层微微的浮尘。只看着他敛下了眸,辨不清他心中在想着什么。
“带谢承安过来。”半晌,祁青鹤道。
“大人。”刘能持笔的手一顿,随即站起了身,道,“李曼婉确系是谢承安的家伎,按律,非犯,一切皆由他谢承安惩处。”
祁青鹤望向了刘师爷。
刘能道,“将李曼婉扔进牢狱受刑,至沉水溺毙,是谢承安亲口所求。”
“如此所求,你们允了?”
“因为李曼婉确实向谢承安动了手,且下手不轻。”刘能道。
不等祁青鹤开口,李曼婉嘶声哀道,“我不想的,我真的没有想伤他,大人!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我那日已是差点就被他打死了,大人!”
“咚!”震尺陡然一拍案牍,惊得空气中的浮尘都为之一跳。
立墙的女卒齐力一柱矛棍。
狱室中一时止声。
“本官再说一遍,带谢承安过来,你想违令吗?”祁青鹤侧首。
“卑职不敢。”刘能向他供手一揖,道,“卑职只是想要告诉大人,李曼婉这一件事原系谢家的家事,此事可小可大,不过全在谢承安一句话尔。”
刘能的一句话让祁青鹤一顿,立身之间转过头望向了他。
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刘能躬身将头压得更低了。
刘能看得出来他心中有不忍,但李曼婉如今已非花间坊里的乐伎,做得他人的家伎纵然是被主子打得个伤残,旁的人也着实插不上手。
想要救李曼婉,最简单的法子就是直接向谢承安开口要人。
官贵之人,少不得的会将府上调/教得如意的美人送去其它贵权府上讨个欢心。
只要他开口要人,无论是为奴为婢,谢承安都定会卖他这个面子。
“带谢承安!”静息间,想着他应当是明白这个理了,刘能微微站直身传令道。
“……”
狱室之中一时静默了下去。
祁青鹤立在案牍前,一只手正翻着桌上的案卷,那是昨夜他嘱了人要来的有关于李曼婉的案由。薄薄的不过三页的纸,上面写了她出身花间坊,是一个入了贱籍的乐伎,却没有写她由何原因做了伎子。洋洋洒洒的白纸黑字,满满写的是谢承安一掷千金夜夜笙箫为美人赎身,赠尽的金银珠宝美玉琅環讨她的欢心,却半分没有写得他常日里打骂折辱贱踏人命。
一句太过轻淡的“谢千金赎伎,伎不恩,以琉璃盏掷主头,铸伤。”
翻过了那薄薄的几页黄纸,祁青鹤的手停留在了案薄的封皮上,眸子微敛下。
“大人确实有鸿志力图报国救黎民于水深火热,只是大人有时候站得太高了些,俯视之下,总是看不到那照不见一丝光亮的深渊之地。”
耳边,忽地响起昨夜相峙时仲藻雪的一句话。
祁青鹤一只手轻搭在了案卷上,只是眸子不由得一动,却是无话。
谢承安很快的就被带了过来。
像是走的有些急,肥硕的身子踉踉跄跄的喘不得气来,心里原满是惶恐的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御史大人叫到了这牢狱里头,但一进狱室看到了跪在那里的李曼婉一口气登时便窜了上来。
“你这贱人——”
“谢员外。”还不等他动手,祁青鹤开口,“谢员外可知本官请你过来是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