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束只将沾了泥水的外袍脱下,在黑暗中躺在了床边上。
他闭上眼,像往常一样入睡。
但眼睛一闭上,其他的感官便格外灵敏,一股淡淡的幽香钻入他的鼻息,侵入他的五感,陌生又熟悉。
是沈念身上的味道,刚才她贴在他身上的画面瞬间浮在眼前。
被她唇瓣触碰过的肌肤又隐隐升温,那抹殷红温热的唇瓣仿佛还印在他的肩头,又软又烫,仿佛要将他的脖颈灼烧,留下印记。
他全身被那抹馨香包裹着,那日她亲他的记忆在脑海里闪过,两唇相贴,温软相交。
黑暗中,似乎全是她的气息,无孔不入。
霍无束猛地坐起身子,喉咙上下一滚,似乎有着无限渴意。
这种陌生又怪异的感觉让霍无束心头一沉,这些东西不应该侵入他的心神,她口口声声喊他哥哥,他怎么能对她有这种超出兄妹情谊的感觉。
他自认为他虽算不上什么君子,可也是个自持的人,方才脑子里闪过的一幕又一幕,将他的信念击了个粉碎。
霍无束以为自己跟那个人不一样,可眼下看来,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
那个人是个不顾别人意愿的偏执狂,而他是个对喊自己哥哥的人抱有异样心思的变态。
他翻身下床,再也无法直面她的床榻。
忽然间头发上沉甸甸的,似乎被什么东西勾出,霍无束伸手将东西拿在手里。
是一个鼓囊囊的艾草荷包,借着微弱的月光,荷包上锈的柳叶合心映在霍无束的眼底。
这种荷包他见过许多次,之前不乏小娘子送他,他也知晓这是做什么用的。
她有心上人了!
还给那个人绣了柳叶合心的荷包。
一想到她满怀欣喜给喜欢的人绣荷包,霍无束胸腔里似乎有无数根针在扎,不疼,但是细细密密的让人透不气来。
他在黑暗中站了片刻,将艾草荷包放回枕头底下,压着眉目,径直走出了沈念的屋子。
……
另一边,沈念欢喜的在霍无束床上躺下,干净的冷松味缠绕着沈念,很是清爽好闻,跟他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沈念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将整个薄被抱在怀里,她喜欢这个味道,让她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没过多久,沈念便沉沉的睡了过去,浑然不知有人在她的房间里待不下去,跑到了树上睡。
翌日,直到用早饭,沈念都没看见霍无束的身影。
他还没起吗?正当她疑惑的时候,霍云箐道:“他一早便出去了,说是不回来用早膳了。”
沈念以为他是有事出去了,没想到一连几天,皆是如此。
他天不亮走,然后披星戴月而回,只有晚上她才能看到他,一天跟他见不了几次面。
沈念有些郁闷,忍不住问霍云箐道:“干娘,哥哥他天天这么早出门,干什么去了呀?”
霍云箐看着跟自己打听霍无束去向的沈念,放下正在绣的绣品,柔声道:“练功和读书,最近天越来越热了,林子里凉快些。”
话虽这么说,但霍云箐敏锐的察觉到她儿子似乎在躲什么人一样。
下过几场暴雨后,天确实愈发炎热了起来,沈念没多想,坐在一旁给霍云箐摇扇子,继续跟她学习刺绣。
沈念这几天都没有出门,霍无束也不在家,霍云箐怕她无聊,柔声道:“念念,明天是端午了,你下午跟夏禾去镇上买些粽叶和蜜枣回来吧,再买些你自己喜欢吃的。”
正巧夏禾也来找沈念,“念念,我娘让我去县里买粽叶,你去不去?”
霍云箐见状,亲和笑道:“正说着呢,你俩一块去。”
霍云箐将装着银子的荷包递给沈念,沈念摆摆手道,“不用干娘,我有铜钱,够买粽叶和蜜枣的。”
霍云箐还是将银子塞给了沈念,“我看束儿上次给你带回来的蜜饯你快吃完了,若喜欢,就再买些。”
沈念闷闷的想,她喜欢那个蜜饯,是因为那是他买给她的。
她自己买或许就没有那个味道了。
俩人坐上去县里的牛车,一路到了集市上,端午前的集市格外热闹,人来人往,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过节的气息十分浓厚。
俩人先买了粽叶和蜜枣,还想买冰的香引子和编五彩绳的丝线,但两个铺位的人格外多,两个人便分头行动。
买彩色丝线的人很多,挤得水泄不通,沈念娇小的身姿夹在其中,热气伴着冲天的难闻汗味齐齐侵入沈念的鼻息,她眼前一黑,不知道被谁推搡了一把,身子一个不稳就要摔倒。
一道有力的臂膀牢牢搀住了她,沈念一边说谢谢一边借力站稳身子,随后转头看向扶住她的人。
他身量很高,跟霍无束差不多,五官周正,看着是个很温和的人,看起来有些眼熟,似乎之前见过。
“沈姑娘不记得我了?”男子率先开口道,“之前在溪边我给你捡过被水冲走的衣裳。”
沈念一下子想起来了,他是夏禾口中那个很厉害的捕头周游。
若不是他,她刚才估计就被踩了,沈念笑着点头,“记得,多谢周郎君。”
眼前的小姑娘穿着一袭绿色衫裙,婷婷立在人群中,仙姿玉貌,娇俏可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
周游摆摆手,看着沈念,朗声道:“举手之劳。”
“沈姑娘也是来买五彩丝线的?”
沈念点点头,便听见他道:“正好我也要买,就帮你一起买了吧,免得你再被挤倒。”
沈念抿了抿唇,不好意思道:“怎么好意思麻烦周公子。”
“这有什么麻烦的,相见就是缘,再说你手里还拿着东西,不方便,便是陌生人我也要帮一把的。”周游将沈念拉出人堆,露着一口大白牙道:“你去找个阴凉的地方等我。”
见他一下子扎进人堆里,沈念无奈只好从旁等候。
夏禾买完了香引子来找她,香引子用竹筒盛着,里面放了冰块,散发着西瓜的果香,冰冰凉凉的很消暑。
她递给沈念一杯,道:“念念,你买完五色丝线了吗?我想再去买盒口脂。”
沈念接过夏禾递过来的香引子,道:“没呢,我碰到周郎君,他正好也要买,就说帮我捎着。”
夏禾八卦之魂燃起,眯眼审视沈念,“哪个周郎君?”
沈念隔空指了一下周游高挺的背影,“就是你之前同我说的那个捕快。”
夏禾喝了一口冰饮子,闻言被呛的不轻,“他帮你买五彩线?你俩怎么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
“也不算认识,他帮我捡过被水冲走的衣裳,有过一面之缘。”
周游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竟然会帮人买五色丝线,夏禾想不通,但一看到沈念的脸,又立马顿悟。
乖巧可爱,长得又好看,念念这样小姑娘,谁会不喜欢。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周游拿着买好的五色丝线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夏日炎热,人群中更甚,他衣领被汗浸湿了一圈,看起来很热。
他却浑然不觉得热的样子,笑着将五彩丝线地给沈念。
“周郎君,你快先擦擦汗。”沈念接过周游递过来的五色丝线,从袖子里抽出手绢递给他。
周游也不推辞,接过手绢将自己脖颈间的汗擦掉,擦完他看着被沾了汗水的手绢,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被我弄脏了,等我洗干净再还给沈姑娘吧。”
一块手绢而已,家里有的是,沈念不在意的笑笑,“没关系。”
沈念又将自己手里的香引子递给周游,“还是凉的,我还没喝,周郎君若是不嫌弃的话,就当是我谢谢周郎君的。”
周游接了过来,笑道:“正好口渴,多谢沈姑娘。”
沈念空出手来,准备从荷包里拿铜钱给周游,她往腰间一摸,摸了一手空。
沈念一愣,她的荷包呢,明明挂在腰间的,怎么不见了?
“你找什么呢念念?”夏禾看出了沈念的异常,急忙问道。
“我荷包不见了。”沈念心里一片慌乱,“里面还有干娘给我的五两银子呢。”
五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沈念顿感焦心,眼眶瞬间泛起了一片红。
“你先别着急,说不定是丢在这附近了,咱们仔细找找。”夏禾拍了拍沈念的背,安抚道,说完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腰间。
原本挂在那里的荷包也不见了!
夏禾立马哭嚎出声,里面的一两银子是她攒了一年的钱,还想着买口脂呢,就这么不见了。
沈念意识到,她俩的荷包肯定是被人偷走了,这么多钱,她回去怎么跟干娘交代……
夏禾边哭边骂,“哪个小瘪犊子给我偷走了,要是让我看见,看我不打死你呜呜呜”
“今日人多,难免有人浑水摸鱼,两位姑娘别担心,我一定把这钱给二位找回来。”周游从旁道。
说罢他看向周围的人群,沈念也镇定下来,跟着一起看,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个壮硕的大汉身上,他仗着体型大,每次走路都要擦着别人的肩走。
就在路过一个姑娘的时候,他的手朝着那姑娘腰间的荷包伸了过去。
沈念立马指着他道:“是那个人!”
周游立马朝人追了上去,沈念和夏禾紧随其后。
那人敏锐的朝他们看了一眼,拔腿就跑。
“你个小偷,让我逮住有你好看的!”夏禾愤怒喊道。
小偷做这种见不得人的行当久了,腿上功夫厉害,没过片刻,就跑的不见影了。
好在周游是个平时逮人逮惯了的捕头,跑的也快,追着那个贼跑远。
沈念和夏禾只好在原地等着。
过了快一个时辰,天都快黑了,周游才回来,他拿回来一堆被偷走的荷包,“让二位姑娘久等了,我追到了他家里,看见他床上堆着十几个荷包,就一块带了回来,一会让衙门贴张告示寻找失主,你们两个先把自己的找出来吧。”
沈念一眼看见了自己的,打开数了数,一分没少,她感激的看向周游:“多谢周公子。”
周游笑笑,“沈姑娘若是真想感谢我,不如教我编五彩绳可好?”
这种东西一般是女子编,甚少有男子编。
似乎是看出了沈念的疑惑,周游道:“之前都是我娘给我编,今年她病的起不来床,我想编一个给她带上以做祈福。”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沈念点点头,应好。
“你们还有什么东西要买吗,若是不买了,我先送你们回家。”周游道。
沈念连忙拒接:“不劳烦周郎君,我们自己回去就行。”
“那小偷跑了,我怕他藏在暗处报复你们,正好我今日不当值,也要回家,咱们顺路。”周游道。
不等沈念说什么,夏禾忙道:“好啊好啊,咱们一起走。”
沈念无法再推辞,只好跟人一起。
快到村口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沈念在村口跟周游道别,“多谢周郎君送我们回来,五色绳周郎君打算什么时候学?”
“明日我下值后吧,到时候来请教沈姑娘。”周游又道,“对了,明日县里有龙舟比赛,你们若是感兴趣可以来看看。”
夏禾最爱凑热闹,闻言笑道:“这种热闹怎能少的了我。”
沈念被夏禾的笑感染,也跟着弯起了唇。
雪亮的月光撒在她的脸上,她眉眼弯弯,比夜晚里的萤火虫还要耀眼。
这抹笑落在了周游眼底,亦落在了前来接人的霍无束眼里。
见她这么晚没回来,还以为是她又遇到了什么危险,便想着出来找她。
没想到竟看到她跟一个陌生男人站在一起,说说笑笑。
这几日他有意躲着她,回避自己对她的心思,以使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意随着时间淡去,她既喊他哥哥,把他当做哥哥,那他就是她一辈子的哥哥。
日后等她出嫁,他自会以哥哥的身份为她送嫁。
可看着眼前这一幕,霍无束却无法做到心平气和,只觉得无比碍眼。
他狭长幽邃的目光落在周游身上,敏锐的察觉周游虽然没一直盯着沈念看,但视线一直有意无意的看向她。
显然是存了某种心思。
霍无束瞬间想到了沈念藏在枕头底下的那个艾草荷包,拳头不自觉的握起,酸涩烦躁的情绪侵占了他的整个胸腔。
这个人就是她的那个心上人?
若沈念此刻回头,便能看到霍无束那张素来平静冷定的幽邃眼眸中正翻滚着浓烈的情绪。
同周游告别后,沈念正欲走,周游却忽然喊住了她,“沈姑娘等等,你头发上落了个叶子。”
沈念定住脚步,刚想叫夏禾帮她把叶子摘掉,周游率先动了手,朝她的乌黑的发顶伸了过去,将别在发丝间的绿叶拿走。
沈念不太喜欢别人触碰她的头发,但也知道周游是好心,只好笑笑,轻声道:“多谢周郎君。”
两人离的很近,只有半步远,小姑娘扬着小脸冲她对面的男人甜甜笑着。
往日她的笑容总能令霍无束心里一软,可此刻却只觉得刺目。
同周游分别后,沈念同夏禾结伴往家走,她忽然想到,这么久没回家,干娘该着急了。
她加快了步子,刚走两步便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背影。
他修长的身影立在一颗桃花树下,斑驳的月影勾勒出他俊朗的脸。
沈念眼睛一亮,小跑到霍无束跟前,轻声道:“哥哥,你是来接我的吗?”
这声哥哥如往日般甜软,但又尖利如针,扎在霍无束心上。
霍无束嗯了一声,克制着情绪垂眸看着沈念乌黑的发顶,淡声问道:“怎么这么晚回来?”
沈念快步走到霍无束跟前,往后倒着走,面对面的看着他,心有余悸地轻声讲道:“今天我跟夏禾的银子被抢了,还好周捕快帮我们找了回来!要不然这么多银子我得心疼死,更没法跟干娘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