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本王梦境中出现了问题,那么本王便要去掌控它。”
慧觉又道了声阿弥陀佛,无情嘲讽。
“所以王爷,刚刚说不愿拖累小郡主,写了封退婚书,没到半刻钟便又派人去追回。”
“也是因为王爷不喜欢未知?”
“要掌控全局?”
“小郡主,恐怕不是王爷想掌控就能掌控的。”
林闻清抬眸,看了慧觉一眼,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说实话,他心里乱得很。
对于这个只在她幼时匆匆见过一面的小未婚妻,他其实没什么感情,娶了也便娶了,迎回府好好照顾着便是了。
他堂堂秦王府,还不至于苛待了一个小姑娘。
可自从反复梦见那个场景,梦见她在自己死后的悲惨遭遇,林闻清突然有些不舍。
若是不嫁于他,或许,小姑娘能平安顺遂一生。
如今秦王府并没有表面上这么平静,梦境中的一切,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他又何必娶妻生子,祸害他人呢?
可是他又有些纠结,被未婚夫婿退婚,于女子名声上而言,终归是不好的。
“王爷,可是为了五世之约,才如此困顿。”
慧觉抬起了眼皮,一双精亮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林闻清。
被猜中了心事,林闻清也没有恼,只点了点头。
“大师应当也有所耳闻,林氏先祖与皇族的约定吧。”
慧觉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百年前的中原大地四处烽火,前朝皇室颓败,群雄逐鹿。是林氏先祖同皇族谢氏一同打下了江山,自此中原一统,两河流域重归平静。”
“听闻,原本是林氏先祖先带兵入了前朝皇城洛阳,但林氏先祖顾及与谢氏的约定,又带兵撤了出来。最终谢氏入了皇城,屠尽前朝皇族,做了天下新的主人。”
林闻清的手指又不自觉地轻叩了几下桌案。
“谢氏怕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有怨言,便行了一招缓兵之计。”
“与林氏先祖立下五世之约,谢氏皇族坐五世龙椅,第六世传于林氏。王爷您,刚巧就是这第六代秦王。”
林闻清默默点头,微微吐气:“这荒唐的约定,我林氏从未记在心上。可难保,旁人不会因此而大做文章,动摇国本。”
禅房幽深,清香缕缕,林闻清的声音掷地有声,清朗如玉。
他说他不在意,便真是不在意,慧觉点了点头。
“在这个节骨眼,王爷又梦见这样的梦。所以王爷,怕了?”
林闻清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怕?他林闻清能有何惧,林家儿郎,从来不畏惧生死。
“本王只是不想此事被有心之人利用。如今匈奴未逐,北境未安,中原大地刚刚河清海晏没几年。”
“本王只是想守护好,该守护的东西。”
林氏儿郎几乎自出生起,便会被教育成安邦定国的擎天之柱。有林家在,有驻扎北地的秦王府在,便不会有人敢侵犯大梁寸土。
他想了想,站起了身,准备离开。
“王爷要走了?”慧觉也站起了身,准备送他。
林闻清点了点头。
“共谋天下,江山一固,五世而转。这是当年的约定,大师,您说,若是第六世继任者许诺此生不娶妻不生子,这个约定,是否就会不攻自破?”
“这……”慧觉也说不准,他直觉若是真有人要对秦王府不利,恐怕除了外患,更多的则是内忧。若是内忧,那不论秦王是否有子嗣,秦王府都会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可惜,此刻的秦王,应当听不进去这样的话。世代秦王,尽皆忠勇,无有二心。
就在慧觉感到为难,不知该怎么说时,林闻清的随从突然闯了进来,扑通一下跪在了两人身前。
“王爷!退婚书没能拦下,已经递去公主府了。”
“什么!”林闻清提高了声音。
“属下办事不利,还请王爷责罚!属下赶到公主府时,小郡主已经拿到退婚书了。”
林闻清坐下了身,没什么表情,但手指却不住地敲击着桌案,发出砰砰声。
“郡主和长公主可有说些什么?”
他心里纠结着的事情,突然已成定局,可不知为何他竟倍感压力。
随从站起了身,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白玉雕花断成两截的发簪,递给了林闻清。
“郡主说,今日之耻,来日定当回报,否则,便犹如此簪。”
“而且,郡主还有话要属下带给王爷。”
林闻清看了一眼随从递过来的发簪,正是去岁陈霜意及笄,他从边关派人送去的笈笄之礼。
他将断了的发簪握在了手中,微微有些颤抖。
“你说。”
随从站直了身子,抖了抖衣袍。
“啪啪。”随从用手在空中抽了两下,嘴里发出了两道啪啪声。
“小郡主先是用鞭子抽了我两下,不过她并未有为难属下,抽的极轻,一丁点也不疼。”随从边演,边向林闻清解释。
而后,他又抖了抖衣袍,站直了身子,学着大家闺秀的模样,双手端放在身前,抬头挺胸说道。
“林闻清,这两鞭子,一是打你背信弃义要与我退婚,二是打你欺辱陈氏欺辱我。”
“本郡主虽为女娘,却也并非纸糊的老虎,可以任人欺凌。今日你我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没了?”林闻清站起了身,握在手中的断簪却未放下。
随从点了点头:“嗯,没了。说完这些,郡主就带着仆人去摇桂花了。”
言罢,他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
“不过郡主身边一个胖丫鬟倒是也说了一句,她说王爷您摊上大事了!”
林闻清抬手,拧了拧自己的眉心。
此事,确实是错在他,是他冲动了。
也不怪她生气,此事若是放在其他女娘身上,或许早已寻死觅活好几番了。
林闻清在心中,将陈霜意方才的话,想了又想。
而另一边,陈霜意早已带着丫鬟哭哭啼啼地进了宫。
彼时梁帝正在后宫中与陈贵妃赏花,听闻陈霜意来了,两人正准备邀她一起游园。
却不曾想,小黄门带来的陈霜意猫着一张脸,哭啼啼地嘟着嘴。
“舅舅!”陈霜意撅着嘴,越过后花园的花圃,扑进了梁帝怀中。
“舅舅!”她往梁帝的怀里又蹭了蹭,将眼泪抹在梁帝的龙袍上。
梁帝和贵妃看着她的样子,楚楚可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似受了很大委屈。
“别哭了,告诉舅舅,是不是你哪个皇表兄又欺负你了?”
“朕这就罚他们面壁思过去!”
陈霜意自幼便时常入宫,从她还是个豆丁大的小包子时,梁帝就时常将她抱在怀中。
宫中的皇子公主大多都是畏惧梁帝的,唯独陈霜意不一样,她甚至敢爬到梁帝御书房的桌子上,用他的御笔,将自己涂成个小花猫。
也因此,陈霜意格外得皇帝的喜欢。
“不是的,舅舅。”陈霜意抬起脸,摇了摇头,眼角含泪,委屈巴巴。
“是林闻清,呜呜呜,他要与我退婚!”
陈霜意委屈巴巴,可怜兮兮,哭得双肩一颤一颤。
“呜……他要与我退婚,那我还是出家当尼姑吧!这可太丢人了!”
“他敢!”梁帝一听,发怒了,“此事乃是先皇亲定,他敢退亲,朕就要了他的小命!”
听到这,陈霜意连忙止住了哭声,一双小手举到了梁帝面前,摇摆不停。
“倒也不必如此吧!”
“舅舅你就,把他喊进宫,揍他一顿,把他屁股打开花,给我出出气,就好啦。”
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陈贵妃突然笑出了声。
“霜儿,你不是一向不太满意这门亲事吗?怎么如今,倒是重视起来了?”
陈贵妃毕竟是陈霜意的姑母,自幼看着她长大,自然明白她心里的小九九。
她这是,自己也想顺水推舟退了婚,又扮演着无辜受累惹人怜爱一下,再让皇帝打林闻清一顿出出气。
一举三得。
满世界的狐狸都没她心眼子多。
被人戳穿了,陈霜意瘪了瘪嘴,低着头,绞着手指。
“那谁叫他居然敢退婚嘛!我又打不过他,骂也骂不过,那不就只能找舅舅嘛!”
陈霜意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可对方是战功赫赫武艺高强的秦王唉,陈霜意看着自己这细胳膊细腿的样子,也不能真的冲上门去找他算帐吧。
可要让她白白受委屈,吞下这口气,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是陈霜意唉,大梁最最尊贵的郡主,退婚事小,丢脸事大。
她绝对!不可以!被!退婚!
要退婚也该是她提出!
想到这,陈霜意刚刚平复下去的心情又燥了起来,她气得也顾不上礼仪了,跺了跺脚。陈霜意一边跺脚,一边在心里骂林闻清。
“本郡主这么好看,这么能干,这么贤良淑德,你这个死人头居然敢退婚!本郡主非要让你掉一层皮不可。”
。
第三章
暮色四合,寿康宫挂在飞檐下的宫灯早已点亮。
上好的白玉内柱雕龙刻凤,玉石板地面闪着温润的光芒,正殿朱漆大门敞开着,有宫女守在殿门两旁,正躬身行礼,将平宁公主请进了殿内。
太后正在书桌前抄写经书,殿内烛火摇曳,殿外秋雨绵绵。
见平宁来了,太后停下了手中的笔,起身走到了罗汉榻前,坐了下来。
“听闻霜意那孩子,在贵妃宫中用过晚膳才出了宫。”她端起了小几上的凉茶,抿了一口。
虽已至秋日,但太后虚火旺盛,身子也越发的虚。近些日子时常觉得胸闷气短、口干舌燥,日日都想饮些凉茶。
到了夜里,也总睡不安稳,时常梦魇,一身虚汗的惊醒。而这个节骨眼上,秦王和陈霜意的婚事竟传出了变动,这让太后不得不问。
平宁没有急着回复太后,转了个话题。
“母后,您还是别太贪凉,多饮些热茶吧。”平宁接过了她手中的茶盏,又伸手摸了摸已经凉透了的茶壶,睨了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一眼。
“你们平日里就是这么照顾太后的吗?茶都凉了,也没人递上新的。”
太后摆了摆手,制止了她:“不怪她们,是哀家自己想饮些凉茶食些凉果子。哀家都是要去见先帝的人了,还拘着些什么?”
“哀家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看见那两个孩子成亲。”
太后直接开门见山,也不容平宁躲闪了。
“母后!”原本还坐在榻上的平宁站起了身,直接跪在了太后身前。
“母后!您可知,这秦王今日上午方自北境回京,下午便派人来公主府递了退婚书。”
“儿臣虽是一介女流,不懂朝政,不能参详父皇赐婚的玄机。可儿臣生来便是公主,儿臣的女儿生来便是郡主,皇家威仪,绝不能叫人平白欺辱了。”
“况且,儿臣只有霜儿这么一个女儿。当年父皇将她指腹为婚给了林闻清,儿臣便已是百般不愿。边关苦寒,难不成要让霜儿跟着去吃苦吗?便是留霜儿在京,那林闻清一年半载才回京述职一次,我霜儿与守寡又有何异?”
太后原本温温柔柔的脸色,顿时也垮了下来。
她摸了摸平宁的头发,像幼时哄她入眠一样,轻声细语:“你先起来,哀家自然也是不舍得霜意的。”
太后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平宁的秀发,叹了口气:“可这门婚事,毕竟是你父皇定下来的。便是哀家不说什么,陛下也不会同意的,满朝文武也必然不会同意的。”
“到那时,难不成,你要同整个朝廷对抗吗?”
“哀家是心疼你。”
太后向来如此,在这深宫中沉浮多年,做事恩威并施,滴水不漏。
平宁站起了身,昂起了头颅,决不允许自己有半点示弱地说道:“母后心疼您的女儿,儿臣自然也会心疼自己的女儿。林闻清若真非良人,便是抗旨,儿臣也绝对会护着霜儿。”
她是个骄傲的人,她的孩子自然也是,向来只有他们不要旁人的份,决不允许有人厌弃他们。
况且退婚之事,是林闻清提出来的。
难不成还要他们舔着脸上赶着求他娶了霜儿吗?
办不到!
秋雨淅淅沥沥,滴答滴答的打在屋檐上。
陈霜意用过晚膳才从宫中回府,一路上马车迎着风雨,颠簸前行,她有些困意,便倚着软枕靠在车窗边睡了过去。
秋风阵阵,将车窗帘吹起。雨丝纷飞,吹进了车厢内,少女倚在车窗边,乌发飞扬,莹白的鼻尖上还沾了些雨水。
行至宫门口,迎面而来一辆高大的四驾马车。
看着,像是哪位要进宫的亲王。高大的马车车厢被黑色的绸布盖着,没有悬挂族徽,只在车门处悬挂了一盏照明的灯笼。
两车相遇,陈霜意的车夫不知对方是何人,但看着马车的规格并不简单,正犹豫着,要不要停车让对方先行。
“王爷,前面是陈府的马车。咱们要让让吗?”小厮转过了脸,朝着车内的林闻清问道。
“哪个陈府?”车内传出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这下子,倒是把小厮问到了。
还能有哪个陈府,寻常陈府也不需要他一个超品亲王让路呀!
他也很纳闷,自家这位主子,不会连自己未婚妻姓陈都不知道吧。
“是长公主下嫁的陈府,镇国公府的二爷,如今已随着长公主独立出府了。”小厮解释了一下,末了,像是怕林闻清还是理不清关系似的,又补充了一句。
“您的未婚妻,便是这个陈府的。”
林闻清掀起了车窗帘,朝外面正向他驶来的马车看了过去:“我们让。把车停到路边去。”
他掀着车帘,看着陈霜意的马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片刻都不曾停留。
风雨之中,对面的车窗帘忽起忽落,起落之间,一张红扑扑鼻尖还挂着些湿意的小脸,映入了他的眼眸。
林闻清放下了帘子,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车里的,是小郡主吗?”
小厮刚刚也看到了车内的人,点了点头:“是的,小郡主好像睡着了。”
坐着也能睡着吗?模样看上去,倒是乖巧安静。
林闻清在心里想了想,也闭上了眼睛,没再说话了。
他又想起今日下人的话,“小郡主去摇桂花了。”
恍然之间,他的眼前仿佛也出现了一个明艳照人的女子,站在桂花树下,摇下一地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