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功高震主,民心所向的权臣,下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纵使是隆顺帝信他秦王府,那下一任帝王呢?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届时,她的霜儿又该怎么办?
想到这,平宁又一次抬起了头。
“母后!求您了!儿臣从未求过您什么,只这一次,求您收回成命,别让霜儿嫁给秦王。”
说着,平宁难得的丢了公主气节,声泪俱下。
她是先皇最小的孩子,金尊玉贵的长大,平日里别说是让她下跪求人,便是低头都是绝无可能的。
可眼下,为了女儿的幸福,平宁高傲的身躯,低了下来。
“糊涂!”
太后端坐在凤座上,面色凝重,眼神却不再明朗,她的身子确实如同朽木一般,大不如前了。
皇帝和皇后贵妃列坐其次,都没有敢开口说话。
“你糊涂啊!”太后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又说了一句。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微颤,却带着股不容置疑之意。
“陈霜意必须嫁给秦王,秦王府的嫡子,必须从她肚子里出来!”
平宁抬起来头,倔强地泪水划过脸颊:“母后!您和父皇就只看到秦王府需要安定,就不想想我的霜儿吗?宫里那么多宫妃,这些年也断断续续生下过几位公主,为什么其他人不行?必须要儿臣的女儿?”
太后诧异地抬起了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
当年先皇重病,可先太子被废,隆顺帝刚刚被封太子,他的后院里只有几位皇子,并无公主。
即使有公主,这婚事也不会落到其他人头上。
所以在很早以前,平宁公主与陈家二郎的婚事刚刚定下来的时候,先皇便给平宁未来的孩子和林闻清赐了婚。
这秦王府的王妃,必须是皇家公主所生的郡主。
林氏从龙有功,生女为后。
可林家这一代,子嗣艰难,连个庶出的女儿也没有。
只能如此了。
皇后看着跪在殿内的平宁,出声安慰:“长公主不必忧心,闻清只是一时糊涂,婚后定然不会苛待小郡主的。”
“宫中的公主,都还太过年幼了,是不适宜的。”
听到皇后这么说,平宁看向皇后,追问到:“庶出的公主不行,那您膝下的朝徽公主呢?如今已经十二岁了吧。”
皇后的眉头一皱,片刻便又回归了平静。她是林氏庶出的女儿,当年嫡出小姐嫁进了先太子府,而她则嫁给了还是齐王的隆顺帝做侧妃。
隆顺帝的正妃难产死后,她才有机会转做了正妃。
她平生最恨别人提及庶出和朝徽,偏偏平宁非要提起来,往她心窝子上戳。
“长公主好像很看不上秦王府?”皇后轻飘飘地说到。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平宁还未来得及反应,隆顺帝便接过了话茬。
“平宁,你若是纯粹不想霜儿这么早嫁人,朕也能理解体谅。可若是你是因为不喜秦王才如此,那朕可就要说说你了。”
原本隆顺帝不想掺合这些事,一个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外甥女,一个是他看中的青年才俊,原本就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他对这门婚事,是没什么不满意的。
“秦王年少有为,又一表人才风姿绰约,皇妹你为何就是不愿呢?”
屋子里几张嘴都不向着她说话,平宁气得微微发抖。
“皇兄!为何连我都能看出来的东西,您却看不见?秦王府如今看着风平浪静,可秦王功高震主,五世之约即将到来,您觉得您那些皇子们,会轻易放过秦王府嘛?”
“这与叫霜儿去送死,有何不同?”
隆顺帝一贯自信,自以为将一切都牢牢握在手中,是以,自五年前废了先皇后所出的太子之后,他便没有再立东宫,只将权力牢牢握在手心。
他不觉得,在自己死后,他的那些皇子们能翻出什么浪来。
“平宁!注意你的言辞!”太后轻咳了几声,朝着皇后看了过去。
见皇后脸上并无波澜,太后站起了身,语气严厉地说道:“平宁!是哀家将你宠坏了!宠得你无法无天,竟敢非议朝政?”
紧接着,太后又是一阵轻咳:“为了个养女,你如今是什么也不顾了!”
皇后站起了身,扶住了太后的肩膀,轻轻替她拍了拍心口。
“不!”平宁也跟着站起了身,她甚至是带着咆哮地朝着太后喊道。
“霜儿是儿臣亲生的!是亲生的!”
平宁泪如雨下,状若疯癫,再没了半点长公主的样子。
知晓内情的几人不想刺激她,纷纷没有接话。
太后看着自己的女儿,叹了口气。
“需要哀家替你回忆一遍吗?”
“你皇兄登基后的第四年深秋,你诞下一名女婴,却未养过十日便夭折了。”
“你与驸马悲痛欲绝,去大相国寺为小郡主祈福超度,竟在路边拾到了一名尚在襁褓的女婴,那名女婴与你所生下的女婴相差无几,更巧的是两人竟都在胸口处长了一个红豆大小的朱砂痣。”
“你误以为这便是上天的旨意,便将女婴带回了公主府,还取名陈霜意。”
“这些事,再无人敢在你面前提及,你便真的觉得,无事发生吗?”
太后的声音摧枯拉朽,却又掷地有声。
震得平宁再也站不住身,倒在了地上。
而门外,带着小皇子前来的陈霜意,看了看自己的足尖,一滴清泪,落在了光滑的玉石板上。
。。。。。。
第五章
平宁跌坐在地,无声啜泣。
“不,霜儿是儿臣亲生的。”
她的眼泪早已将眼睛蒙住了,平宁连身前的人影都看得模糊。
“是上天要将她带到我的身边来,我便要护她一世周全。”
平宁自那次生产之后,又经历了丧子之痛,身子被熬坏了,自此之后便再无子嗣。
而驸马与她琴瑟和鸣恩爱非常,不肯再纳妾室入门,整个公主府便只有陈霜意这一个孩子。
陈霜意几乎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平宁对她付出了多少心血,也只有陈霜意知道。
殿内此刻静悄悄地,再无一人说话。
皇后望着跪在地上心神恍惚的平宁,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片刻又恢复了平静。
一阵孩童的啼哭打破僵局,小皇子步履匆匆跌跌撞撞地朝着贵妃跑去,乳母紧跟其后,也进了殿。
陈霜意则站在殿门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步履稳健端庄优雅地走进了殿内。
而后,她逐一朝着在场之人行礼问安后,才走到了平宁的面前,俯身扶住了平宁。
没料到她会突然出现,平宁公主慌忙擦拭着自己眼角的泪花,生怕被她看出来什么。
“霜儿?你什么时候来的?”
平宁生怕他们的谈话被她听了去,扶着她的手问到。
“刚刚才到,是小皇子闹着要找母妃,我才带他来的。”
陈霜意伸手抚了抚平宁衣袍上被跪得有些褶皱的地方,将心底里的酸楚压下,换上了一副甜甜的笑容。
“阿娘刚刚在同外祖母说什么呢?”
“我刚刚才到,只听到阿娘说什么护着我一生?”
平宁心中咯噔了一下,摇了摇头:“没说什么,随便谈了谈你的婚事?”
陈霜意伸手挽住了平宁的手臂,亲昵地将小脸往平宁的胳膊上蹭了蹭,一如往常一般,撒娇着。
她抬起头,朝众人甜甜一笑。
“我的婚事有何不妥吗?不是快了吗?”
大约她是真的什么也没听见,众人心头的重担落了下来。
太后重新回到了凤座上,也跟着笑了笑。
“你母亲不舍得你出嫁,正跟哀家哭哭啼啼呢!霜意啊,你自己什么意思呢?腊月初八的日子,可觉得太匆忙了?”
陈霜意抬起头,朝着太后灿然一笑:“霜儿全听祖母的!”
原本压抑冰冷的气氛,因为陈霜意的到来,瞬间便如春日暖阳化冰,一下子便柔和了起来。
隆顺帝和陈贵妃相视一笑,都松了口气。
“那你对这门婚事,可还满意呀?”太后也明显轻松了很多,面带笑容犹如慈母般的看着陈霜意,问到。
平宁紧紧攥住了手心,生怕陈霜意惹恼太后。
“很满意呀!”
陈霜意又是甜甜一笑,如暖阳如彩虹,如雨后晴空。
让人心情愉悦。
“秦王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是大梁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我听闻,他还生的十分英俊,又体贴下属,这样的人,霜儿哪里有理由不满意呀!”
陈霜意弯起了眉眼,言辞恳切,叫人看不出任何错处。
“哈哈哈……”隆顺帝爽朗的笑声自殿中传开。
小皇子不明所以,也跟着拍起手,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霜儿大婚,舅舅定要让你的婚礼,耀眼夺目。”
“来,告诉舅舅,你想要什么?舅舅全都赐给你,做嫁妆。”
陈霜意看了看身旁的平宁公主,又看了看四周的人,抿了抿唇。
她知晓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不容有变,也知晓自己既然享受了十几年养尊处优的日子,便该承担该承担的责任。
所以,与其在不能变动的事情上苦苦挣扎,不如求点别的。
陈霜意抬起头,眼神闪闪,面带笑容,像个懵懂的小女孩一般,问到:“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哈哈哈,朕的话,难道还能有假?”众人听到陈霜意的话,皆是一笑。
“那,霜儿要很多很多钱还有良田铺面。比方说京郊的云雾山,我看那里的田产就很肥沃,可以盖个山庄,我闲时可以带着阿娘去小住几日。”
“昂,还有北面的龙纹山,那里温泉特别多,我想要那里一点点地方,不用太大,小半个山头就行,我想盖个温泉别院。冬日里,可以带阿娘去小住。”
“嗯,还有城西的花团街,大表嫂在那有好几家布庄和胭脂铺子,我可馋了好久了,我也想开几家自己的小铺子。”
陈霜意原本想要一段同她父母一般的恩爱夫妻关系,她想要举案齐眉想要心意相通白头到老。
可眼下,应当是很难了。
那她便想要很多很多钱,还有很多很多权。
要她日后哪怕夫君不爱,也能衣食无忧,不受欺凌。
没想到陈霜意会开口要这些黄白之物,隆顺帝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好,都答应你。”
田产铺面金银珠宝,于皇家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原以为,陈霜意会要个封赏,可转念一想,她已然是郡主了,再往上只能封公主了。
“谢谢舅舅。您对我最好啦!您是天底下最最最英明的皇帝啦!”陈霜意连声道谢,顺势拍了隆顺帝的马屁。
回公主府的路上,平宁都有些闷闷不乐。
她是最懂陈霜意的,可今日竟有些不认识她了。
“霜儿,你当真想嫁给秦王吗?”
“若是你不愿……”
陈霜意打断了平宁接下来的话,靠在她的肩头撒娇到。
“愿意呀,为什么不愿意?秦王府多好啊,没有公爹婆母,只有一个守在佛堂礼佛的老姨娘,没人让我站规矩多好呀!”
“而且呀,秦王驻军北地,一年半载才回京一次,也没有夫君约束,多好呀!”
陈霜意一连说了两个多好,却没提及秦王林闻清本人有多好,平宁微微皱眉。
她原本是想说,“若是你不愿,便是拼着为娘这条命,也改变不了了。”
但没想到,陈霜意竟觉得秦王府如此好。
连带着她,都好像被说动了。
没有后宅纷争,没有婆母刁难,没有妯娌,甚至几乎等于没有夫君。
但是有钱,有权,有心腹手下。
好像,确实是挺好。
“那秦王呢?霜儿觉得他怎么样?霜儿有没有因他想退婚之事,而感到不快?”
平宁的心情,忽然也放松了下来,但她还是想再问一问。
“阿娘,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相爱之人白头偕老呀!您和阿耶是神仙眷侣,但旁的夫妻也未必就不如意的。”
“女儿虽然气他贸然退婚,打了陈府和皇家的脸面。可是,若真是要嫁给他,那女儿便收起脾气,好好与他相处看看。”
“感情嘛,相处相处,经营经营,总会有的。也没有人规定了,经营来的感情,便不是感情吧。”
怕平宁担心,陈霜意揣着小手,信誓旦旦到:“那便退一万步说,这秦王是个不开窍的,女儿永远也抓不住他的心。那好歹,女儿有钱有权呀!”
“您看看,我今日找皇帝舅舅要的,可都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放眼大梁,可没几个人能有女儿富裕了。他日若是他爱惜女儿,那女儿便做那相夫教子的贤良之人,若他始终不能被女儿打动,那女儿就做那天下第一的富豪,游山玩水吃尽山珍海味,也很好呀!”
平宁看着陈霜意,好似也被说服了。
她没想到,陈霜意竟有如此胸襟,竟能如此豁达。平宁伸手,揉了揉陈霜意的头上的双刀髻,温柔地笑了。
“好!霜儿想得很明白。那阿娘就好好准备霜儿的婚事,让霜儿风风光光的嫁进秦王府。”
平宁一边揉着陆霜意的发髻,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才能从隆顺帝那为陈霜意骗一道免死金牌来。
他日秦王府若真有难,无论如何,她也要保住陈霜意。
又过了几日,便是陈霜意的生辰了。
这次生辰礼办的极其隆重,因为这是她出嫁前最后一次在公主府过生辰了,故此提前两个月隆顺帝便着礼部同公主府一起准备起来了。
她生辰当日,除了病重不能起身的太后,隆顺帝和皇后贵妃皆到了场,给足了陈霜意面子。
不过帝后和贵妃不便在公主府久留,送了生辰礼,略微喝了几杯薄酒,便离席了。
但隆顺帝此举也向满朝文武表面了陈霜意在他心中的位置,几位皇子和皇子妃们也都到场了倒是留的久了些。
男女分席而坐,陈霜意坐在了女席这边。
隆顺帝走后没一会儿,便有下人来禀男席那边出了乱子。
“郡主,男席那边出了点事。三皇子不知做什么惹了秦王,两人忽然斗起了酒,现下又说要投壶。”
陈霜意略微皱了皱眉,没想过去处理。
红杏扯了扯陈霜意的衣摆,小声追问:“郡主,可要奴婢前去看看?别叫秦王吃了亏。”
京中人尽皆知,三皇子不学无术烂泥扶不上墙,于政事上毫无建树,但吃喝玩乐却是样样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