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南汀带进附近的房间,替她盖上被子,关好卧室门,和阿尔弗烈德一起离开。
走廊上有盏煤油灯灭掉,没有来得及报修,不被光照亮的地方像是藏着鬼影。
尤嘉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阿尔弗烈德不赞同地开口:“所以你相信她的每一句话吗?”
“为什么不相信,我之前表现得很多疑吗?”尤嘉有些意外。
她自认为是个宽容仁慈的主人。
阿尔弗烈德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绿眼睛湖水一样沉郁。
“你应该把她看管起来。”
“她的魔力少得可怜,放到现在根本钻不进魔法学院的大门,”尤嘉并不在乎,也不喜欢被管教,“你难道还害怕她能翻出天吗。”
她嘲笑阿尔弗烈德,“哦,不好意思,我忘记你年纪大了,老年人是这样的,总是疑神疑鬼。”
阿尔弗烈德语气温柔:“婴儿的大脑确实处理不了太多的信息,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尤嘉在心里计算把他套麻袋摁在地上打一顿的可能性,最后忍痛放弃,哼了一声离开了。
她还挺喜欢南汀的,一个新奇的玩意,来自未来,又弱小得能被她捏在手心。
地堡的温室和工厂每天低耗能地产出资源,虽然紧张,但是依然能维持居民们的生活。
可是不是每个地方的生活都这么宽裕。
随着灾季的日子越拖越长,结束的日子遥遥无期,一些情况窘迫的避难壕开始向外界打主意。
抢劫是一桩无本万利的古老生意。
尤嘉是很赞同这点的,只要不抢到她头上。
站在地底,能听到石板上的马蹄轰鸣,这是一群来自东南方向的骑兵,破墙而入。他们可不像瑟罗的商队一样礼貌,闯入城中后立刻随意地翻箱倒柜,劫掠物资。
留在地上的东西少得可怜,尤嘉听见他们粗鲁地询问粮食和女人的去向,爆发出肮脏的笑声。
她偏过头,漫不经心地嘱咐摩拉:“等到太阳落山之后,让其他地堡全部静默,一到三号大门打开吧。”
摩拉抬头看了一眼石板天穹上的缝隙,温顺地点了点头。
阿克曼是个身材壮硕胡子茂盛的中年男人,皮肤惨白,带着一只牛角头盔。
他来自东南方的绿蝰蛇兵团,是高级将领之一,军团占据着三座城镇,拥有广阔的训练营和数不清多少层的地牢,虽然没有牧场和农田,但是劫掠四边的村庄和过路的行商已经足够他们过得很滋润。
而灾季毁了这一切,害他不得不带着男孩们出来讨生活。虽然到哪里都是抢劫,但是在家躺着等兔子自己撞上来更合他的心意。
他命令手下们原地修整,派出斥候查探情况,搜寻人类的踪迹。
斥候们牵着寻血猎犬穿行在小巷里,大狗把鼻子贴在地面上,嗅闻人类的气息,企图找出避难壕的藏匿之处。好在矮人工匠在选址时把位置处理得相当隐蔽,它们暂时还一无所获。
一条猎犬路过阿克曼,被他烦躁地踹了一脚,在淤泥里四脚打了个滑。
它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小兵,连忙抱住它的两条前肢,小心翼翼地拖离了大将。
夜幕降临得很快,奔腾的火烧云和昏黄天空褪去,只剩下孤零零的、盐霜似的月亮。
劫掠是一件无法容忍耐心的事情,尤其阿克曼的军团穿过一片沼泽,忍受瘴气和天降淤泥,狼狈地来到这里。帐篷里的气氛焦躁、紧张、疲倦。有些人沉沉睡去,在梦中拧着眉心。
阿克曼拄剑站在草丛里,神色阴沉。
躁郁让他的牙齿隐隐作痛,喉咙像是堵着一团火,不断向上冒。
他闭上眼睛,想象猎犬找到避难壕的入口,他的骑兵们踏碎入口,一个一个把尖叫的女人拽着拖出来,声音响彻天宇,忍不住露出微笑。
别人的痛苦总是让他格外快乐,女孩子恐惧的尖叫在他看来比上等的竖琴还动听。
阿克曼喜欢不那么年长的女孩,这个“不那么年长程度”的解释权在他自己。就像有人喜欢开得最盛下一秒就要衰败的丰润艳丽之花,他喜欢小巧的、稚嫩的、还没有指肚大的花型,甚至没有张开的花苞......在这个被污染的世界,孩子是相当宝贵的,即使以他所在的群体,这也是个非常不堪的爱好。
但是对一个站得够高的男人来说,这一切都无伤大雅,即使教廷令人尊敬的大人们也会理解他......
摩拉坐在控制室里,拉下联通一到三号地堡的总闸,听着令人牙根发酸的吱呀声,轻轻呼了一口气。
地堡的大门轰然洞开,等待许久的魔物们挥舞爪牙,群蛇般奔涌而出,教廷的经书里灭世的情景也不过如此。
它们潜伏在草丛里,姿态轻盈,奔腾的速度却比人造机械都要快。
如果在这个时候,神的眼睛从天上注视,就能看见数不清的嶙峋魔物潜藏在黑暗中的草丛,包围着圆心的人类营地,越缩越近,直到猎物无处可逃。
阿克曼听到了风的声音。
夜风从草丛树林岩窟呼啸而来,或许这注定是个风暴之夜。他揉了揉眼睛,却被草丛里一闪而过的光线吸引住,“那是......”
那是一条长长的透明丝线,隐藏得非常细致,如果不是月光照在线上,反射的光芒落尽他的眼睛,根本无从发现。
一镇鞭子抽打般的战栗爬上他的后脑。
在理智还没来得及回笼的瞬间,野兽般的直觉让他下意识地抽出火铳,对着丝线的方向射击。
完美的回应。
但是他失败了。
真正致命的不只丝线,而是它两侧面目狰狞的魔物,锈金的骨骼上覆盖鳞甲,头顶尖角,行动间骨骼咯咯作响。
就是这样两只魔物,以阿克曼无法抵挡的速度冲上来,和他擦肩而过。
他甚至什么还没感觉到,下一刻就跪在了地上,血像是喷溅的瀑布,热气一瞬间蒸腾,让他眼前被水面似的猩红覆盖,在短暂又漫长的时段里失去了意识。
疼痛很快就重新唤醒了他。
阿克曼低下头,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血泊,还有从膝盖为界,整齐的切口,露出血肉、骨骼、筋脉……出于惯性,失去的那半截小腿被留在了他的身后。
无数魔物从他身边穿过,奔向没有察觉状况的军团士兵,厮杀声海潮一样翻涌。
但是阿克曼已经听不到了。
他的双腿,已经被那对魔物用材质不明的丝线截掉,这个念头让他头疼欲裂,浑身骨头都被抽掉一样散在地上,肩膀耸动,发出了困兽般的哀嚎。
远离战场的山巅上,尤嘉正静静地观战,她的眼睛里映着冲天的火光,但是没有得意,也没有悲悯,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一切。
摩拉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安静地像是一座雕像。出于直觉,她意识到现在不应该打扰这位年轻的魔王。
片刻之后,尤嘉回过头,兴致勃勃地说:“你有没有听到野猪的叫声,好特别啊。”
第27章
魔物们正在战场上搜刮物资,这些入侵者看起来穷凶极恶,却穷得可怜。
尤嘉从物资袋里掏出一把灰白色的粉尘,问摩拉:“这是什么?他带墙灰来抢劫吗。”
“是发霉的面粉,里面有没筛出来的麦壳、沙子、草籽,加上水在石板烤干可以当成军粮,在船上他们会加海水。”摩拉露出回忆的神色。
她回过神,拦下尤嘉把沾着面粉的手指放进嘴里的动作,无奈地微笑,“你不会喜欢的。”
那种味道即使隔着十几年,依然幽魂似的留在舌尖,让人作呕。摩拉一点都不喜欢。
“好吧。”尤嘉顺从地收回手。
粮食品质堪忧,只能勉强用来作为牲畜饲料,倒进畜牧间的食槽。好在还有盔甲可以赔偿,旧的盔甲被拆解成皮革和零件,金属熔化在炼金窑炉,提炼后打上新的烙印。首领的牛角头盔被拔下来,工艺粗犷,但是质感坚实,矮人们打算把它挂在炼金炉上当作装饰。
尤嘉建议他们把头盔好好清洗一遍。
它闻起来实在是很不堪,不知道曾经属于哪位敌人。
入侵者的尸体被供奉给母巢,化作亡灵骑士,忘却过去的一切,但是还保留着生前的样貌,肤色青白,伤痕累累。
人类的意识已经消弭,只剩下两丛幽蓝的火焰在眼眶中燃烧。
这支入侵的小队陷入魔王城的巨口,被吞吃得七零八碎,连最后一滴用处都被榨干。
一片蝴蝶似的纸片从某件衣服里翻飞,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
尤嘉弯腰捡起,拿在指尖。那是张发皱的照片,还没有手掌大,上面的双马尾小女孩笑的时候露出刚长一半的门牙。
她幽幽地说:“真可怜,还有人在家等他呢。”
原本打着击碎别人家庭目的家伙反而把性命留在这里,自己的家庭分崩离析,她没有怜悯这样的情感,但是依然察觉到一种规律的悲哀。
南汀跟在她身边,一脸震惊地看着母巢源源不断吐出亡灵骑士。
尤嘉不解,“怎么,你没见过吗?”
南汀幽幽地说:“我们从前又不是一个阵营的,哪个普通人有机会进反派boss的大本营啊。而且我们那个年代确实很少有奇幻生物,史莱姆都圈养在动物园,我小时候春游还特地去合照呢。”
史莱姆,一种非常常见的低级魔物,防御和攻击能力都相当低,即使没有附魔的武器也能对它们造成?伤害,出产的胶冻是适用范围广泛的魔法材料。
在两千年后居然是魔物展馆中的珍惜保护物种。
真让人意外啊。
尤嘉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关系,你会适应得很快的,以这片大陆目前的状态,这里应该是最好玩的地方了。”
毕竟对比才能产生美。
南汀适应得很快。
尤嘉以为她身处陌生的时代,孤立无援,会心情低落一段时间,没想到她习惯得相当快,过了几天就开始在地堡里乱跑,和魔物还有人类眷属们亲切交流,甚至还想跑到危机四伏的地上。
鉴于她低得可怜的战力,地堡的守卫友好地拒绝了她,建议她在搜救队外出时在众人保护下随行,并且全副武装,一寸皮肤都不要暴露出来。
她让尤嘉想起那些活跃得过分的勇者,不过礼貌得多,会像小老鼠一样收集零碎的东西,送给城堡里的每一个人,并且观察大家收到礼物的表情。
这么……热心吗?
妮可喜欢带着露水的花朵,所以一周里总有几天会起得很早,去温室里采摘新鲜的花朵。在发现这点之后,南汀会特地送给她新鲜的白玫瑰,为此大早上顶着一双黑眼圈起床,手上还被尖锐的花刺扎出伤口。
妮可对此手足无措,抓住她受伤的那只手,查看上面被花刺扎出的小孔,“你感觉怎么样,我到医疗室给你找点止痛膏吧。”
南汀不在意地收回手,“早就没感觉了,不用在意,那支花你喜欢吗?”
妮可红着脸点点头,“下次不要再弄伤自己了。”
还有奥古斯丁,他喜欢马鞍和磨刀石,摩拉则喜欢来自远东的丝绸和香料,魅魔们喜欢……这个不能说,说了南汀也做不到。
尤嘉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的热情关爱众生。
明明打扮得相当叛逆冷酷,脸上的表情也总是阴沉。
“所以你这么快就接受了这里的生活了吗?”她问南汀。
“其实也没有……每天早上睁开眼睛之前,我会想一睁开眼睛,有没有可能我还毫发无伤地坐在那辆飞船上,空乘人员问我要咖啡还是红茶,有一份工作在等待我,那段人生有无数种可能性。”
南汀叹了口气,看起来有些失落。
再抬起头时,她调整了一下表情,“不过没关系,来到这里开始新的人生也很有趣,就像是,”她试图向尤嘉解释,“就像是游戏一样,你知道小孩子披着床单拿着树枝假装勇者国王公主这样的游戏吗?”
她继续低声说:“我们那个时代也有这样的游戏,而且非常受欢迎。现在对我来说,就像是假扮勇者的小孩子真的成为了国王。”
“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尤嘉看着她,“你也是个有勇者梦的家伙,和地堡里那些背井离乡的冒险者一样,为了任务闯荡最危险的地方,梦想着成为传奇,你们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
“这么说也没错。”南汀坦然承认。
对她来说,和每个人交好、外出探索世界、刷魔王的领主声望,都是在隐隐期盼能够回到现实世界的前提下,一点暂时的放纵。
在得知大陆处于灾季的侵害下,而有希望解决灾难的生命树藤蔓还在缓慢生长之后,南汀拍掌,相当感兴趣,“我明白了!这一定是主线任务之一,就让我来照顾它们,拯救世界吧!”
尤嘉眼神飘忽,“……其实我也不在乎世界有没有毁灭啦。”
她可是魔王啊。
不过有的时候,醇酒、金币、恢弘得不可思议的油画穹顶、绝无仅有的美人还是让她觉得这个世界很可爱,如果分崩离析会令人惋惜。
不论如何,她最后还是为南汀照顾温室的任务,并且支付了合理的时薪报酬。虽然这家伙看起来也一幅根本不在乎世界是不是毁灭的样子,找乐子的目的比魔王还明显。
南汀支着下巴,看上去跃跃欲试:“这可是拯救世界的主线,我绝对不能错过,放心,我绝对不会辜负你对我的期望的。”
尤嘉意兴阑珊地配合她,“哦哦好的,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世界的未来就靠你了。”
……其实对你也没有什么期望啦,只是不介意你浇浇水除除草再驱驱虫,做一个园丁而已。
原本负责管理温室的眷属是妮可,她深得魔王信任,还有相应的能力,更是第一个被生命树净化的畸变者,某种意义上,她身上上的变化就是世界树藤蔓的变化。
现在南汀加入了她。
每天早上六点,她会和妮可准时来到温室,经过消毒间,换上防护服,走进种植着藤蔓枝的爬架,观察每一根藤蔓的状态,为它们起编号,使用不同的培养方式,研究效果。
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万事都不放在心上,但是自从南汀加入之后,几乎把任务推进的效率提高了一半。
预计夏末秋初,一批培育完成的世界树幼苗就会被投放在地面上,驱逐净化畸变物和瘴气。
妮可的外表不被大部分人接受,第一眼了解时,只有奥古斯都和摩拉这样经历复杂的人才能勉强做到面不改色。南汀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宽松世代年轻人,却极为流畅地接受了妮可的不同,把她当作一种神秘的、没有记载的古代生物。
不就是人身树腿么,大概是德鲁伊什么的吧……这样说来魔王城阵营的成员种族还真不少呢。短短一段时间,南汀就已经见识到了骸骨仆从、矮人、巨魔芋食人花、蛇身纳迦、会向冒险者提出问题的斯芬克斯......斯芬克斯盘踞在金色砖墙的地宫里,身形隐藏在重重白纱后,姿态雍容、皮毛丰茂,虽然有野兽的外表,但是眼神如同人类一样狡猾,会向闯入的勇者提出刁钻的问题,一旦答不出来,就要做好被它吞吃入腹的准备,即便如此,它的神性与美丽依然让波恩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