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睡一会儿吧……她迷迷糊糊地想,偷偷睡一刻钟,没人会发现的。
在她彻底被睡意的一瞬间,视线里的景色几乎要消失,鬼使神差的,其中一位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并不是感官敏锐的类型,身体上的异变给她带来的能力提升有限,但是对方实在太格格不入。这家伙浑身裹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不露,这倒没什么,只是它力气尤为轻浮,行走时路线也偏离,在一群共享意识因此行动有序的魔物间显得尤为突兀。
这个人有古怪。
是山下的镇民偷偷混进来了吗……他看到了多少?是第一次来吗?有没有告诉别人?确认了又该怎么处理……她一个又一个问题往外冒,心跳快得震耳欲聋。
妮可呆坐片刻,平复心情,从背后绕过去,掀开了它的兜帽。
“啊!怎么了!”
兜帽下,顶着乱糟糟黑发的年轻男孩子被她吓了一跳,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手里还抓着一只钉耙。
他脱口而出:“吓死我了。”
一个人类。
还有点眼熟。
妮可认出他是雷穆管理的异世界来客之一,一个年轻的男孩子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尤嘉,一定会幸灾乐祸地嘲笑他的头发像坨花椰菜。
可惜的是,站在这里的是脾气好得像是奶油点心一样的妮可,她眉头微蹙,心下荒唐,又有点无可奈何,问道:“吓到我才对,你来这里干嘛,雷穆没看住你吗?”
男孩子向后退了一步,不好意思地说:“我好奇外面是什么样的,跟着龙裔偷偷跑出来了。”
这身用来隐藏身份的面具和白袍在魔王城里随处可见,他也顺便拿了一套。
妮可没有应对这种情况的经验,焦虑地咬了一会手指之后,对他说:“今天就暂时这样吧,不过我是不会替你向雷穆隐瞒的,好好想想晚上回去该怎么和她交代吧。”
男孩子哀叹几声,双手合十,“拜托不要不要,帮我这一次吧。”
妮可捂住耳朵,用力摇头,“不可能,这次帮了你一定还有下次,别人找上我要不要帮,我最讨厌麻烦了,你什么都不用想,我也什么都不会答应。”
纠缠了一会,魔物队长过来拎起这个男孩的领子,声音嘶哑,“工作……继续……不可以掉队……”
魔物们单线程的大脑无法理解复杂的情况,只要是活着的生物,都要服从工作的安排。即使是妮可,也有自己的任务。
她负责统计工作情况和农场收成,记录数据的本子已经厚厚一沓。
又度过了一个繁忙的下午。
到了晚上,工作时间截止,魔物们放下手里的工具,在凉棚下排好长队,整理身上的衣装。而妮可则坐在桌子后,面前摆着一袋装得满满的荆棘鸟铜币。
她认真地数好铜币,发给每一个魔物,认真地说:“辛苦你了。”
队伍的最后,是神色萎靡的异世界年轻男孩,看起来累得不清。第一眼见到他,妮可就发现他的手掌皮肤虽然有被太阳光顾的痕迹,但是皮肤并不粗糙,指节也不粗大,显然没有经过长期劳作。
妮可没有看他,低头认真地数出五枚铜币交给他,“今天辛苦了。”
他有些意外,“还有我的份吗?”
“每个干活的人都会有,为什么会偏偏缺你呢,我不会针对任何一个人。”妮可平静地说。
男孩结果硬币,握在掌心,“谢谢。”
魔物队伍慢慢向农庄外走去,妮可抓紧最后的时间,对他解释:“这些荆棘币是魔王城内部的通用货币,可以在厨房换点心、在工坊换有趣的小玩意,还可以用来买酒,不过如果不想得到魔王陛下的怨念最好不要用来购买酒类产品......总而言之,拿好你的劳动报酬吧。”
“我明白了,谢谢你。”男孩垂下眼睛,对她说:“我叫里维,下次再见。”
妮可觉得还是不见比较好......但是里维已经匆匆离开,追上魔物小队的尾巴,还冲她挥了挥手,以做道别。
妮可踌躇片刻,也对他挥了挥手。
里维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是个肤色微黑,眉毛浓密,大眼睛且五官深刻的男孩子,笑起来让人觉得南境的阳光扑面而来。
无缘由地,妮可看着他的笑脸,心脏有一刻微微抽搐,思绪不由自主被牵向裙下畸形的树须。现在那里已经驱逐了畸变感染,取而代之的是有着莹润光芒的白色触须,甚至有着世界树之种的神圣之感。
但是,但是,还是和正常人不一样啊。
妮可自己都不清楚,明明早已经接受自己与众不同的现实,为什么又突然被这样的心绪袭击呢......好在她是个心大的孩子,在队伍的身影从农庄消失后,她默默地站在及人高的麦田里出神片刻,又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魔王陛下说得果然没错,想不通的事情,不要想就好了。
身为农庄管理者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在魔物队长临走前,妮可把写着里维情况的信件交给它,拜托它代为转交,现在她自认为圆满完成任务,住在农庄里,既不方便,也没有必要和雷穆沟通她对里维的处理。
于是第二天早上,她站在农庄门口的南瓜雕像柱子下,和魔物队伍最后的一群异世界来客大眼瞪小眼。
对方热情地向她打招呼,“早上好啊,听说这里提供打工机会,我们也想赚点币花花。”
大、意、了。
雷穆居然也允许他们离开城堡,果然和她一样没办法拒绝别人的软磨硬泡。
但妮可还是允许他们留在农庄工作了。
她实在没法拒绝别人用为难的眼神告诉她:“没有收入的话,即使魔王城包吃包住,生活也有些不方便啊。”
确实,人并不是一种只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就可以满足全部需求的生物啊,连妮可也有自己的爱好,喜欢品种奇异的花朵,喜欢书籍,偶尔想要城镇里人类商贩做出的小吃,魔王城里的厨房不会做辛辣的食物,但是和摩拉来自同一片大陆的摊贩就善于烹饪这种奇异的香料。
她把他们交给魔物队长,“新员工就交给你了,先可以分配一些简单工作,请多多关照他们哦。”
和里维一样,这些家伙对体力劳动的熟练度相当之低,甚至可以说,里维在这些人里都算身体素质优越。
“我从前还没摸过真正的麦苗呢,真是神奇啊。”
“这个机械研磨机的设计很有趣,要是能拆开看看结构就好了……冷静!我只是说说不是真有这个打算啦!”
“呜呜,我讨厌重复性的工作,请让我动脑吧,我有机械工程的学位,让我为领主大人更好地效力吧。”
“你只是想偷懒吧,不要躺着了快爬起来。”
但是在他们加入一段时间后,农庄的效率还是大大提升。这要归功于两位自称职业是“工程师”的成员,他们从炼金工坊订购零件,改造农场机械,简直像是炼金术大师一样。
摩拉倒是告诉她,自从魔导科技出现后,大城市里也出现了少数工程师,但都被某些组织以优厚的条件垄断。
筒仓里堆积的粮食一天比一天多,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冷,在枫叶红透的时候,前往伽雷之地的远征队终于归来,带着任命尤嘉为珀拉底领主的文书。
为了迎接归来的英雄,城门处挂起用枫叶、松果、榛子编就的花环,年轻人们站在城墙上,把成筐的花瓣和丝带倾泻,地上连一丝缝隙都看不到。
奥古斯都站在队首,在无数狂欢的人群里一眼捉到向他挥手致意的摩拉和妮可,还有......妮可身边那个晒黑的猴子似的年轻人。
这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孩撑着一把伞,替妮可挡住从天而降势如骤雨的花瓣。人群拥挤,他们的肩膀也紧紧相贴。
......这臭小子从哪里冒出的。
奥古斯都爸爸的表情严肃起来,眉头不自觉地聚起,眼神极具压迫感地盯过来。
妮可和里维毫无所觉,但摩拉和他眼神一触,瞬间对上了脑电波。她瞥了一眼旁边的里维,对奥古斯都挑了一下眉毛,又轻轻点头。
没错,好兄弟,就是你想的那样,女儿要拱别人家野猪了。
办公室里,尤嘉挥落身上无处不在的花瓣丝带,走到窗前心情愉悦地哼歌。
她身后是坐在办公桌后的缪拉,正拿着一柄放大镜查看那封来自教廷的文书,细细地检查每一个细节,最后满意地说:“虽然有灾后趁人之危的嫌疑,不过这确实是和教廷交锋之间的胜利,您夺得了更大的领地,采取什么手段根本不重要。”
对于恶魔来说,用这样遵守人类守则的手段夺取胜利,而非残暴、狂妄、践踏一切的深渊战争,确实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不过尤嘉的心情很好,暂时原谅了这个小小的污点和缪拉的出言不逊。
苔藓覆盖的小屋里,蜡油已经融化到浅浅一层,室内昏暗不清。
佐恩双臂交叠,下巴杵在小臂上,默默看着床上沉睡的老人。
他的奶奶神色安详,胸膛随着呼吸起伏,才能让佐恩确定她还活着。
过了一会,她眨动睫毛,虚弱地睁开眼睛,低声询问佐恩:“有人来了吗......我听见脚步声,很近。”
佐恩丝毫没有感觉,端起床头柜上的水一点点喂给她,“什么都没有。奶奶,你听错了。”
他年轻健康,感官理所当然要比一个垂朽老人敏锐,没有她听得到,他却毫无知觉的道理。
“好吧,”奶奶接受了这个说法,默默地闭上眼睛,“大概是我糊涂了。”
佐恩把手掌贴在她的额头上,“没有,你只是生病了,马上就会好起来,再喝点草药吧。”
奶奶摇了摇头,“太苦了,又没什么用,我们多说会话吧。”
“好。”
但是,他答应完之后,没过多久,奶奶又睡了过去。
他观察片刻,确认她睡得安稳之后,向门口走去,顺便拿起上面悬挂的锯子。
推开木板门,仅隔着一面墙,棕褐色血迹狂放地扑遍每一寸摇摇欲坠的墙壁和木地板,嘶吼声和腥风从缝隙中涌入,玻璃窗上血手印几乎凝聚成树冠。
畸变蜥蜴鳞片细密的长舌在墙缝里伸缩,似乎嗅到年轻人新鲜血肉的气味,兴奋得无以言表,更加用力地撞击墙壁。
佐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指缓慢地张开合拢,紧紧握住钢锯滚烫的手柄。
这就是,他要对抗的每一天。
第32章
珀拉底河沿岸的一处畸变蜥蜴聚居地,先遣队刚刚完成清理任务,确保连一颗蜥蜴蛋都摇散黄。
他们在探索时发现一个倒在湖心苔洞里的年轻人,浑身鲜血淋漓,几处皮肉被畸变蜥蜴的尾部骨刺洞穿。
队长扒开他湿漉漉的头发,试图唤醒他,“你还好吗?”
年轻人双眼紧闭,无法回答他。
队长收回手,掌心黏腻,翻掌后赫然发现浸湿头发的不是汗,而是鲜血。
副队吹了个口哨,“真猛啊。”
其他队员全副武装,谨慎地冲进年轻人身后的木板门。
“这里发现一个老人,已经处于死亡状态。”
“收到。”
留在原地的先遣队长蹲下身,试探年轻人的呼吸心跳,意外地发现他居然还有一息尚存,于是叫来人,“把他抬进湖边的医疗帐篷里去。”
又嘱咐一位医护人员,“好好照顾他,尽量保住性命。”
“明白。”医护人员是个高挑的年轻女人,闻言点点头。
处理过伤口后,志愿护理人员爱弥从临时搭建的厨房里领到一碗燕麦粥,试着喂给佐恩。
在成为护理人员之前,爱弥是一位女战士,最擅长使用的武器是一把数十斤重的阔剑,不是说她久经历练的手腕不够灵活......但是在照顾病人这方面,她确实不那么熟练。于是这碗粥喝一勺漏一勺地见底了。
佐恩尽量不让脸颊上的粥液流到枕头上。
他的两只手臂都收了重伤,被石膏固定,显然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要仰赖这位善良的小姐施舍他几口粥了。
他忍着喉咙里吞炭般的痛痒,向她开口:“谢谢。”
“没关系,你的喉咙受伤了,可能是蜥蜴毒雾的缘故,现在尽量不要说话说话。”爱弥紧张地说。
佐恩点了点头。
她也松了一口气。
这种平静的氛围没有持续多久。
佐恩又小心翼翼地询问她:“你见到我奶奶了吗……一个老人,就在湖心小屋。”
爱弥惴惴不安地放下碗,用毛巾给他劈头盖脸地擦了一顿。她看不到他的眼睛,于是低声道:“有件事需要告诉你,你的亲人已经去世了。过段时间会为她举行一个简单的葬礼,如果你到时候情况好转的话,我会带你去参加。”
毛巾下,佐恩喉头动了一下,肉眼可见地变得僵硬,沉默的时间长得让人不安,爱弥几乎以为他已经死去,或者会有泪水从他削瘦的脸颊淌下。
但是没有。
半晌,他从喉咙里嗯了一声:“谢谢......非常感谢。”
爱弥一只手还摁在毛巾上,僵硬片刻,“没关系。”
她松开手,让毛巾留在佐恩的脸上,自己端起碗掀开帐篷离开了。
在她身后,隔着薄薄一层麻布,帐篷里传来野兽般压抑的哭声。
几天后。
尤嘉穿着一条黑色的及膝裙,衣领遮住脖颈,石膏像般雪白的脸藏在轻柔的黑纱下,比棺材里的老人看起来更像一具尸体。
她用死水一样的语气询问摩拉:“这是哪,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要干嘛。”
她脸色萎靡,像第一天从深渊里爬出来。
“这片畸变蜥蜴聚居地曾经是是个小城,统治这里的家族现在仅剩两条血脉,这是其中一位的葬礼,事实上这片地也就剩这两个大活人......不好意思,现在是一个了。但是,你作为接任这片领土的领主,无论如何都有责任参加对方的葬礼,展示你的宽宏和仁慈。”
摩拉平静地念完这段话,回过神,谴责地说:“你居然没有看过我给你的公函,哪怕看一眼呢?这简直太......你昨天晚上又酗酒了吗?”
太昏庸了。
她把那个词吞回胃里。
“我没有,别用人类的身体素质揣测魔王!”尤嘉很委屈:“我根本没有收到你说的公函!”
每天送往办公室的文件足以堆成山,没有助手耳提面命,她根本无从辨别。
“大概是文件太多搞混了,抱歉,我会回去整顿一下办公制度。”摩拉拍了拍她的后背,“现在,上去拥抱那个最后的男孩,亲吻他的脸颊,告诉他你和他感同身受一样悲痛。虽然理论上来说善待前代统治者家族遗脉是为了安抚遗民,我们完全没必要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抛媚眼给瞎子看,但是做戏要做全套,上去吧,亲爱的陛下。”
上台之前尤嘉冲她竖了个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