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格利安对上他的眼神，疲惫地转过脸。
冻死他算了。
研究部主任开启密封的红色气阀金属门，冷气从门缝里缓缓冒出，像一张吐出烟雾的嘴。
几个人类齐齐打了个哆嗦。
冷气散去，露出一座冰砖堆砌的房间。不，准确来说，是人类在冰层里掏出一片广阔的空间，弧形的天顶和地面都澄净如玻璃，清晰地倒影出一切，包括中央那最重要的战利品。
一位天使，身躯山一样庞大。k有着类人的光滑头颅，后脑凸起，上半身没有性别特征，皮肤紧贴肋骨。下身则是一条修长蜷缩的雪白尾巴，生着鳞片，肩胛骨后伏着一对巨大的翅膀，羽毛凋零，隐约露出下面的白色骨骼。
融化的雪水滴在冰面上，把k的尸身凝固在挺胸昂首的姿态，看起来比白天的时候更凄惨。
即使如此，依然非常美丽。
尤嘉走近几步，观察k紧闭的双眼，再看向贯穿苍白胸膛的炼金箭矢。
“彻底死掉了吗？”
研究部主任点头，“是的，k失去了全身的血液，下一步还会被解刨。从外表来看，这具骨骼不同于任何一种已知生物。”
修泽尔把手掌盖在羽毛上，垂下眼睛，“你们之前见过k吗，从哪里？”
他轻轻拂过天使，翻过手掌，上面粘上一层羽粉。
吉萨走上前解释：“k的同类曾经出现在风暴笼罩的天空上，不过距离很遥远，掉到营地里被捕获还是第一次。之前我们一直以为是某只极地特有的飞行畸变物。”
这个结果甚至向总部上报过，简单地记录在畸变物图鉴里。
但现在看来显然是错误的认识。
“至于出现在哪里……”她陷入回忆。
研究部主任替她回答，“大概在冰川缝隙出现之后，天使第一次出现，根据出现的方向，我们猜测是从缝隙对面的风暴之地里飞出来的。”
倒是不让人意外。
昂代心不在焉，“原来天使长这个样子吗，和经书里记载得不太一样。”
虽然看起来不学无术，对待教廷信仰也毫无尊敬之心，但作为皇室成员，他经受过完善的神学教育，造诣甚至超过许多虔诚的教徒。
“经书里记载的天使是真实存在的，降临世间时的姿态应该和描述里一般无二。这是从未出现在记载里的天使，或许有特殊的意义。”修泽尔低声说。
尤嘉亲眼见过前任教皇在位时召唤的天使，如同彗星一样划过珀拉底的天空，确实如修泽尔所说，每一种都能在经书上找到相应的记载。
不过伽雷失去了这项资格，她也没能如愿拥有魔药浸泡的天使标本。
而出现在此地的天使是崭新的，前所未有的，独属于这片土地的。
希格利安很欣赏k的外形，称赞道：“真是完美缝合的作品，看起来像是天才的顺手之作。”
吉萨笑了笑：“什么样的天才，能有这么大的手笔。”
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天晚上，更多的羽翼蛇尾天使盘旋在风暴席卷的天空中，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营地的居民聚集在广场，站在及膝深的雪地里交谈，顺便用炼金武器瞄准天使，无数箭矢和子弹划过天空。
不过这一次，或许由于风暴干扰的关系，再也没有天使受伤坠落。k们盘旋在天空中，既不伤人，也久久不肯离去。
无人的角落里，尤嘉站在雪地里，裹好身上的斗篷。
吉萨站在后面，看着她被雪白尖毛簇拥猫一样的脸，低声说：“是为了迎接圣子的到来吗，我想不出还有别的理由。”
圣子通过了漫长的考验，来到最后天主选中的战场，被创造出来只为戍卫此地的天使为他的到来欢庆，在狂袭的风暴中盘旋飞舞，如同末日审判的降临。
很适合记载在教廷经书里。
尤嘉抬头，欣赏天使盘旋的姿态，“或许是这样。说起来为什么它们不下来。经书里描绘过天使迎接历史上第一位圣子的场面，k们牵着手环绕圣子，将他带往远离尘世的天空，群星的光芒都汇集在他一人身上......”
吉萨迟疑地说：“那是圣子回到天主怀抱的场景，现在应该还不会发生。而且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您在这里，天使也避讳您的气息。”
“会是这个原因吗？我已经努力收起所有气息，让自己贴近人类了。”尤嘉不解。
她身上的气息一直隐藏得很好，而且天使的位阶在她之下，正常来说很难清晰地辨认她身上的气息。
“还有另外一个可能，”吉萨想到了什么。
她仰头，眼睛微微睁大，压抑声音，“那个高度，天使盘旋的高度，好像是炼金仪式范围的界限。”
炼金仪式来自于魔王城，沾染那里的气息，没有被高于天使位阶的存在洗去气息，在k们的感受中会非常明显。
尤嘉若有所思，“我会想办法解决。”
第二天早上，天空上的暴风结束，天使也消失在天空中，营地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过介于昨晚人们聚集到深夜，钟声延迟两个小时才响起。
尤嘉起得很早，站在结着冰花的窗户前，看着外面的雪地和湛青的天空。
昂代把行李箱拎到茶几上，“要不要给你带一点榛子太妃糖，路上会很冷，这次也会在外面待久点。”
尤嘉拒绝，“我现在不喜欢吃甜的。”
她走过来，从沙发上摊开的一张张斗篷里选中一条，披到身上，“待会儿我要穿这个。”
昂代看了一眼，“那件是我穿过的，你穿起来会拖到地上。”
这些斗篷来自营地积压的大量皮毛，本来应该等到来年春天通过商队送出去，上次被吉萨翻出来交给他们。
上面还带着他的气味，碾碎草叶的甜苦。
尤嘉披着斗篷躺在沙发上，陷进温暖的绒毛，闭上眼睛，“这个时候要说你喜欢的话让给你，明白吗。”
昂代抓了一把糖果零食塞进行李箱，“好吧，你喜欢的话让给你。谢谢教导，老师。”
“不用谢。”她礼貌地说。
这一次，他们行走在雪地里，即将接近天堑时，羽翼扑朔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追上来。
天使在半空俯身，距离前所未有地近，一张张非人感强烈的美丽面孔垂下，似乎有些向往，又有点疑惑，用银白色的眼睛俯视他们。
昂代抽出圣剑，剑锋在日光下折射刺眼的光芒。
“k们想要干什么。”
尤嘉陷在修泽尔的斗篷里，一圈绒毛随着寒风簌簌抖动。她伸手，悄无声息地把黑猫更深地笼进怀里，隐藏在斗篷之中。
天使盘旋片刻，缓缓向他们靠近。
修泽尔上前一步，把她护在身后，“别怕。”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以保护的姿态将她冰冷纤瘦的手握在掌心，像是握住一只脆弱的伤鸟。
尤嘉轻声呓语，“我从来都不害怕。”
第88章
天使庞大如象的身体温顺地伏在地上，肩胛骨后的羽翼分开，露出宽阔的脊背，长尾在雪地上蜷缩。
让人想起跪地等待主人的马匹。
修泽尔褪下手套，指尖在身前天使的鼻尖悬停。
k嗅闻他的气息，眼神温润友善，羽翼微微扇动，似乎在无声地催促什么。
芒娜挑眉，“你在逗狗吗。”
希格利安的声音模糊地传出来，“这些天使应该是迎接勇者前往仪式之地的坐骑......差不多这个意思，这词好像不太恰当。”
尤嘉说：“用‘接引者’来称呼k比较合适。”
这是经书里对履行接引职责的天使的称呼。
深渊出身的她居然比希格利安要有更高的神学素养，教廷真是没救了。
他们乘上了接引天使的脊背。
面对怀抱大恶魔化身的老鼠的尤嘉时，天使似乎有些疑惑，用空茫的银色瞳孔和她对视，羽翼不安地开合。
这并不是邀请的姿态。
尤嘉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k。
修泽尔走过来，替她拉紧兜帽，低声问：“怎么了？”
“我害怕高的地方。”她的睫毛轻颤。
他的视线扫过天使背影又收回，牵住她，“没关系，上来吧，坐在我身后。”
天使的身影从冰川裂缝上空的寒冷云层中穿越，前往对岸暴风雪笼罩之地。
尤嘉把脸贴在昂代背后的斗篷绒毛里，轻轻哼着一首歌。
这是一首北方小国的歌谣，不是任何一种大陆通用语，发音轻柔甜软，像年幼的孩童在低声絮语。
那种眼睛里藏着心事的安静孩子。
不是人形高分贝恶魔。
“这首歌在唱什么。”昂代问。
她睁开眼睛，停下歌声，温柔地说：“歌词讲的是一个出身高贵的男孩爱上卑贱的卖花少女，他的父亲不允许这段恋情，于是男孩割下了父亲的头颅，牵着女孩的手逃跑。从此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拦他们相爱了，在星辰和日月的见证下，他们结为夫妇，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还有这样的歌词？”修泽尔深受震撼。
“这次没有骗你，这首歌是一座温泉小镇的古老民谣，还有一种说法是那个年代卖花有卖春的意思，不过已经不可考证了。有一个人唱给我听，讲了这个故事，他大概不会骗我吧。”她说。
他欲言又止，“那座温泉小镇的民风真是淳朴。”
“那个人听到你的话说不定会很开心，这是他妈妈喜欢的曲子。”她说完，移开视线，“看，我们要到了。”
笼罩在冰川缝隙对面的风团强劲地旋转，把雪尘席卷上天空，乌沉沉的云海和雪尘相连，分不清界限，但接引天使能够灵巧地穿过一层又一层风团，向着深处探入。
越往里，风暴就越沉寂，视线所及之处也慢慢清晰起来。
“那是......那是什么，”希格利安又咳嗽几声，语气却更加激动，脸色惊悸与震撼交加，“你们快看啊！”
芒娜喃喃道：“已经看到了。”
在他们下方，伫立着一座大理石祭台，外表饱经岁月磨损，似乎在风雪中已经矗立千年万年。它庞大得像是一座开阔的殿宇，却看不出一丝后天堆砌拼接的痕迹，仿佛天生有这样一块石料，生成了宫殿般的祭台。
那是连通神明所居之处的通道。
天使降落在祭台附近，等待他们下去，抖动羽翼，静静地停在原地。
“走吧。”修泽尔首当其冲，提步向祭台走去。
他们顺着包围祭台的漫长阶梯走上去，来到空旷的祭台顶端，它呈现五边形，地面的黑曜石藏着星星一样的微光，坐落着五座高耸的石碑。五面分别雕刻着不同的浮雕，精妙繁复的天使、圣徒、野兽、法环，如果细看，就能在每面浮雕上找到六翼天使、蜥蜴、不死鸟、金鸢尾、贤者之石的纹路。
凌冽的极地海风穿过石碑上的天然孔洞，发出管风琴演奏般的恢弘声音，绵绵不绝。
修泽尔环视四周，轻声叹息：“终于到了这一刻，我已经等得太久了，我知道你们也一样，不过别担心，马上一切都要结束了。”
他向芒娜伸出手，“借用一下你的剑。”
昂代抽出圣剑，交到他手上。
尤嘉松开手，阿尔从她的怀里跳下来，坐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抬起狭长的竖瞳，和其余几个人一起围绕着修泽尔。
昂代从斗篷下伸出手腕，缓缓擦过圣剑锋利的剑锋，鲜红的血液顺着手臂流淌，滴落在祭台的地面。
这个时候才能看出，祭坛地面并不是水平的，而是人眼无法察觉的微妙圆弧，血液顺着弧度向祭台正中央流淌，流进小指粗细的孔洞。
希格利安疑惑：“那里面有什么。”
“正常来说，祭台下面应该藏着贤者遗骨，不过这座祭台不能以常理看待，下面不一定......”昂代的话没有说完。
下一刻，祭台下方发出一阵巨大的轰鸣，脚下的地面随之震动，并且没有休止，反而越来越剧烈。
祭台之上的沉沉云层和风暴散去，露出的不是天空，而是自上而下降临的光芒，比日月星辰更明亮，不可逼视。在这光芒笼罩下，没有任何人能够发出声音，只能茫然地承受这凌驾一切的伟大辉光。
这道光最终和祭台交汇，形成光柱，如同一片凝固的金色海洋，闪烁着光芒，像是浮游生物在海中默默漂浮。
连通人间界和神明的通道，在这一刻被彻底打开。
昂代把圣剑交还给昂代，环视所有人，“站在纹章对应的石碑前，闭上眼睛。很快就要开始了。”
也是结束。
他没有站在石碑前，而是留在了原地。
从天空上倒过来的金色水面般的源头，一道彗星般的光芒向下冲出，向着祭台而来，降临在昂代身上，光芒贯穿了他的身体，颜色一寸寸褪去，雪白的头发向上漂浮，修长的双翼展开，他扬起头，咬紧牙关，似乎在忍受强烈的痛苦。
随后，光茫照耀下的昂代和希格利安也缓缓漂浮在半空中，身躯散发和他一样的光芒，分享这份超越人类躯体承受能力的力量和痛苦。
但这远远不够。
很快，昂代的身躯因为无法承受的力量痉挛起来，仿佛承受着灼烧全身的痛楚。
他睁开眼睛，金色的瞳孔没有任何神采，口鼻流出鲜血，动了动嘴唇，在一片茫然中坠落，重重摔在祭台上。
昂代和希格利安随之坠落，他们受到的损伤更重，彻底地昏厥过去。
昂代还留存着模糊的意识，睁开眼睛，看着黑曜石地面。
这是他最脆弱的时刻，全身骨骼仿佛断裂般疼痛，连呼吸都带着烈焰喷吐的炽痛。
一双靴子停在他的眼前。
靴子的主人没有接受到天主降下的赐福，也没有从空中摔落。她身上没有发生一丝变化，就像过去的无数个下午，他午睡后睁开眼睛，看见她端着茶杯从身边走过。
有那么一瞬间，他为她的完好无损松了一口气。
她半蹲下来，伸出手，贴在他的胸膛前。
“真是一段开心的旅途，不过走到终点，也该结束了，对吧？”她语气很轻，伴随着滚烫血液喷涌而出的流动，还有血肉黏连摩擦的声音。
昂代怔怔抬头，那张还带着少年气的漂亮脸孔此刻甚至显得有些迷惘。他的眼神聚焦，落在她淌满血液的小臂、手腕。她手掌攥住的那只心脏还在鲜活地跳动，泵出血液，纤细的手指强硬地陷进灼热的脏器，被涌流的血液漫过。
他怎么会觉得那双手纤细、脆弱，需要被精心呵护，不该沾染一丝尘埃呢。
他动了动嘴唇，只发出野兽受到重创般的嘶哑声音。
“为什么……”
尤嘉看着他，语气和缓：“抱歉，我一直都没有好好介绍过自己......我的名字叫尤嘉，现任的魔王城之主，以及，即将拥有整个世界的真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