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几本上个世纪的古典爱情小说,和这座镇子一样传统,根本没涉及到魔法和炼金科技。
他应该在山谷里度过平顺无知的一生。
变故在十二岁发生,那一年河水泛滥,从山谷外冲进来一个为畸变物所伤的中年人,被救醒之后展露出不俗的气质和言行举止。
他的名字叫修泽尔。
每一个孩子都喜欢博学多才的修泽尔,但修泽尔只对希格利安感兴趣。
他留在镇子里教导孩子们读书,闲暇时向希格利安描绘那个炼金与魔法的世界,恢弘广阔、美不胜收。而修泽尔本人则是小有名气的魔法师,在帝都魔法学院任教。
修泽尔赞赏他的天赋,为他的一生可能埋葬在这个小镇感到心痛。
被选中对于年轻人来说是多么受宠若惊啊,修泽尔还是这样一位不凡的异乡人,被他看中就像被命运选中,希格利岸被他描述的那个未来点燃眼睛,无比渴望离开这个偏僻之地。
在得到家人的允许和祝福后,他成为了修泽尔的学生,和他一起离开了从小生活的小镇。
希格利安以为波澜壮阔的未来就在眼前。
可修泽尔的嘴脸暴露得很快,他是个骗子,确实算是一名魔法师,但没有任何师承和正当职业,也没有在冒险者协会注册,只在某位法师手下当过最低等的学徒,很快又因为劣行被逐走。
他带走希格利安,是嗅到了他身上的魔法天赋和神秘气息。
长生不老的炼金原料气息。
他赞叹地抚摸希格利安的头发和脸颊,手指的触觉令人作呕,语气如梦似幻:“一定是天主保佑,让你生在与世隔绝的地方,那么多伟大的炼金术士都无从得知,只等着我来挖掘宝藏。”
希格利安从此过上了地狱般的生活,被迫吞下试验魔药、割下血肉作为魔药原料、成为某位病危大人物的献血者……
他的身体被魔药和试验彻底搞坏,五感比常人更弱,身形瘦削嶙峋,兜袍下伤痕累累,布满针孔。
可是,在这样的境地里,好似冥冥之中有神明在注视希格利安,残忍对待他的人全部命不久矣,下场诡谲。
吞下他血肉所制魔药的客人死于无缘由的皮肉溃烂,下葬时身上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
大量服用他血液而回春的贵族老爷摔倒在浴室里,被破碎的云母屏风碎片割断动脉,血把整池水都染红了。
开启他悲剧的修泽尔死得最晚。希格利安亲自动手,把他推进用来处理坚硬魔药的大型装置,那是座类似铁处女的滚筒装置,机关启动,成百上千枚刀片蝴蝶般翩然起舞……
从此以后,希格利安蝙蝠一样安静地隐藏在人类的世界,用指甲和头发换取维持生活的微末资源,又很快逃回无人烟之处。
直到这群奇怪的家伙闯进他的家门,把他掀翻在地,宣布要带他去拯救世界。
神经病啊!
被捆住手脚,倒在马车中央的羊毛毡上时,他还能没能回过神。
他们已经快要离开丹芭洲,不知道去往何方。
他艰难地抬起上半身,从胸腔里发出几声闷咳,询问三个人里看起来脾气最好的那个女孩子,“你们要带我去哪?”
女孩动了动嘴唇,被旁边那个脸上总是带笑,气质却倨傲冷淡,距离感很强的青年截去话头,“别问了,她也不知道,只有外面那个臭着脸的家伙心里有数。”
威胁希格利安的黑发年轻男孩在车厢外驾马。
青年凑上来,语气散漫又亲切,眼睛的颜色漂亮得让人畏惧,“看到我了吗,我也是被那家伙抓出来的。当时我正在卧室里好好睡着觉,外面都是家里的护卫,结果他提着刀就钻进来,架在我脖子上,说不想残废就乖乖跟他走,还说要把我变成白痴,真凶猛,对吧。”
希格利安皱眉,脸色难看吧,“他是匪徒吗……”
尤嘉掏出锉刀打磨圆润的指甲,“让你失望了,还真不是,他是教廷注册的现任圣子,现在还能在教廷里看到他的画像呢。”
她轻轻拍了一下昂代,“你不要跟他乱讲。”
帘子被捞起,昂代的脸露出来,“你们两个,又在胡言乱语对么。”
“是昂代!这次我还没有。”尤嘉反驳。
“还没有……意思是马上有对吗。”昂代无言以对。
希格利安看着他们两个,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询问:“你要带我去哪?”
尤嘉也偏过头,看起来对这个话题饶有兴致。
昂代沉默了一下,说:“我们去极北之地,被浮冰覆盖的海上,那是配得上天主降临,开启终战的地方。”
他的语气很轻,像是藏着什么浩大幽远的东西,让人心里一寂。希格利安原本想说点什么,闻言闭上嘴,轻轻打了个抖,像是极北之地发寒气已经顺着他的语气飘过来。
空气一时之间十分安静。
尤嘉笑了笑,打破沉默,“从大陆东南端到极北之地是段很远的路程啊,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这是魔王城眷属收到的命令。
君主的命令被渡鸦带回母巢,在每个眷属的耳边响起,轻得像是叹息。
更多的战火在大陆上点燃。珀拉底的军队和信徒随着战车来到各地,杀戮与怀柔交织。他们的战车如同奔驰的狂龙和堡垒,冲破城门,行进在宽阔的主道。饥瘦如干尸的平民和奴隶站在道路两侧,畏缩惊恐地看着这只队伍,战车上的黑甲骑士和白袍信徒都在面罩遮掩之下,没有投来一丝目光。
城主的宫殿和堡垒中,血顺着台阶一路流淌,从最高处的卧室一路到一层的舞厅。
骑士长的声音从面罩下嗡嗡地传出来,“但有反抗,一律格杀。”
他手里提着这座城池主人的头颅,被肥肉撑起的脸颊颜色青灰,嘴唇乌紫,边缘的刀口并不整齐。因为太过肥胖,骑士长花了一点时间在层层赘肉里找出他的脖子。
城主披着远东丝绸的庞大身躯还瘫软在王座之上,像一座肉山,已经发出不太美妙的气味。
一位年轻的骑士询问上峰,“不反抗的家族成员......”
骑士长摇摇头,“守好城门,随他们去吧,这座堡垒外的人会负责审判,和我们无关。”
军队和信徒同样涌入了教廷和帝国宫殿,教宗和皇帝病重的消息传遍整片大陆,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同时,这段时间,珀拉底几乎夺得了大路上泰半的领土,没有任何停下脚步的意思。
它背后的主人,想要整个世界。
这让勇者们回程的路途变得更加艰难起来。
他们需要躲避处于政变和战火的城池,在缺乏物资补给机会的情况下,前往遥远的极北之地。
好在,战争真正如火如荼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过了一半路程。
尤嘉坐在马车前,抱着膝盖,轻声询问昂代:“你想回教廷,或者回家看一眼吗。”
此时正是深夜,月凉如水,昂代和塔格利安,还有阿尔都在身后的车厢里,大概已经沉睡过去。
只剩下他们两个,驾着马车行驶在荒凉的草原上。这里大概已经是珀拉底征服之处,沿路没有畸变植物,只有断断续续的光蕨树苗,发出萤火虫般的微弱光芒。
昂代拉动缰绳,侧首看她,“你想家了吗。抱歉,离开东南方之前,我应该带你看一眼家乡的部落。”
尤嘉摇了摇头,“我不怎么想家,因为......因为我看过丹芭的丛林了,那里和我的家很像。我是好奇你,不想念教廷和家吗?”
“我不喜欢教廷,不过有的时候会想家。只要战争结束,我就会回到家乡,过从前的生活。”
“如果拯救了世界,你的声势威望会远超教宗,伽雷的圣职家族和其他领主会纷纷跪在你脚下摇尾乞怜。到时候你可以把教宗赶下那个位置,自己坐上去。回到家乡继续过平凡日子,不会太亏了吗。”
“如果说我对着这这些不感兴趣,大概很虚伪,但我确实……”
“我明白,我相信你。”尤嘉说,“你和他们想的都不一样。”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着她,“如果你愿意的话,等一切结束,可以一起去我的家乡看看。我的家在山脚下开满苜蓿草的草原里,有一座尖顶木楼,和风车转动的磨坊。”
他眼睛藏着的东西几乎呼之欲出。
尤嘉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只是看着他,神色几乎带着一点哀悯,简直不像她会露出的表情,“你有想过,我们会不能一起回来吗?”
“我会带着你们回来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如果不是我,你还可以留在伽雷被鲜花和宴会,没有任何烦恼。战争结束,我希望......你永远都过那样的生活。”
尤嘉失笑,“你刚才还说想邀请去你家呢。”
他直视她的眼睛,“那你愿意吗,或者,我也可以留在南方的丛林。”
第85章
“你们两个吵架了吗?”佐恩枕着手臂,躺在马车中央,懒洋洋地开口。
车厢两面的窗户大敞,吹进光蕨浅淡的香气,是种薄荷和清水一样的气味。
几个月前,他们路过这里时,两侧的畸变植物还喷发着腥臭的花粉孢子。
尤嘉趴在窗边,闻言回过头,“为什么这么说?”
芒娜睁开眼睛,“今天早上开始,他就一直避开你的眼睛,把罐头递给你的时候只是碰到手指却立马松手,真奇怪。”
他说的是昂代。
希格利安一只手还被拴在座位上,此时也转过眼睛看向她。
被一紫一黄两双眼睛盯着的感觉让人压力倍增。
尤嘉轻声说:“没有吵架……只是,有一件小事,他希望我做个选择。”
“什么样的小事,也告诉你最好的朋友芒娜吧。”
他凑上来,手臂撑在座位上,仰头看她。
“这是秘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你们之间居然有互相的秘密瞒着我,这难道不是孤立吗。虽然我看起来这样,却有一颗敏感的心,被队友孤立也会难过的。”
话是这样讲,可是他的长相气质一点看不出脆弱敏感,笑得再漂亮也让人害怕。
尤嘉摸了摸他的脑袋,“其实,我一直有件事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其实……我最好的朋友是阿尔大公,并不是芒娜!”
“怎么会这样!你和它才认识多久!”他不可置信。
“非常抱歉,但毛绒绒比认识的时间更重要。”她残酷地说。
芒娜仗着身高臂长,把她从座位上扯下来,抓着手腕控制在怀里,像是抱着一只坏脾气的猫,“给你个机会再选一次。”
“开玩笑,没人能威胁我。”她立刻以和外形完全不匹配的力气挣脱怀抱,抓过抱枕压在芒娜身上。
车厢狭小,希格利安被挤在角落,看着这两只过于活泼的家伙扭打在一起,和旁边宝相庄严的黑猫一起幽幽地叹了口气。
极北之地。
尤嘉曾经在珀拉底见过许多来自那里的行商,他们住在风雪弥漫的山谷,依靠巨大的中心供热炉生存,顶着严酷的暴风雪外出寻找狩猎采集,商队是唯一和外界连通的渠道。
这种付出当然是有缘由的。
极北之地的霜雪冰山隔绝了大部分畸变物种的入侵,畸变花苞和藤蔓也无法在厚厚的雪层生根发芽,只有少部分大东西会藏在冰川之下,想要躲避并不困难。
昂代从行李里翻出厚厚的皮毛斗篷,挨个丢给每个人,“穿过这条峡谷,就进到真正的极北之地了。把所有衣服都套上,护目镜也带上,一点皮肤都不要露出来。”
尤嘉看着陷进银灰斗篷里的芒娜,忍不住伸出手臂抱了抱他,用脸颊感受绒毛的触感,“你看起来像一头熊。”
“北极熊的身高普遍在两米以上,他的身高不达标。”修泽尔说。
昂代的声音从斗篷里艰难地传出来,“我有......一米......九......”
修泽尔:......
希格利安扒下斗篷,露出尖尖的下颌,脸色因为缺氧有些泛红,“需要替你把身高缝在衣服上吗,我手艺还不错。”
“谢谢......不需要......我家的族谱已经替我记下来了。”
还会刻在墓碑上,世世代代传下去。
他有一位祖先据记载身高两米一,连身后的棺椁都是另外定制图纸。
即使披上厚厚的毛毡,马也无法在一直在及膝高的雪地里行走太久。
尤嘉掀起一点帘子,看见雪峰上圆白的月亮,大得像是要从夜幕上掉下来,顺着雪坡滚落。她被吹来的风雪一激,松开帘子缩回来,“我们要走多久,才能走到你说的那个地方。”
修泽尔坐在地上,咬着梳子,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黑发,那是雪花消融后留下的痕迹。
现在由昂代在外面换岗,驾驶马车。
他丢下毛巾和梳子,抖了抖头发,抬起被吹得还有些僵硬的脸,“很遥远,在极北之地的世界尽头,人类和畸变物都不曾踏足玷污的永恒冻土。如果你看过教廷经书的话,会在冰海遗卷那一章找到那个地方的记载,那是神最初以及最终的领域,传说神把连通天上地下的通道留在那里,看起像人类捏造的夸张神话,但其实是真的。”
尤嘉的睫毛微颤,若有所思,“是吗,原来是这样......”
“神降,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和你之前翼化的状态一样吗?”
修泽尔否认,“不,还差一点。翼化只是神降最简陋的表现,真正的神降,是化为神的容器,被k的意志驱动。神明的眼睛看透一切,天地之间元素和气息的流动纤毫毕现,伪神也会在那双眼睛里无所遁形。”
“看透伪神所在之处,然后呢?k会以神降的姿态前往伪神所在之处吗。”尤嘉看着他,眼神深而静。
她立刻摇头,“不对,你明明说过极北之地是最后的战场。难道在神的意识里,伪神一定会出现在最终的战场吗?”
斗篷的掩盖下,她的手掌紧握珐琅扣子,把它化为一堆粉尘。
修泽尔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这一点不在我得到的传承里,我也不清楚。或许神和伪神之间的战争超乎人类的想象,在另一个领域里展开。”
车身一震,昂代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我们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马已经走了太久,需要休息。”
修泽尔离开车厢,跳下马车,绕到前面查看马的情况。
它看起来状态非常差,嘴角有些微的白沫。
昂代把手掌贴在它的额头上,在贴合的间隙,有纯白无垢的光芒流动。马棕色的眼睛重新恢复了光彩。
昂代检查了一下它的眼睛和心跳,“看起来好多了,还能继续走么。”
昂代收回手,“可以行动了,不过它还需要彻底的休息,否则下一次可能治愈之力不会再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