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画面里的她真好看,尤其鲜血染红白裙的时候;眼泪流进她脸颊的伤口、被光照出钻石一样光芒的时候;她死死咬住他胳膊、诅咒他下地狱的时候……
真好看啊。
他的珂珂。
他解开安全带,下车,抽出伞来,却忘记打开,只是横置攥住,走向对面面包店。他没有看路,每一步都踩在水中,水花飞溅,湿了他的裤腿,还挂上几粒泥点。
但就在快到门前时,他停住脚步。
雨还在下,雨珠拽下发梢,啪嗒啪嗒砸在他手背上,店里女孩还在专注看书。她的工服有一枚藏青色的蝴蝶结,她把它戴在了头上。但她头围太小了,蝴蝶结变大了,她也有点可爱了。
许久。
他转过身,又走回雨中。
这时,门把手挂着的铃铛被风吹得响起。
丁珂闻声看向门外,只有绵绵细雨和空荡荡的街头。
起风了啊。
想着,她走到窗前,把窗缝关小。
傍晚时分,其他员工上班,丁珂下班,从面包店离开。晚上还有一节思修与法律基础,她跟同学约好到咖啡厅写会儿作业,再一起去上课。
快到咖啡厅时,身后传来一声“我的珂!”
丁珂回头。
章苗苗追上来,搂住她的胳膊,欧包给她一枚,说:“于泰那傻大个又找你了吧?我看他刚发朋友圈安慰自己再接再厉呢。够执着的。”
“你下午说要看我什么?”丁珂跳过这个话题。
“哦那个,李暮近奸杀‘丁珂’案的分析作业。你给我看看呗。”
“好。”
聊到作业,章苗苗忍不住翻出旧事:“这么久了还是惊悚,我居然在跟丁珂说李暮近奸杀‘丁珂’的案子!要不是两年前那个‘丁珂’死时候你正在给市表彰办当志愿者,真是活见鬼!”
“你早上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丁珂很平淡。
章苗苗忘了,“是吗?可能是早上看到新闻下意识感慨了吧。李暮近竟然还敢去酒吧街浪。”
说着话,两人已经走进咖啡厅,坐进偏僻角落,开电脑接电源。
章苗苗点了两杯冷萃,回来继续说:“我早上看评论,全都是要他死的,我也想问,他什么时候死!”
丁珂先把作业隔空投送给她,然后说:“该死的话法院会判的。”
“这么锤都能无罪释放,就是使钱了。”章苗苗武断道:“有个有权势的爹就是不一样。”
“这是一个热点案件,李暮近深厚的背景、优质的外貌给了媒体太多发挥空间。媒体渲染过多导致舆论干涉司法审判,以至于结案时出现大量质疑声,损害司法公信力。”
章苗苗皱眉:“你这是在向着杀人犯说话啊。”
丁珂语气平淡,似乎激素系统和神经系统都不作业,她天生缺乏感情这种东西:“用事实说话是政法人的基本素养,我是说保持冷静,别被舆论绑架。”
“但是今天新闻都说,因为证据不足和精神分裂两个重要原因,李暮近逃脱法律制裁。如果他没罪,为什么用逃脱这词?”
丁珂抬起头,看着她。
章苗苗被她盯了一会,反应过来,睁大了眼。
确实,媒体就是用这样乍一听没问题的词汇,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公众的判断,煽动了公众的情绪。
“那你是觉得李暮近没罪吗?”章苗苗又问。
丁珂摇头:“没公开审理,我不确定。”
“这就矛盾了,你前边不是相信我们司法吗?”
“相信司法绝对公正,但执行者是有七情六欲、独立思想的人,他们并不是绝对正确的,也许判断失误,也许被人蒙蔽,也许像你说的鬼迷心窍被人买通,这都要考虑进去。”
章苗苗听完觉得自己不适合学法,但懂了丁珂:“所以你是对这个案子持保留意见,不会像大众那样认为他有罪、该死,也不觉得他无辜。”
丁珂喝一口咖啡,说:“知道真相就不保留意见了。”
章苗苗笑了:“你跟受害者同名,说不定真有机会接近真相呢。”
提及此处,章苗苗托腮好奇道:“你说她长什么样?”
没等丁珂答,她又说:“涉及个人隐私没公开,估计只有她身边亲友知道了。要是按照媒体说的,李暮近就搞她一个人,那她一定很漂亮。就像你一样,走到哪儿都是焦点。”
她说完环顾四周,真就被她发现偷瞄丁珂的。
丁珂手指敲着键盘,随口道:“这话像是说漂亮的女人就该死。”
章苗苗愣了一下,一拍额头:“真被影响了!媒体最帅罪犯的Title好毒啊,边谴责他边吹捧他……所有人鞭打他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恭维他的出身长相……”
“所以独立思考的能力弥足珍贵。”丁珂十指翻飞,漫不经心。
章苗苗趴在桌上:“我觉得等你思考好我再抄你的也是可以的。可以吗珂宝?作业能不能……”
“不一直是这样?”
章苗苗咧嘴笑道:“没办法,没你想得深入。我早觉得我当初选政法选错了,但我妈觉得前途远大,说什么干得好北上广深买房不要太轻松。当然我觉得她这个说法是建立在运气好,或者是帮边缘分子钻空子的基础上。”
丁珂没接。
章苗苗也安静下来,进入学习状态。
没多会儿,章苗苗想起件事:“珂珂你之前说要应聘家教,找到雇主了没?”
“没,暑假看吧。”
章苗苗知道丁珂因为家事很缺钱,一直打工,上次她提到家教,就帮她留意了一下,正好小区群里有一家孩子初升高需要家教,跟她说了:“挺有钱的那家人,课时费可以多要点。”
“谢谢,明天兼职完去看看。”
“客气啥。”
富丽堂皇的游艇内舱,保镖把看住的女人搡到宋雅至面前,将她包里东西全抖搂到地上。
除了一堆现金,还有一块百达翡丽,三条梵克雅宝。
宋雅至笑道:“顺了不少啊。”
女人心里狂跳,嘴还是硬的:“反正他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东西,我不拿也不知道丢到哪去了。你自己的儿子你不知道吗?”
宋雅至点点头:“很有道理,”把手边装有现金黑包扔给了她:“那些这些你都能带走。”
女人眯眼:“条件呢?”
“忘掉早上发生的事。”
“我早忘了。”
宋雅至很满意:“希望不会有你再用这个筹码跟我要钱的那天,不然你有可能因为敲诈勒索罪葬送掉后半辈子。”
女人一边把钱和表塞回包里,一边笑着搭话:“放心吧宋女士,我嘴严得很,你不知道我帮暮哥藏了多少秘密。”
“那就好。”
保镖把女人带走,宋雅至闭眼靠在沙发,海风正面吹拂,掠走她额头沁出的一层薄汗。
极易出冷汗的毛病染上二十多年了,估摸要随她入土了。越往高处走这病越严重,可是不向上走又不行。
哪有下山路,除非摔一个粉身碎骨。
李暮近知道詹城有一个丁珂三天了,没去打听、调查,也没直接找她去问,照当活死人。
束睿课都不上了天天陪着他。
李暮近打台球,束睿就在一边端着杯酒,盯着他。李暮近不躲避他任何目光,那对他没影响。
束睿终于急了,走向台球案,焦黄灯光下,李暮近才像个好人。他忍不住问:“你到底怎么想的?不着急吗?如果她活着,光是你对她那些行为都够你死一百遍了。而且怎么可能活着?那场火后不是找到一副焦骨正好与她DNA匹配吗?”
李暮近除了不好语数外,什么都好,射击游泳滑冰潜水跳伞,开过挂斗大卡,也开过直升机,台球更是个能手,束睿质问他的这会儿他已经一杆清台了。
束睿不关注他的战绩,反正没意外,“你这个样比发火还吓人。”
当初国际学校音乐教室起火,救火不及时,火焰将整栋楼吞没。
消防部门出动几个单位灭火,火情结束,清理废墟时发现焦尸,通过死状判断死前曾被绑住四肢。
事件一经报道,迅速成为全国关注重点。
经查发现,死者是国际学校一名十六岁的女学生,名叫丁珂,曾跟同校男生李暮近传出早恋绯闻。
但有知情人立刻否认,表示李暮近一直强迫丁珂,之前学校泄露过丁珂裸露的照片,拍摄者正是李暮近。
随即,李暮近违反校规被学校劝退多次,以及众所周知他爱玩火,不止一名目击者亲眼看见过他点燃车,包括国外持枪伤人等恶劣行径一一被网友扒出。
一时间,爱而不得、因爱生恨、先奸后杀,各种版本的“真相”在网上扩散。
通过媒体追踪报道,公众进一步得知李暮近的家庭背景,有高干身份加持,让这些故事更生动了。
最后因为无法采集、检验死者体内是否有李暮近的DNA,强奸这一指控无法继续调查、验证。杀人这一指控也因李暮近的不在场证明被推翻。
但网友不买账,针对“重要证人突然改口”“裸露照片一夜无踪”几点请求司法部门解答。
司法部门的解答于情于理都有点牵强,渐渐出现一些“公安厅厅长徇私枉法”“为给儿子脱罪上下运作”的声音。
最后李暮近被诊断出精神分裂,李崇、宋雅至作为父母姿态卑微地面对公众,表示将为李暮近治疗,对其严加管教,这件事才渐渐平息。
具体李暮近到底有没有强奸并杀害丁珂,在没新证人、证据之前,只有李暮近本人和已故的丁珂知晓了。
两年过去,这件事已早被遗忘,不知为什么又迅速发酵起来。
旧案重提,李暮近一家再次登上风口浪尖,偏偏这时,一个跟丁珂长得一样并且同名的人出现了。
束睿为李暮近着急不是没原因,“我爸猜测你出入酒吧街被拍到并扩散就是老李提副部的竞争对手使得坏。”
李暮近放下球杆,走向沙发,路过茶几,拎起一瓶啤酒,用打火机起掉酒盖,双脚踩上沙发,坐在靠背脊部,喝起酒。
束睿看他不紧不慢,越看越急,“也许现在这个丁珂就是他们安排的。老李那么谨慎,你是他唯一的破绽,如果我是老李竞争对手,一定在你身上做文章。”
李暮近顾自喝酒。
束睿提气,“你听没听见我说?”
李暮近没答,只是问:“李崇气消要几天?”
束睿跟李暮近从小到大的交情,李暮近的爹他自然是了解一点的,“三天吧。”
李暮近也知道,所以他把一瓶酒喝完,打给李崇,毫无意外那头李崇的声音不似前几天咆哮如雷。
李暮近不兜圈子,说:“我明天搬去詹城。”
束睿震惊状,又渐渐恢复。
确实,这个丁珂到底是不是两年前的丁珂,只有李暮近才能知道。
因为他们真在一起过。
严谨点说,他真的强迫丁珂跟他在一起过。
第三章
观山御景项目位于詹城东南角,前拥大片有氧森林,背靠鸠山。低密高层是四家共用一个环形花园露台,露台与独栋区遥遥相望,独栋区域内有会所,据说站在会所顶楼侧耳倾听,能听到鸠山善引寺的和尚诵经。
章苗苗介绍给丁珂的家教地点就在高层区,丁珂下午到以后,被保姆带到露台、递来一杯太平猴魁,等待女主人面试。
没多久,女主人一身丝绸居家服一路带风来到茶吧,坐下来,一边抹匀脸上的精华,一边翻丁珂的简历,再与她对照,“确实是学霸,也确实很漂亮。”
丁珂礼貌性弯弯唇角。
“苗苗应该跟你说了,我们孩子初升高,现在作业有点吃力,我跟他爸平时忙也顾不上,我希望就是,辅导作业为主,然后解决他课堂上遗留的问题。”
“了解。”
女主人点头:“那就定了吧,周六日仨小时。你看你的时间,什么时候合适。然后薪资方面,你有想法也可以跟我直说。”
“三百一个小时。”
女主人愣了一下,倒不是觉得丁珂要求过分,是她还挺直接,看她长得恬纯,还以为会有些软弱。
“好。”女主人也很痛快,“那这样呗,我儿子马上起床了,不行咱们从今天开始?”
“可以。”丁珂打车过来,八十多车费,回去也差不离,今天开工自然好。
女主人一拍巴掌,“那你跟我们家吃午饭吧?”
丁珂说:“我吃过了,可以先把他作业给我,我先在这看着。”
女主人点头:“也成。”走出两步又回过头:“哎哟我不知道我儿子作业是什么,要不还是等他醒了。”手指向露台另一端:“前边有健身房和咖啡厅,你可以去逛逛。”
“我知道初三的作业,您把他书都拿来就行。”
女主人有点不好意思,她甚至不知道她儿子书包在哪里,“我带你去拿吧。”
丁珂懂了,“好。”
两人进入室内时,跟刚醒来的男主人打了个照面。
男主人蒙眬睡眼被近视眼镜片遮得严实,但丁珂仍能感觉到他上下打量她的眼神。
拿上书包,丁珂回到露台,周末茶吧空无一人,可能因为这边住宅还有空户。
茶吧摆着十几种木头,刻着Rosewood(梨花木),Thujasutchuenensis(崖柏)等等。
低头闻闻,没梨花木、崖柏的香。
诈骗。
木头下端是金属托盘,堆了许多火山石,密匝匝的洞让她头皮发麻,不由扭向山林,与盘旋在山腰的独栋形成对视。
章苗苗说,一套六千万起。
就在她欣赏山林景致之时,室内也有人隔着玻璃欣赏她。
女主人接到工作电话,临时加班,风风火火穿好衣服,甚至来不及跟丁珂打声照顾,也没注意自己的丈夫在不怀好意地盯着儿子的家教老师,还嘱咐他:“你记得给丁老师结钱,一小时三百。”
男主人敷衍答应,始终没收回眼。
一阵西南风吹来,卷起丁珂翻驳领一角,又钻进领口,冰了脊梁,闹得她下意识耸肩。
由此,男主人再也坐不住。
他换好衣服出来,左手握着一瓶葡萄酒,右手拎着醒酒器、冰桶,冰块上放着开酒器。
丁珂扭头看到这一幕,不明所以,但出于礼貌还是起身。
男主人甚至摘了黑框眼镜,换了金属框。
丁珂只是怀疑他对她企图,下一秒,他亲自验证了这点:“我太太说丁老师刚上大一,那有没有交男朋友呢?”
“有。”丁珂说了谎。
男主人豪放一笑,似乎更满意这个回答。他并不密集地跟她交流,聊完这两句开始挽袖子,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