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李暮近就明白了。这是真迹。
“你爸说了,过个几年,我念叨过的那些东西会挂满了我这几间房。”爷爷光说都美得睁不开眼了,脸成了一座褶子山。
“他有没有说怎么做到呢?”
“这就看他本事了。”
李暮近深想就能想到李崇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所以在这个话题还没结束时,就用沉默强行终止了。
爷爷跟他也不止这些藏品可聊,如今家里前程似锦,好像开启万事亨通的阀门,迎来最好过的日子,长年累月的臭脸都被化解掉了。
本就喜欢天赋异禀的孙子,现在看来更顺眼,连他带来的姑娘都不忘夸赞,当爷爷的甚至有点奉承孙子的意思,“这个丫头比上次带来那个看着俊啊。”
上次是孔穗,现已经在马耳他开启新生活了。
闲聊着,李崇来了。
他在爷爷面前头都不敢抬,李暮近可以直接坐爷爷旁边,他不得到爷爷允许,只能在沙发区以外站着。
李崇发狠瞪了李暮近一眼,这混账视若无睹,他眼都要冒出火来了。
爷爷看见他,满脸褶子收起一半,严肃起来,也不理人。
他给爷爷和李暮近站了好半天的岗,爷爷终于问他正事。
他立即把最近厅里情况、上方新政透出的风照本宣科地汇报一遍,听爷爷分析一遍。
其实爷爷的观念逐渐落伍,看待局势的能力也随着接收信息的能力衰退而不再是他的优势。国内发展快得惊人,国家背后的智囊团都是锃亮反光的刀刃,他垂垂老矣,俨然沦为一把生锈的枪,但他不服老,也不想认输。
李崇反抗的骨头早被他打折了,有时觉得他的方案陈旧,但不会说,不会反驳他,仍按他说的做,幸而没出过岔子,顶多收益不高。
李暮近听了几句坐井观天的话,腾出了舞台,去了书房。
书房要走一个回廊,穿过景观廊亭,还没到时就听不到爷爷和李崇的声音了。李芈当时坚持这个设计是有思考的,实打实给几位女士提供了一个清净地。
李暮近站在敞开的门旁边,看丁珂坐得笔直,听奶奶讲发霉的故事。
他听到几个字就能完整地说出是哪个选段。是一个人拼家业的岁月,还是在上海弄堂租住时,跟对门学徒那段风花雪月。
奶奶先看到了李暮近,招手把他叫进去,画面顿时有些承欢膝下,其乐融融。
李芈顺便宣布:“我请了摄影师饭后来咱们家拍全家福。”
奶奶白眼一翻:“我可不拍,这东西拍了就是在阎王爷那儿露脸了,我还想多活几年。”
李芈解释:“体现我们家族凝聚力强的事情,您老多想。”
“全家福本身就是宣告一个家族衰败的介质,整整齐齐一堆人都在那一张纸上了,那不就是到头了吗?”
“您这都是封建迷信,我找人算了,是吉象。”
奶奶将信将疑。
宋雅至添柴火,帮着李芈说服奶奶。
李暮近趁机把丁珂带到庭院透气,顺便给她们关上了门。
丁珂得空放松,腰杆也不挺得笔直了,靠在原木廊柱:“如坐针毡。原来见父母的人都这么难受,根本不知道该干什么,不知道时间怎么溜走的。”
“你运气不错,出现在他们都有喜事的时候。”
“不然呢?”
“不然更煎熬。”
“……”丁珂想到一事,坐直身子,看向他:“你在这地方住过吗?”刚才听奶奶说,他们一家基本不住这里,那为什么在这里聚,她很好奇。
“小时候住过。”
丁珂向楼上看,“哪里?”
“不在这。”
丁珂懂了,“正房那边。”
李暮近说:“这院子是后来买下打通翻新的,弄的回廊。人丁单薄,正房和厢房也够用,平时不开这个门,最近运势好才拆了门锁。”
丁珂对风水事不感兴趣,“你小时候跟爷爷还是妈妈住?”
“我跟李芈生活的时候比较多。”
“姑姑带大的?”
“不算带。”李暮近停顿片刻,想了一个更贴切的词:“她是锻造。”
丁珂还是第一次听到人和人用这种动词关联。
“接着问。”
李暮近好像也被他们家当头鸿运光顾了一般,比原先好说话不知道多少倍,竟然主动讲他以前的事。丁珂趁热打铁,“你是跟姑姑更亲,还是跟父母。”
“都不亲。”李暮近无一丝感情:“人丁单薄是因为容不下更多人,一份资源一个人拿和两个人拿,怎么能一样?我们不论亲缘,论价值、不可替性。”
丁珂皱眉:“难道不是通过不断生孩子保障资产不落入外人手里吗?怎么会因为担心孩子分一杯羹而不生。”
“家族尿性,一直这么延续的。”
丁珂不问了,觉得他们家真扭曲,都不正常。
阿姨过来,对李暮近说:“孩子,你爸爸叫你过去一趟。”
李暮近走到丁珂跟前,把她垂在肩窝的长发捋到后背,“再忍忍,吃完饭就走。”
“也没到忍的地步……”丁珂仰头看他:“你先去吧。”说完想到什么似的又皱起眉:“今天人多,他不会……”不会还打你吧?
李暮近没答,俯身亲吻她额头:“后边有个爬山廊,左起第一间房,我以前住在这边的东西都挪到了那儿。”
“我自己去?不了,我等你回来。”
“嗯。”
李暮近刚走,李芈开门出来了,她跟宋雅至风格很像,雍容华贵,十分贴合刻板印象里这种身份的女人该有的形象。只不过宋雅至更像刻意朝睿智靠拢,而她刻意装成了无知。
丁珂下意识站起来。
李芈摆手:“坐着。”端着一盘点心走到跟前,放在廊凳上,回头拉着她的手坐下来,给她拿了一块点心,“尝尝。”
丁珂谨慎地小咬了一口。
“好吃吧?”
“嗯。”
李芈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让人看不清她的瞳孔,猜不到她的心理。丁珂咀嚼十几下,以此逃避面对她的眼睛。
李芈在这时突然说:“你这双眼,是双有大智慧的眼。”
丁珂笑笑,没接话。
“你别不信,凡是长你这双眼的,都有一个好的前程,机会很多。”
“信的。”
李芈笑着点头,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温柔:“再吃一块,开席且着。”
“嗯。”
会客偏厅有一把仿明清的太师椅,在整个房间正中央,进门看不见,只能看到屏风,穿过屏风,是一张香几,后边便是这张椅子。
李崇坐在这张椅子,等着李暮近。
两侧也有座椅,但坐在这很压抑,各方面被太师椅的人钳制的感觉。李崇坐中间等李暮近,就是让他牢记这种感觉,儿子永远不能忤逆老子。
李暮近进门没有坐,站在他面前。
“刚才坐得稳当,现在怎么不坐了?”李崇瞥他一眼。
“有事吗?”
李崇对李暮近永远没耐性,手边有什么抄什么,用力扔过去:“你他妈那是怎么跟老子说话的!”
李暮近知道他在爷爷那受的气一定要在他身上找回来,催促他速战速决别耽误时间,还没说完就挨了李崇一巴掌,李崇还颇有理:“我本来想跟你好好吃顿饭!你爷爷说话时你那是什么眼神?我给你一副眼珠子是让你用来这么看着你老子的?”
李暮近嘴角沁出血,还能笑出来,“看不懂什么眼神,是不是因为警官你没有呢?随我妈的眼,你看不懂倒也正常。”
李崇瞪圆了眼,被点了捻子似的,蹭得着了火,乒乓一阵暴打,但又理性地避开了脸。他也知道让李暮近挂彩,没法跟爷爷交代。
“上边那个房间是阿暮小时候用的东西,想去看看吗?”李芈问。
丁珂在这个问题上没客气:“嗯。”
李芈一笑,站起来,牵住她:“走着,我带你去看看。”
爬山廊有二十几级台阶,来到二楼,首先看到工艺复杂的宫灯,吊得极低,李暮近路过估计会被流苏挡住眼。
李芈打开门,一股烟儿扑过来,仿佛是李暮近的童年。
“这房间好久没收拾了,都是灰。”李芈边走边扇,说:“好像书比较多。小时候爱看,长大不看了。我也不让他看了,自己摸索肯定不如我找各领域的精锐直接教知识点掌握更快。他脑子灵活,也适合我这个方式。”
丁珂看到很多原版书,还有堆在一起的猎枪模型,想起他那一房子的藏书和猎枪,原来他从小时候就爱这些。
“喜欢猎枪可能是因为他小时候,我带他去非洲狩猎。”
丁珂抬起头。
李芈解释:“很久以前的事了,反狩猎之后这个事好像没人提了。但那种狩猎也是围猎,圈个场地,也不是什么动物都能射,要合法合规的。那边保护区也倚靠这个行业生存。保护动物也要花钱。”
丁珂知道,没想到李芈那么耐心解释。
“那时他太小,也不让他碰枪,可能就是性格原因?反正他以前喜欢血腥的东西。子弹穿过皮肉,血溅出来,他眼睛都是放光的。”李芈说:“后来他爸把他接走,养完再给我,我问去不去狩猎。不去,不喜欢。后来有一次带他去阿联酋,机缘巧合,买了一只白纹的小老虎,他反而很喜欢。然后办证,专门买大场地房子,雇饲养员,培训,都是他自己去跑的。我也不知道是他变了,还是我一直理解错了,他可能就不喜欢血腥。”
丁珂回忆李暮近对nono的态度,看不出来他还血腥过。这一点可能就是李芈理解错了。
“那头小老虎后来在饲养员的失误下死掉了。”
丁珂皱眉。
难怪,前段时间说到养猫,他说他不会养,要她费心。
“他看着也不难受,就是不好好吃饭,那段时间暴瘦,我说要不再买一只,说什么也不要了。”李芈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又说:“后面他没爱好了,除了猎枪。”
丁珂对李暮近有了新认识。
她随着李芈往前走,看到墙根有一堆断掉的黑藤,每根都不细,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没等她问,李芈就告诉她:“还是性格的事。他从小不爱跟人交流,但学东西快,刚觉得他是个天才,下一秒就像孽种。这房子翻新几次都是因为他放火。他爸一打他,他就放火,爷爷好些藏品就是这么没的。但爷爷喜欢聪明孩子,就觉得是他爸的错。他爸一挨骂,又觉得他是阎王托生的,打得更凶。就成了恶性循环。”
丁珂一顿。
“不要怕,他现在情绪稳定多了。”李芈说:“以前也真担心过,因为在他身上花了很多心血,就是养不熟,从不交心。说实话,我想过放弃,但你出现了,他发疯耍混蛋的时候少了,我俩心感觉也近了。”
丁珂不知道要说什么,从刚才起。
“好好在一起,想要什么跟我说,我都帮你得到。”李芈很真诚。
这样的话,李暮近也说过,他们一家真是像。丁珂摇头:“没什么想要的,只想未来顺利,一切如意。”
李崇施暴结束,李暮近平躺在地上,看着高挑空的屋顶,真遥远。
“对你老子尊重一点,挨打也能少一点。”李崇眼神轻蔑:“束家是彻底垮了,但你别以为我就忘了你当年为束睿威胁你老子的事。你也给老子记住,你威胁不了我!以前是,如今的老子更是!现在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你要是老老实实待着,照现在外界的评价演下去,咱俩还是父子,不然你就给老子死在德国的精神病院里!”
李暮近毫无反应,只有起伏的胸脯证明他还活着。
“那小婊子你喜欢就好好在一块儿,别让我听见你又出现在哪个烂臭旮旯里。你的形象保不住,我会再次对外说你有精神病。”
也许是提副部的事妥了,得到信儿的人都提前恭喜、恭维过他了,他只看到一片坦途,更无所顾忌了。
李暮近手撑地,缓缓站起,俯视李崇:“孔穗移民马耳他差点钱,到那边以后联系我,我没给。”
李崇目光一凝。
“你给了。”李暮近慢慢弓身,脊柱弯曲仍能俯视他,“这么大义是我没想到。但我也很好奇,为什么呢?”
李崇一瞬变脸。
“怕她败坏我?从而败坏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比如她的身份。”李暮近只说到这里,随即闭眼,同时一笑,“前程似锦,炙手可热,但如果被人知道你儿子和你女儿……”
李崇一把薅住他衣领,咬着牙绷着脸,没让他说:“你给我闭嘴!”
李暮近真喜欢他的反应,喜欢他汗流下来、嘴唇发白的样子,尤其在看到他嚣张至极的表演后,“害怕吗?你当然会害怕了,你不怕,我又怎么会不远千里把她找来?”
李崇咬碎了牙,但也不受胁迫,警告他:“那你就要掂量一下,是你先把我搞垮,还是我先以精神病的理由把你封死在精神病院!再想一想,你对社会的价值有没有我高!谁会站在你这头!”
李暮近掸掸他肩头上的纤维物,“不用发狠,松弛一点,我不是在威胁你,是告诉你,能够相安无事,就别没事找事。我可以当沙包,但你是知道的,我本职,是个逆子。”
李崇在他话音落下时就扬起了手,却没有落下来。
他不觉得李暮近有什么能耐,爷爷天天夸他也不以为然,只觉得那是隔辈亲具象化的表现,但这一刻他还是忍了。
看不起李暮近,但认同这是一个逆子,逆子什么都干得出来。他的升迁公文还没下来,他得稳住。
一番盘算后,他亲手给儿子掸了掸肩膀的灰,说:“相安无事,这是你说的,记住了。”
李暮近又一笑,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下午两点,家宴开席。
餐厅要穿过回廊抵达,爷爷走在最前,也坐在主位。奶奶随后,坐在爷爷左侧。李暮近坐在爷爷右侧,丁珂在李暮近旁边,再是李芈,宋雅至。李崇在进门位置。
两米六的双层餐桌,每人之间离得不近,差不多富余两把椅子。落座后开始上菜。冷盘八样,热菜十六个,其中六个大菜。汤和甜品每人一套。酒是05年的勒桦。
丁珂决定来时,李暮近就问过她忌口,她不挑食,但有些太冷门但高端的食材,平凡胃消化不了,今天这些硬菜全都避开了。
菜上齐了,爷爷抬抬下巴:“开饭吧。”
他们家规矩,食不言,别的要求没有,不用按冗杂的程序进餐,各吃各的就好了。
李暮近一身反骨,每道菜停在丁珂面前,先给她夹,十分钟过去,自己筷子没动过,净拿公筷了。
李崇张嘴想骂,但爷爷都没说话,还眼睛弯弯地看着他们,他只能把火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