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陆侯……陆瑾你是一番好意,可我观文昌大长公主对于此事颇为反对。大长公主年事已高,一心为你着想,总不好让她老人家这把年纪了还为你操心。此事就当你不曾提过,我也不曾听过吧。也不怪她老人家反对此事,原也是我配不上你。”
陆瑾闻言,有些不悦地挑了挑眉,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原来我在你心中就这般没有可信度么?”
他一步步朝她逼近:“我既决议要迎娶你,又岂会食言?”
周倩茜慌乱了一瞬,勉强在他面前稳住神态:“可大长公主……”
“祖母已经同意了你我的婚事。”面对周倩茜震惊的表情,以及那双陡然瞪得溜圆的双眼,陆瑾心中难得的生出些成就感来:“我决定要做的事,便是祖母也无法阻拦。”
他着一系雨过天青色立领长衫,负手而立,身形颀长,那不算十分宽阔的身影却给人一种可以倚靠之感。
分明只是个少年人,他的身上却有着难得的稳重,以及让人安心的气质。
恍惚间,周倩茜眼前闪过危难之际他挺身而出挡在自己与云莜之前的光景,心中微微一动。
“既如此,那我就等着你的提亲了。”
许多年后,周倩茜回忆起她与陆瑾这桩婚事,不由心中感慨,当日,若不是陆瑾一力坚持,只怕她会错失他吧。
她本是个性情爽利之人,喜就是喜,厌就是厌,绝不会拖泥带水,含糊不清。
可在面对他时,她却总是多了一分胆怯,担心他做出这番决定是委屈了自己,担心她家中的情形,会让他看轻了她。
那时的她,不敢谈情,不敢言爱,直到婚后,木已成舟,二人注定要捆绑在一起,且他并无逢场作戏之意,她才敢慢慢放松心防,试着与他好生相处。
这一试,一颗心便丢在了他身上。
他原是那般好的少年郎,在她绝望之际对她伸出了手,否则,当时对男人无比失望的她也不会生出与他“试试”的想法。
后来的周倩茜无比庆幸,当时,他一意要娶她,她也由衷庆幸,自己没有坚决推拒。
……
陆瑾上门提亲那日,是个极好的日子,一场雨过后,碧空如洗,少了几分灼热,多了几分令人惬意的清凉之意。
天边彩虹高悬,映照在长宁侯府上空,远远瞧着,倒像是为长宁侯府增添了一分喜气。
长宁侯却未曾察觉到喜事上门,还在与身边儿幕僚痛斥周倩茜的忤逆不孝,痛斥她损了长宁侯府名声,说到激动处,唾沫横飞,恨不得不曾有过周倩茜这么个女儿。
待门房处的小厮掀开帘子前来通禀,道陆瑾带着厚礼上门拜访,长宁侯的眼中满是茫然之色。
“你说什么?陆侯带着厚礼,来了咱们府上?”
“回侯爷,正是。”
“他有透露过,他是为何而来吗?罢了,横竖人已到门口了,待会儿我亲自问问便是。”
长宁侯一面说着,一面急匆匆往门外赶去,准备亲自迎接陆瑾。
从爵位上论,陆瑾与长宁侯同居侯爵之位,从官职上论,陆瑾官职却是高于他,虽是因父辈与祖辈的余荫而领了虚职,但单是这份能量,便不是长宁侯可以小觑的。
更不消说,陆瑾身体中流有皇族血脉,与诸多宗室交好,其本身又颇有才干,这样一位青年俊杰,在京中自然炙手可热,不知多少人视他为乘龙快婿。
长宁侯自然也想与陆侯交好,可惜,他们两家素来没甚交情,他自恃长辈身份,也不好往陆侯一个小辈跟前硬凑。
至于将女儿嫁给陆侯,这种可能性他想都没想过。他心爱的次女周芝兰不过一介庶女,自然配不得大长公主的嫡孙。洛家未倒台之前,周倩茜倒是与可堪与陆侯相配,只当时她身上有婚约,这便不合适了。
不想今日,非年非节的,陆瑾竟主动上门拜访。
长宁侯心中隐约有种预感:陆侯这次上门,许是与他那不成器的闺女有关。
待他赶到门口,见陆瑾命人将一抬抬聘礼往门内抬,方才那个模糊的想法不由变得更为清晰,只面上仍迟疑着道:“陆侯这是……”
“我已求得皇上为我与府上大小姐赐婚。今日过来,便是为下聘而来。几日之后,想来您便会接到皇上的圣旨,以及他为府上大小姐准备的添妆。”
“这、这……”长宁侯如被掐了嗓子的公鸭,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侯愿聘他女儿为妻,他原该高兴才是。两府看似门地相当,可他深受洛家牵连,不得昭睿帝重用,而陆侯虽没了父亲与祖父,但先辈们留下的人脉还在,昭睿帝也格外怜惜他。细究下来,还是他家高攀了陆侯。
然而,陆侯今日这番做法,与其说是上门来求亲的,倒不如说是上门来告知长宁侯,他即将与他府上结亲这一事实。
这让长宁侯觉得自己不被陆瑾所尊重,自然难以对陆侯露出什么好脸色,说话的语气也变得生硬了些许。
陆侯性情淡漠不计较这些,陆侯身边儿的小厮却是不乐意了。
京中达官贵人哪个不给他家郎君几分颜面,长宁侯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竟也敢给他家郎君脸子使?这老丈人还没当上呢,就开始摆起老丈人的款了。
在陆侯身边儿小厮的提醒之下,长宁侯终于想起,这不是个能够任由自己发脾气的主儿,他在自己这儿受一分委屈,文昌大长公主自有无数种法子为孙儿讨回公道,他这才勉强对陆瑾挤出了一个笑脸。
他有意试探陆瑾与周倩茜之间的感情,有意借着这层翁婿关系与陆瑾套近乎,可惜他都这般委曲求全了,陆瑾对他却一直淡淡的,礼节上挑不出什么错处,可就是让人觉得不亲近。
于是长宁侯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似的,刚准备好的许多话,便也烂在了肚子里,不好轻易与陆瑾提。
陆瑾在长宁侯府没呆多久,便以府中事务繁忙为由向长宁侯辞行。
待他坐上马车,小厮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郎君,您今日的所作所为,可不像往常的您啊。”
往常他家小郎君多么温和有礼的一个人,方才在面对未来的准岳父时,却冷淡得不像话。若不是长宁侯脸皮够厚,只怕都要下不来台了。
小厮方才是因长宁侯的态度而对长宁侯颇不客气,但他原以为,他扮黑脸,陆瑾会扮白脸与长宁侯拉近关系呢,谁知,陆瑾竟由着他不着痕迹地敲打长宁侯,而未曾为长宁侯解围。
陆瑾闻言,放下手中的书卷,表态道:“对待那等厚道之人,自是要温和守礼,可对长宁侯这等是非不分之人,就大可不必了。倩茜与洛夫人因他宠妾灭妻之故,不得不迁就佛寺之中,避他侍妾与庶子锋芒,此番我与倩茜的绯闻,亦是因长宁侯的庶女而起。在此事之中,倩茜分明是受害者,长宁侯却丝毫未曾想过要为她要回公道。这样的人,纵使日后做了我老丈人,我也只需与他有个面子情就是了。”
“况且,似长宁侯这等人,我若不在一开始就对他表现得冷淡些,只怕用不了多久,他便要以我岳父自居,试图做我的主了。”
小厮这才知道,原来,陆侯虽打算迎娶周家女儿,却自始至终没准备与长宁侯处好关系。
他本也是个机灵人,眼珠子转了转:“原来如此,还是郎君高瞻远瞩。今日郎君既来拜访了长宁侯府,可要告知洛夫人与周小姐一声,也好让她们有个心理准备?”
“在今日去给洛夫人与倩茜置办生活用品之时,顺道与她们说一声吧,也好让她们有个准备——只怕要不了多久,长宁侯就要派人来接她们回府了。”陆瑾道。
与对长宁侯的态度截然相反,自打陆瑾决议迎娶周倩茜之日起,他对待周倩茜母女可谓是关怀备至。
他便三五不时命人给周倩茜母女送些生活用品,譬如最近天气炎热,他便送去了轻薄又透气的料子,让周倩茜母女做衣裳穿,务求让母女二人在寺庙中也能过得舒坦。
听闻洛夫人苦夏,食欲不振,他还派人打听了洛夫人的喜好,特特命人送去了洛夫人喜爱的吃食,又将自己份例中的冰炭挪了一些出来,予洛夫人母女用。
对此,洛夫人颇为感念,曾拉着周倩茜的手对自家女儿道:“原以为他是出于责任心才要娶你,如今,瞧着他对你这般上心的模样,为娘便能放心了。他这般重视你,不管是不是出于爱情,往后你嫁过去,日子总归差不了。”
“阿娘莫要想太多,他只是人好罢了……”周倩茜显然不愿与洛夫人过多地谈论陆瑾。
他越是待她好,她便越觉得亏欠他良多,唯有日后好生做个合格的陆侯夫人,绝不让他烦心。
“傻孩子,为娘到底比你多吃了这么些年的饭,又岂会看不出来,你觉得他对你并无感情,是以心中没底儿?可你要知道,这夫妻之间,情爱不是最重要的,他若能始终如一地体贴你、关心你,你们便是靠着这份亲情和默契,也能好好过完一辈子。”
说着,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悠远。
周倩茜觉得,洛夫人多半是想起了她自己年轻时发生的事。
洛夫人与长宁侯感情尚未破裂之前,常与周倩茜提及当初长宁侯追求她的细节,费尽心思地搜罗了多少珍奇的东西捧到她跟前,只为求得洛夫人一笑。
年幼的周倩茜曾对父母之间的感情无比向往,可后来,却只余下唏嘘。
长宁侯兴许在年轻时是真的爱国洛夫人,只是这感情敌不过岁月与权力的侵蚀,于是朱砂痣终是成了蚊子血;又兴许,他从未对洛夫人产生过感情,打一开始就是冲着她太后堂侄女的身份去的……这些往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又有谁说得清?
洛夫人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些正合自己与女儿用的物件儿,唇畔弯出一丝弧度:“如今想来,名贵珍奇之物,未必就是好的,适合的,才是最贴心的。”
洛夫人母女的这段对话,陆瑾主仆自然不知。
可陆瑾能够感觉到,在他不断派人为寺庙中的周倩茜母女送去她们所需的各种用品后,洛夫人待他的态度亲近了不少。
陆瑾待周倩茜母女,实在不可谓不尽心。若非小厮知道自家郎君还未彻底从上一段感情中走出来,只怕都要以为陆瑾对周倩茜情根深种了,才会为周倩茜做到这种地步。
小厮迟疑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郎君,您对周小姐……”他既是陆瑾的心腹又是陆瑾的奶兄,对陆瑾的心绪自然比谁都关心。
“倩茜很好。”陆瑾的眼前闪过周倩茜为保护云莜挺身而出的画面,以及不久前,周倩茜与幼兔嬉闹的场面,眼神泛出一丝柔和:“我既选了她,日后,自会好好待她。”
在说出这句话那一刻,他似是想开了什么,放下了什么,心中生出如释重负之感。
主仆二人并不知道,在他们离去之后,长宁侯就此事与身边儿幕僚进行了一番探讨。
“陆侯……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若是他看不上本侯,何必主动做本侯的女婿?若是他当真看重长宁侯府,有意与府上结亲,为何本侯在与他交谈之时,他待本侯这般客套生疏?”
幕僚道:“听闻早些日子云小姐与府上大小姐遇险之时,是陆侯及时出面相救,云小姐与大小姐才逃出生天。陆侯年轻俊朗,风华正茂,大小姐豆蔻年华,云鬓花容,这英雄救美之时若是相互看对了眼,也是一件极为正常的事。兴许当日京中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陆侯当真与大小姐有些什么。若他果真心慕大小姐,他对您的态度,便不难理解了。”
“你说得很是。”长宁侯摸着自己的胡须道:“倩茜与本侯之间尚有误会未曾解除,陆侯不明就里,怕是觉得本侯苛待了倩茜。看样子,本侯得尽快将倩茜接回侯府,在与她出嫁之前,与她好生解除这误会,往后咱们府上也好与陆侯府走动。”
周倩茜这般桀骜不驯,不肯向长宁侯低头,且又坏了名声,长宁侯原是打算当做没她这么个女儿的。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今她作为长宁侯府与陆侯府重要的纽带,自然值得长宁侯在她身上多花些心思。
长宁侯想得很好,奈何周倩茜不买账。
这回他派人去寺庙中好声好气地接周倩茜母女回府,又是送东西又是说软话的,在他本人看来,这已经算是他这个做老子的向周倩茜低头了,然而,周倩茜仍然对他派去的人不假辞色。
在提到回府的话题之时,她更是义正严词地拒绝了长宁侯的提议,道她与洛夫人来寺庙是为太后娘娘祈福的,太后娘娘都未曾发话,她们怎可擅自离开?
长宁侯派出去的人无功而返,他在得知周倩茜的态度后勃然大怒。
只见他愤愤地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怒声道:“当日太后会下那道懿旨,分明是她们母女巴巴向太后求来的!如今本侯给她台阶下,她倒拿着鸡毛当令箭了!有本事,她就一直呆在寺庙中,到时候也从寺庙中出嫁!本侯倒要看看,陆侯府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他这狠话放得畅快,身边儿的亲信却不敢火上浇油,只是劝道:“若是咱们府上的大小姐果真从寺庙中出嫁,陆侯固然没脸,咱们府上的脸面可也跟着完了。老爷,大小姐怕是当真对府上产生了芥蒂,且这芥蒂还不浅啊。大小姐与二小姐素来不睦,且这回京中会突然流传起大小姐的风言风语,与二小姐也脱不了干系。若是您好生惩罚二小姐一番,兴许对改善与大小姐之间的关系会有些用处。”
他不提周芝兰还好,一提周芝兰,长宁侯的脸色愈发难看:“一个两个,都不让本侯省心。本侯是造了什么孽,才生了这两个讨债的女儿!”
先前洛夫人当家之时,周芝兰作为不得势的庶女,十分懂得在长宁侯跟前卖乖讨好。可自打春姨娘将儿子要回了身边儿,她尾巴就开始翘了起来。
在大婚当日得罪全福夫人是一宗,为了败坏周倩茜的名声丝毫不顾及长宁侯府的名声又是一宗,大婚之后,不体贴夫婿、不敬婆母,惹得妹妹接连与长宁侯告状,又是一宗。
如今,一提到周芝兰,长宁侯便觉头疼。
恰在此时,门房处传来消息,道是二小姐回府诉委屈来了。
长宁侯一腔邪火正愁没地儿发,闻言冷笑一声:“她把娘家和夫家都折腾成什么样了,本侯倒要看看,她这叫的究竟是哪门子屈!”
一旁的心腹看着长宁侯暴怒的神色,不由摇了摇头,心中感慨,当日长宁侯对周芝兰何等宠爱纵容,如今对周芝兰又是何等不耐。
不过,依着长宁侯的性子,定然不会承认自己的错处,错的,便只能是旁人。
当日长宁侯对周芝兰百般宠爱与偏袒,只因周芝兰的“乖顺”与周倩茜的“不逊”,眼下,长宁侯要与周倩茜修复关系,周芝兰便成为了他的“投名状”。
也不知,姐妹俩摊上这么个父亲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
周倩茜在得知周芝兰回娘家诉苦不成,反挨了长宁侯一巴掌时,已是第二日。
许是长宁侯觉得周倩茜与周芝兰结了仇,周芝兰若是倒霉她便会开心,才罚过周芝兰,长宁侯便派人来周倩茜跟前向她诉说这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