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周倩茜觉得颇为好笑。
她是不喜周芝兰母子三人,可她对周芝兰并无姐妹之情,周芝兰无论如何作,也伤不到她。真正令她心寒的,是长宁侯的态度。
长宁侯莫不是以为罚了周芝兰,他自己便能从他与周倩茜过往的矛盾中完美隐身,父女俩之间的关系便能回到过去?
恰恰相反,他这般抛出周芝兰,只会让周倩茜对他愈发齿冷。
需要长宁侯主持正义与公道之时,他沉默不语,如今见有利可图,便又出来为周倩茜主持你公道了,他的这种公道,周倩茜着实不稀罕。
长宁侯派来的人再一次在周倩茜跟前碰了壁,一个个面如土色。
但碍于云莜就在跟前,他们准备的许多软话硬话说不出口。他们到底只是下人,在自家大小姐面前还可壮着胆子说话,一见到未来皇后,便如老鼠见了猫似的,生怕自己说错什么,为府上惹来祸事。
自打上回云莜遇刺后,昭睿帝与云相对云莜的安危便十分上心,云莜但凡出了云府,身边便簇拥着一群好手负责保护她的安危,眼下,这群人遍布寺庙,无形之中,也给长宁侯府来的小厮们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眼见着今日又要无功而返了,他们只得悻悻离去。
周倩茜漠然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中,与云莜笑言:“托了你的福,今儿个我这耳根子可算是清净了。若非你恰好来看我,这些人为了完成我父亲指派的活计,不知要在我身边儿叨叨多久。”
云莜从不与她客气,闻言便道:“我既帮了你这样大的忙,你不得好生款待我一番?也不枉我特特从家中赶来。”
“好好好,待会儿我就亲自下厨为你做一桌你喜欢的素斋,这样总行了罢?这些日子,我跟着我娘学了好几道素斋的做法,我娘说,我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说着,她便骄傲地扬起下巴。
自家中发生变故以来,她便骤然成长了起来,很少会再露出这般孩子气的一面。也唯有在云莜面前,她还会保留这活泼的一面,仿佛两人依旧是那闺阁之中无忧无虑的少女,不曾改变。
云莜见她果真要起身,赶忙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我与你说笑的,今儿个我是特意来找你说话的,你若走了,我找谁说话去?”
“看样子你今儿个是没口福,吃不到我做的菜了。”周倩茜故作叹息。
两个小姐妹亲亲热热地说了一阵儿话,晚间,洛夫人身边儿的一名丫鬟请二人出去用膳。
实木桌案上摆放着一碟儿罗汉斋、一碟儿茄汁豆腐、一碟儿炒芽菜、一碟儿紫薯山药糕、一碟儿金针菇素肉卷,虽都是素食,却瞧得人食指大动。
云莜十分中意那绵软可口又清甜的紫薯山药糕,以及口感和卖相上几可以假乱真的金针菇素肉卷①,没忍住动了好几筷子。
很快,主食与汤羹也被呈了上来。今日的主食是荷叶饭,将饭团以荷叶包裹,放入蒸笼中蒸煮而成,吃着有股子荷叶的清香,汤羹则是香菇丝瓜汤,亦是十分鲜香可口。
这一餐,云莜用得无疑十分享受。可洛夫人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略略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原本食欲颇好的周倩茜见状,也跟着没了心情。
饭毕,丫鬟将饭菜撤了下去,洛夫人才终于说出了她的担忧。
长宁侯派来的小厮们的威胁之语,周倩茜虽不在乎,洛夫人却听到了心坎儿里。
她面带愁容地看着周倩茜:“你父亲虽对不起我,可我与你父亲之间的恩怨,到底是咱们这一辈的事,与你一个做小辈的无关。如今你父亲既向你服了软,你便随他回府吧。他再有不是,终归是你父亲。”
顿了顿,她又道:“眼下你顺着他给的台阶下来了,倒还好说,你若不肯下来……到了婚期,难不成你还真打算从寺庙中出嫁?”
周倩茜抿了抿唇,对洛夫人这种妥协的态度十分怒其不争。
洛夫人却像是看懂了周倩茜的想法一般,侧过头对周倩茜身边儿的云莜道:“倩茜这丫头打小主意就大,眼下我说了不中听的话,她指不定在心里头怎么编排我呢。好在她还肯听你的话,莜莜,你可得帮我劝劝她。”
云莜虽觉洛夫人的要求不合自己心意,但面对长辈的恳切相求,难以直接拒绝,只得眨巴着眼睛做无辜状。
洛夫人叹了口气:“我知倩茜这孩子是心疼我的遭遇,才不愿对她父亲低头。可这样固执,对她百害而无一利。若是有其他的法子,我又何尝愿意逼迫她?可人活在这世间,终究不得不向现实妥协。”
“您不在府上,如今长宁侯府可是春姨娘在当家。倩茜若真回侯府待嫁,您能放心得下她吗?春姨娘虽受了太后娘娘申饬,长宁侯不好明着抬举她,点了无子失宠的何姨娘管家,但春姨娘到底是唯一男丁的生母,府中大大小小的事都绕不开她去。您当初在侯府后院留下的人手,都被春姨娘撵得所剩无几了。非但如此,连心向您的府中老仆也被春姨娘寻了个由头撵走了。”
非是云莜刻意想打探长宁侯府的情形,实在是春姨娘治家不严,如今长宁侯府后院跟个筛子似的,漏洞百出,云莜在家中养伤的这段日子便听说了不少长宁侯府的八卦。
洛夫人微微一愣,旋即咬牙怒道:“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撵我的人也就罢了,她要当家作主,自然不放心留着我的人,只那些府中积年的老人又有什么错?他们都是几代生活在府中,一心为侯府着想的,骤然被撵出去,让他们如何过活?长宁侯……长宁侯就由着她这般胡来?”
说着这番话,她已有些气喘,云莜见她心疾似有发作的迹象,赶忙劝道:“您莫生气,大不了,等您和倩茜安顿下来,将那些被春姨娘遣散的人寻回来,让他们继续在您身边儿伺候。正是因为长宁侯府后院中如今是这么个情形,您万万不可送倩茜回那府中待嫁,否则,岂不是羊入虎口?”
洛夫人怔怔地看了云莜半晌,又看了看一旁关切地拉着自己手宽慰自己的周倩茜,一行清泪忽的从双目中落下。
“倩茜,我可怜的倩茜……你可怎么办啊?好不容易得了皇上赐婚,为你指了一桩好姻缘,可你竟是连个出嫁的地儿都没有。难不成,你真要从寺庙中出嫁,让全京城的人看你的笑话吗?”
云莜见她面色愈发苍白,一面给下人使眼色让他们下去为洛夫人熬药,一面握着她另一只手道:“您所忧心的,无非是倩茜不能体面地出嫁。只要能解决这个问题,您也不在意倩茜是否与长宁侯和解吧?兴许,这事儿不是没有其他的法子可使。太后娘娘向来看重您,且您又是如今洛家幸存的为数不多的血脉,若是太后娘娘开口,恳求阿铮……恳求皇上收倩茜为义妹,允倩茜从宫中出嫁,一切难题便迎刃而解了。”
周倩茜在听到“阿铮”二字时,忍不住又觑了云莜一眼,洛夫人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这上头。似是绝处逢生一般,她的双眸中骤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可很快,这光芒又黯淡了下来。
“这于礼不合……”
“能从宫中出嫁,可是无上的荣耀。您说说,究竟是虚礼重要,还是倩茜往后的日子过得好重要?”
这个问题,对年轻时的洛夫人而言兴许不好回答,可眼下,她只略一犹豫,心中便有了决断。
“要利用太后姑母的一片慈心,的确是我的不是,可如今,我成了没娘家的人,虽有丈夫等同于没有。我就只有倩茜了,若是为了倩茜,我什么都能做,便是要厚着脸皮叨扰姑母,我也没什么舍不下脸的。可……可姑母最近要清修,寻常命妇无事不可叨扰姑母。我便是往宫中递了牌子,恐怕也见不得姑母。”
“这您就不必费心了,我来帮您解决这事儿。”
周倩茜道:“是啊,阿娘您可是不知,皇上如今对莜莜十分看重。但凡有什么事儿,让莜莜去皇上跟前求上一求,没有不成的。”
她这既是在打趣云莜,也是在宽洛夫人的心。
云莜闻言,一丝红晕顿时爬上她白皙细嫩的脸颊。
洛夫人闻言,心下稍安,开始认真思索起这件事的可能性来。
忽的,她一拍脑门:“这事儿怕是不成。让皇上出面认倩茜为义妹从宫中出嫁,岂不是要乱了辈分了?倩茜是姑母的侄孙女,将来更是会成为皇上的侄媳妇,无论从哪边论,皇上都不能认她为义妹啊!”
云莜闻言,与周倩茜面面相觑。
“……这么说来,日后倩茜见了我,还得唤我一声叔母?”
这话一出,当即挨了周倩茜一肘子:“再嘴上占我便宜,我可不理你了!”
云莜忍笑看着周倩茜羞涩的模样:“好好好,我不说了,到时的事,便到时再说吧,平白老了一辈,我这心里头也有些不痛快呢。”说着,又对洛夫人道:“总之,我先为夫人您安排一番,好歹去太后娘娘跟前求上一求,此事未必没有更好的解决之法。”
然而,洛夫人还没来得及行动,长宁侯府便再一次被卷入了舆论中心。
翌日,一则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周芝兰暴打丈夫外室,其夫要休妻。
这事儿还要从周芝兰的表哥兼丈夫说起,看起来风光霁月的一个公子哥儿,房里通房都没半个,不知怎的就做了糊涂事,婚前在外头养了个女人不说,还没做好防护措施,让这女人怀孕了。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周芝兰带人气势汹汹地杀上门去,将那女人暴打一顿,硬生生将孩子给打掉了,那外室也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险险才保住了性命。
那外室是个温柔小意的性子,素日里最得周芝兰丈夫怜惜。自打周芝兰过门后,周芝兰的嚣张跋扈、任性妄为,更是与那女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周芝兰的丈夫愈发偏爱她几分。
眼下又见心爱之人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悍妻还咄咄逼人地出言质问他,让他给她一个交代,这让他如何能忍?当即便放言要休妻。
至于周芝兰的婆家人,既心疼那个流掉的孩子,又为儿子儿媳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而头疼不已。不管怎么说,也没有为了个外室子而休掉嫡妻的道理。
因这对新婚夫妻都在气头上,实在不好交流沟通,不得已,周芝兰的婆家人找到长宁侯商量对策。此事必须尽快压下去,否则,无论是对长宁侯府,还是对周芝兰的婆家白家,都不是一件好事。
长宁在得知此事后,想起昨日周芝兰上门求见却被他拒之门外的事,十分后悔。
他分明是有机会阻止这一切的,可他却因心情烦躁而错过了这个机会。
白周氏见长宁侯面色不好,不由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兄长,这事儿……”
她多希望长宁侯能够像从前一样,对她说一句“有为兄在,一切都不必担心”,然而这次,长宁侯却只淡淡扫了她一眼:“待将芝兰与阿劭劝住再说。”
那眼神,让她心中颤了颤。她隐约意识到,这次,兄长不会再如之前那般,毫无原则地袒护她了。
长宁侯与白家夫妇赶到之时,周芝兰与白劭正剑拔弩张。
白劭狠狠瞪着周芝兰,似要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你这毒妇,若早知你是这样一个心肠歹毒之人,我压根儿不会娶你!”
周芝兰柳眉倒竖,斜睨着白劭:“你不想娶我,你以为我就想嫁你么?若你不是周倩茜的未婚夫,你当我会多看你一眼?哼,眼下看来,我那好姐姐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竟看上你这样的人。我把你从她手中抢过来,竟是帮她脱离了苦海。”
“别提她,你不配!”
白劭双目中流露出愧疚与后悔之色。回想起昔日周倩茜的明媚活泼,以及偶然流露的少女柔情,他当真想不通,自己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在母亲白周氏的一力劝说下同意将妻子人选从周倩茜改为周芝兰。
倘若与他成亲的是周倩茜,他们定不会闹到这种地步。周倩茜虽性子要强,但素来肯听他的话,愿意体谅他的不易,且又识大体,他们婚后的日子,定能过得很好。至少,比他与周芝兰在一起好。
与周芝兰成亲的这短短时日之中,白劭有种难以言说的疲惫感。此时,他只想尽快摆脱周芝兰。
周芝兰听了白劭的话,发出了嘲讽的笑声:“我不配,难不成你就配了?若不是你们母子先动了心思,你以为光凭着我就能促成此事?分明是你们母子嫌弃周倩茜母族成了拖累但又不想得罪父亲,于是才把议亲的人换成了我,你倒还意思把一切推给我,自己在一旁装清白?若早知你是这么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就不该掺和你们之间的事,我该看着周倩茜嫁给你这样的人,这才是对她最好的报复!”
白劭被戳中痛脚,双目赤红:“你这毒妇,我休了你!”
“省省吧,如今可是你们白府有求于我长宁侯府,你爹娘能坐视你休了我?你若能休成,也算是你的本事了,到时候我可得谢谢你助我脱离苦海!”
白劭气得七窍生烟,抬起手,狠狠给了周芝兰一巴掌。
这一巴掌下去可不得了,周芝兰立马沉了脸,长长的指甲往白劭脸上挠去。
长宁侯与白家夫妻赶忙命下人将他们分开。
“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简直比那市井无赖还粗俗!”
白老爷总算还明白些事理,知道自家儿子是先动手的那个,不占理儿。当着长宁侯的面,他狠狠骂了白劭几句。倒是白周氏,瞧着自家儿子那带着血痕的脸,十分心疼,心中对周芝兰的怨气又多了几分,哭天抢地道:“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媳妇,竟将自家相公的脸挠成这个样子!你相公打你是他不对,你来找我和你公爹,我们自会为你主持公道,你怎么能就这样直接挠回去!”
“我若是来找你告状,你定然会偏袒你那好儿子,公爹也只会装模作样的呵斥他几声。他挨几句骂,哪抵得上我受的这一巴掌疼?从小到大,连我爹娘都没碰过我一根手指头,我这巴掌肯定不能白受了!”
说着,周芝兰来到长宁侯身边儿,可怜兮兮地拉着他的手道:“爹,您来评评理,白家与咱们长宁侯府早有婚约,却纵容自家儿子在外头养外室,这事儿被揭穿之后,白劭丝毫不想着反省,还打了我!他那一巴掌,不只是扇在我脸上,更是扇在咱们长宁侯府的脸上!若是不能妥善处理此事,只怕咱们长宁侯府就要声名扫地了。”
周芝兰深知自己现在在长宁侯心中分量不够,若只一味装可怜,有白周氏在一旁杵着,说不好长宁侯究竟会偏帮谁。
但捆上长宁侯府的颜面,一切就不一样了。长宁侯最是好面子,在他的颜面之前,连儿女都得靠后站,白周氏这个妹妹自然也不例外。
果然,长宁侯听了周芝兰的话,原还有些犹豫的眼神变得坚定了起来。
“以白家的门楣,原本配不上我周家的姑娘,若不是看在小妹的面子上,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将女儿嫁进白家。”长宁侯看了满眼不赞同的白周氏一眼:“你当初是怎么下嫁到白家的,你应该心知肚明。若不是你在街上与妹夫互相看对了眼,非君不嫁,父亲绝不会松口让你嫁入白家!”
“我周家的女儿嫁入白家,原该被好生你们阖家好生捧在掌心里才是,谁知,你们竟敢这般对待我的女儿!芝兰,走,咱们回府,什么时候白家能给出一个妥善的交代了,为父什么时候再派人送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