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种视若无睹的态度,让佛尔果春心里七上八下,一顿饭也用得食不知味。
晚膳之后, 佛尔果春大着胆子道:“额娘,我想单独跟您说几句话。”
玥容以为她要来道歉了——等的便是此举,做错了事不能不乏,可她却不忍下狠手,那就只能让佛尔果春自己知错了。
这孩子到底还是怕她的。
玥容十分欣慰, 屏退了玉烟玉墨等人,才冷着脸开口,“你说来听听。”
佛尔果春鼓起勇气, “额娘,我知道您在怪我,怪我去找父皇私自请求和亲, 但, 这的确是我想做的事。”
玥容登时眉立,居然不知悔改?
佛尔果春悄悄瞥她一眼, “额娘,我知道您不愿我远嫁, 我也知道和亲不能算件好事,可若我不去,您和皇阿玛会找谁替代呢?”
蒙古诚心求娶,大清也不能拂了人家美意,说到底结秦晋之好,难道还为结仇?
玥容沉默不语,她知道她很自私,保住了自己的孩子,便免不了牺牲旁人的——康熙虽未对她明言,可那意思无非从宗室里挑个年貌相当的记在她名下,当成公主嫁出去便是。
所谓李代桃僵,蒙古即便不悦,也是敢怒而不敢言,早年康熙还没那么多孩子时,不就已经把弟弟的女儿接到宫中封为纯禧公主了么?有此旧例在,佛尔果春的事也能顺理成章。
她只能安慰多给那女孩子置些嫁妆,算是全她的忠义。
佛尔果春自言自语道:“不是我,也会是旁人。与其让别人代替我受苦,还不如我亲自走这遭,额娘,我是皇室的公主,不能只享受天下人供奉而不付出吧?”
玥容只恨自己平时将她教得太好,让她读那么些书,以致于学了一肚子的文人高义——她宁愿佛尔果春学着自私一些,好过这般舍身忘我的奉献。
她无力道:“你还是个孩子,不知道前路有多艰难,蒙古那种地方,和紫禁城天壤之别,真到了恐怕一日都受不住。”
否则怎会有许多忧悒而终的呢?
“但,也未必十分困难,是不是?”佛尔果春倚在她膝前,两眼亮晶晶的,“额娘,您得相信我的本事,我会让自己过好的。这阵子我向宣娘娘请教了许多,草原上的生活也很快活,我可以骑马射箭,跟他们一起猎鹰逮兔子,不是比关在深宅大院更自由么?”
娜仁便是从蒙古出来,自然不会说家乡坏话,且她本身也更向往无拘无束的日子,只是土生土长跟外地过去的怎么能一样,佛尔果春想要融入那边环境里,必定不会太容易。
玥容倒怀疑是否自己这只蝴蝶扇动翅膀的锅,她阻绝了郭贵人的恩宠,也阻绝了海蚌公主的降世,以致于佛尔果春不得不成为第二个海蚌。天理昭昭,像是对她的报应。
佛尔果春还在撒娇,玥容揉了揉她的头,声音艰难,“你可知道,一旦定下此事,便再无转圜余地。”
寻常人家还能请皇帝下旨和离,但是这种关乎两部面子的事,是断断不能有差池,即便佛尔果春过得不如意,也只能生受着,日夜思念身在异国他乡的远亲。
佛尔果春信心十足地道:“我知道,可我不害怕。”
她毕竟是大清的公主,身份地位占据了天然优势,纵使姻缘不偕夫妻不睦,旁人也不能拿她怎样,大不了自顾自过她的日子呗,人家拿她当摆设,她也大可以拿人家当摆设——当然敦多布多尔济若受教呢,她也不介意相互扶持,共同创出一番伟业来。喀尔喀各部向来内讧不断,早就需要一个话事人,好齐心协力一致对外,避免被噶尔丹叛党所分化。
皇阿玛此番郑重招待蒙古来的使节,还给他们在颁金节上安置了第一排座位,想来正因此缘故。
佛尔果春侃侃而谈,可见预先做了大量功课,她不是为嫁人为嫁人,而是希望借此实现更高的人生价值。
对此,玥容还能说什么呢?她再拦着,倒是误她,只能沉闷地点点头。
佛尔果春满心欢喜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又怯怯道:“额娘,皇阿玛那里,还得您帮帮忙。”
虽然康熙当时敷衍着像是答应了,可他始终拿佛尔果春当小孩子看,大概并未认真——佛尔果春很苦恼,她若是个男子,阿玛兴许就不会无视她了。
玥容心说你要是个男子也不必到蒙古和亲,除非那边好男风,真如此倒不算坏事,反正历史上老康的阿哥多得数不过来了。
这边安抚住女儿,玥容先去找娜仁道歉,当时不该撂下那般狠话,好像她们的姊妹情谊形同虚设。
娜仁当然不介意,她很能理解玥容身为人母的心情,换做是她也会病急乱投医,可木已成舟,咱们只能遵从佛尔果春的愿望。
娜仁笑道:“姐姐,你别当蒙古是什么水深火热的地方,那里虽不比京城发达,该有的东西还是一应俱全的。”
可能饮食上差些,毕竟米面之类的欠缺,平时大多靠肉食补充体力。
娜仁道:“你没瞧见么?佛尔果春可能吃肉呢,一顿消灭掉半只烤全羊不在话下,到那边没准如鱼得水。”
这个玥容得承认,她生的女儿不但继承了她跟老康的相貌,连胃口也一脉相承,这样不矜持的吃法,京城里任何人家看了都得吓一跳。
草原上就不存在这种顾虑,听说他们还更欣赏吃相豪迈的姑娘呢。
娜仁道:“我打听过了,那敦多布多尔济脾气品性都好,相貌嘛也不赖,只肤色略黑了些,想是爱晒太阳的缘故,关在屋子里养几天就白了。”
佛尔果春兴许更喜欢黑的。玥容想起娜仁之前送的小猫崽,佛尔果春对两只黑猫爱不释手,皮色雪白的却不闻不问,玉墨等人都惊讶格格审美怪异。
或许这就叫千里有缘一线牵。
玥容又去找康熙,看到他时整个有种脱力的感觉——此前她一直视佛尔果春为最亲近的人,可如今连女儿也要离她而去了。
玥容的眼泪汩汩而下。
玄烨也唬了一跳,赶紧拿帕子帮她擦泪,纳闷谁让她受委屈了,都已经是皇后了,难道还有人敢给她气受?
及至听完来意,玄烨方笑道:“原来为这个。”
玥容满面嗔容,“您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玄烨摊手,“那还能怎么着呢,佛尔果春脾气倔犟,你我又不是不知道,若咱们公然反对,保不齐得来个私奔而逃,反而更不好收拾。”
玥容柳眉倒竖,“她敢!”
心下却是虚的,她知道佛尔果春真敢——她给女儿讲了太多冒险家的故事,结果这四堵墙已经关不住她了,佛尔果春的心早就飞高飞远,她注定不属于红墙碧瓦。
玄烨忖道:“既如此,便由得她罢。”
他这样从容,只会让玥容愈发伤心,在皇帝看来当然是一举两得的办法,也免得再去得罪宗室了。
她只惋惜今次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
玄烨嗔道:“说什么傻话,难道朕就忍心父女分离?朕早就想好了,给额驸在朝内授个官职,再建造一座公主府,让他跟佛尔果春住下,日日在眼前看着,不就跟没嫁差不多?”
玥容惊讶,还有这种操作?“蒙古那边能同意吗?”
“朕是天子,自然一切由朕说了算,”玄烨道,“但若佛尔果春一定要跟额驸辞去,朕也不会勉强,总之这座公主府朕会为她二人保留着。”
这个玥容倒是不担心,京师的繁华昳丽总比蒙古强多了,佛尔果春住腻了肯定得回来,至于额驸要不要跟着当上门女婿,谁管他怎么样,爱谁谁。
玥容顿时心旷神怡起来。
第89章 告密
玥容不愿盲婚哑嫁, 便还是让康熙找借口将那蒙古青年召进宫来,她跟佛尔果春躲在屏风后偷偷相看。
佛尔果春起初是不乐意的,觉得这般略猥琐了点,正正经经说亲, 为什么要弄得鬼鬼祟祟的?
玥容道:“自然是好叫你想清楚, 万一到时候见了不乐意, 好过临时反悔。”
虽说佛尔果春满口家国大义,可成亲嫁人毕竟是一辈子的事, 万一碰上个不喜欢的丈夫,日子过起来也是很难受的。
佛尔果春道:“那便明说又有何妨?”
本来就是你情我愿,姻缘不偕就各奔东西呗。
玥容白她一眼, 觉得女儿还是被教得太自以为是了,以致于人情世故欠缺了些。
她便耐心解释,为了避免伤及彼此颜面,毕竟这会子佛尔果春信誓旦旦要嫁的,若等见了面又转口, 就很伤自尊——没准人家还以为自己长得丑呢。
佛尔果春咯咯笑着,“那也是有可能的。”
她听说蒙古人的审美跟这边不太一样,虽说她也欣赏勇猛强健的男子汉, 可要是头不梳脸不洗,又遍身汗臭,捏着鼻子她也不愿亲近。
毒舌这点就很像她父皇。
玥容道:“你也别轻嘴薄舌了, 人家还未必看得上你呢。”
“怎么可能?”佛尔果春很惊讶, 眼睛都睁大了,她认为这世上人人都该喜欢自己, 至少目之所及是如此——讨厌她的也不敢到她跟前现眼呀。
不过在玥容鄙视的眼神下,佛尔果春自个儿也犯起嘀咕, 只盼着对面是个知情识趣的,别破坏她大计——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做出牺牲呢。
正式相看那天,佛尔果春远远地就看到殿外走进来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她悄悄对身侧玥容道:“额驸似乎有点清瘦。”
跟她想象中不太一样,她以为会是个勇猛强健的汉子呢。
玥容小声嘘她,觉得女儿太不矜持,还没成亲,就额驸额驸的叫。
不过她也有点意外,又怕是胎里带来的弱症,才这样文气——往好处想,倒是不用怕家暴了,敦多布多尔济还未必打得过佛尔果春呢。
佛尔果春从头发、眉毛、眼睛、鼻子一顺品评下来,觉得新郎官长得不错,虽然肤色依旧偏黑了些。
性情仿佛还格外怕羞,康熙才打趣几句,他就磕磕绊绊话都说不明白,脸色更是黑里透紫,活像只蒸熟了的茄子。
等送走来人,玄烨眼里分明流露出失望,这人看上去还是挺实诚的,但似乎有点娘娘腔。
佛尔果春急不可耐地跳出来,“皇阿玛,女儿已决定是他了。”
哪知敦多布多尔济尚未走远——方才进门为了礼仪脱下毡帽,却忘了带走,这不赶回来取呢。
可巧听见佛尔果春豪气干云的那句话,蒙古青年脸上更红,扑通一下栽倒过去。
侍卫们忙将他搀起,他窘迫非常,对着佛尔果春道:“承蒙公主厚爱,在下……”
一般来说后面就该接个转折了,佛尔果春很是嘀咕,莫非她举止过于跳脱,让额驸望而生畏了?
然而下一句却令场上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在下必定粉身碎骨以报,用最盛大的仪式来迎娶公主。”
这是看对眼了,玄烨既欣慰又可惜,又故意沉下脸,“敦多布多尔济,你若敢怠慢朕的女儿,朕绝不姑息。”
蒙古青年的眼睛似黑曜石一般闪亮,“陛下放心,微臣能娶到如此美丽的姑娘,此生别无所求。”
佛尔果春竟小小的害羞了一下,虽然平时也总有人夸赞她相貌,但那多是因为她身份,和父皇母后对她的宠爱。
可是眼前这位青年,她看出他是真心实意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跟他以前所见的比起来,自己的确算得天仙了吧。
佛尔果春矜持地微笑了一下,“谢谢,我也很喜欢……”
青年喉间咕咽,难道紫禁城的人也习惯直白表达爱意么?他却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然而佛尔果春究竟是俏皮的,“我是说,我也喜欢我自己。”
青年略觉失望。
玥容嗔着女儿促狭,哪能这样作弄人,人家可是满心欢喜等待回应。
于是当四下无人时,佛尔果春才悄悄对他道;“你别着急,那些话等我回头慢慢告诉你。”
她捏了捏那只带着薄茧的手,“咱们还有的是以后。”
青年声如蚊呐应了声,窘迫得像刚拜堂的小媳妇。
玥容不得不感慨,佛尔果春在拿捏人方面生来就有天赋。
和亲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因为玄烨坚持,佛尔果春不得不答应等住上一个月再走,也好有充足的时间筹备亲事。知道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再见,佛尔果春也挺恋恋不舍的,决定多匀出些时间陪伴父皇母后。
玥容也没闲着,她让张小泉想法子把额驸哄到太医院去,这个时代婚前体检还不流行,可她总不能害了女儿,万一对面是个痨病鬼呢?又或者不能人道,那便是误了佛尔果春终身。
好在检查的结果没什么毛病,敦多布多尔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只是并未练得十分大块——听说宫中贵人喜欢文质彬彬的长相,他还特意节食过几天呢,又请裁缝量体裁衣,为他赶制了一身颇具书卷气的衣裳。
难怪予人的印象会是那般。
至于能不能人道,这个太医院就无从验证了,毕竟对面还是童子鸡,也不能拉个宫女来试呀,总得等圆房之夜见了真章才清楚。
说到圆房玥容也有点别扭,她知道开明些的母亲是该为儿女打点好一切,就连当初进宫之前舒穆禄氏也是往她行囊里塞了几张避火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