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沁瓷适时道:“姑姑,我记得那药膏好像是绿色的。”
兰心姑姑一顿,眼中有一瞬惊讶,随即自然地将手上拿着的瓷瓶放了回去,重新挑了一个出来:“是这个。”
她呈到皇帝面前,看着皇帝先在萧沁瓷的手臂上试了:“感觉怎么样?”
那药抹上去便有一阵清凉的触感。萧沁瓷摇摇头:“哪有刚涂上去就有效的,不过凉凉的,好像是好了一点。”
兰心看着绿色的药膏在萧沁瓷手上化开,错眼时正对上萧沁瓷平静的眼,兰心面上作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好像是真心诚意的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萧沁瓷不再看她。
皇帝道:“先试试看吧。”
兰心姑姑垂首退开,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那罐绿色的药根本就不是用来治风疹的。旁人不知道,她却再清楚不过。
那也是多年前的一桩旧事,当时萧沁瓷在快要进宫之前身上突然起了红疹,怎么也消不下去,那时也是如现在这般查不到源头,大夫开的治风疹的药膏也都不起作用,眼见着实在没办法了,再拖就不能让萧沁瓷在太后定下的时间之前进宫,苏夫人这才急了,进宫找到太后禀明缘由。
太后却不急不忙,派了身边最得力的流珠姑姑去到萧府,使了些手段就逼得萧沁瓷说了真话。她对其中的过程知道得并不清楚,只记得流珠回来复命,道:“娘娘果然猜得准,那药是表小姐偷偷配了,自己用在身上的。”
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让宫人给自己染着凤仙丹蔻,淡淡说:“枉这一大家子人当官的当官,当家的当家,竟然被个小姑娘耍得团团转。”
世家大族都有自己独特的香方,苏家在这方面尤其下了功夫,那能让人身上起红疹的药是从前有主母配来下到姬妾身上让其毁容的,这药藏得紧,方子更是不会外露,萧沁瓷能配出来确实让人想不到。
流珠道:“也不怪夫人和老爷,谁能想到竟然是表小姐自己对自己下手呢?况且香方和药都没外泄过,只是表小姐在学香时留意了一下,就敢偷藏了那些毒性大的药在自己身上试,”她犹豫了一瞬,说,“娘娘,表小姐看着不大情愿,而且她这样胆大,入宫之后会不会反而给您惹麻烦?”
“添麻烦算什么,本宫也不需要她多听话,总归——”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她只需要萧沁瓷的肚子,萧沁瓷越是反骨反而越合她的意,这深宫里有反骨的人解决起来才干脆,“有那张脸就够了,况且一个小姑娘,再狠能狠到哪里去,你不是也让她乖乖说了真话吗?本宫不信制不住她。”
太后解开了缠在指尖的白布,端详染上去的色泽,艳得似血:“她会听话的。”
兰心只知道事情的始末,后来太后派她去萧沁瓷身边伺候的时候也说要让她把人调教好了,只不过兰心所接触到的萧沁瓷性子已经被磨得柔顺听话,她有些不能将伺候的这个清冷寡言的小姑娘同那个用计对自己下手的人联系起来,再后来萧沁瓷和待在冷宫无异,太后对她也不再那么上心,兰心便渐渐把这桩事情忘了。
此时才恍然想起来。用药逼出来的红疹和因为生病起的红疹不同,只有用专门的药膏才能解,倘若不抹解药,过个十天半个月,肌肤就会渐渐溃烂,勉强愈合之后也会留下疤痕。
那绿色的膏药就是专门的解药。兰心不敢多想,也不敢去深思萧沁瓷此举背后的用意。
那药似乎真的开始起了效果,萧沁瓷渐渐没有那么难受了,那一小罐药膏没有多少,皇帝便让兰心把方子说给刘奉御,让他再制一些出来。
今日一番折腾后便有些晚了,萧沁瓷擦完药觉得好受了些,还不肯睡,去翻拣着冯余留下的箱子,道:“我还以为陛下把我的东西都扔了呢。”
“东西扔没扔你不清楚吗?”皇帝意有所指,“再说了,你的东西,朕又怎么会扔。”
从看到那本画册开始萧沁瓷便觉得皇帝应该只是将她的东西收起来了,那句话也不过是随口一说。
“既然陛下没扔,是不是也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里头还有好些我用惯的东西呢。”除了她常看的书,皇帝什么东西都没给她留下,萧沁瓷不露声色地挑拣着箱子里的瓷罐,从里面拿出来几瓶常用的。
“你拿的什么?”皇帝不知是不是转移话题,问。
“一些润肤的脂膏。”
“宫人们不是给你备了新的吗?”
萧沁瓷道:“那些用着总是不舒服。”她肌肤细嫩敏感,很多东西用起来都会难受,索性就不用了。
皇帝默然。萧沁瓷没有在他面前提过,她在言语和行为上不肯受委屈,但在这种衣食住行的小事上似乎总是随遇而安,即便是不舒服了也绝不会提。不仅是在皇帝面前如此,她好像一贯都是这样。
“不舒服怎么不说?”
“没什么必要。”萧沁瓷把东西放好,语气淡淡的,“不用也行。”
她准备睡了。皇帝跟在她身后,忽地说:“以后要说。朕不算体贴细心,许多事情也不能方方面面地照顾到你,你如果不高兴或者难受就说出来,不喜欢的东西吩咐宫人换了就是,不必委屈自己。”
在他看来萧沁瓷确实总是委屈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勉强自己用着也不肯说出来,又不是什么大事,吩咐宫人换了就是。从前皇帝只觉得萧沁瓷待身边的宫人都太纵容了些,还没有看出这其中细微的差别,如今他却觉得萧沁瓷不是纵容或者待他们客气,而是没有把自己当成能使唤他们的主子。
兰心是太后的人,其他的宫人也只是皇帝的奴婢,她没有使唤他们的权力,所以事事都只靠自己。
萧沁瓷内心骄傲,却把自己的姿态放得那样低,自卑和自傲同时出现在她身上。皇帝能猜出她矛盾的原因,寄人篱下和一直被太后掌控的日子成为了她不安全感的根源。
她看了皇帝一眼,道:“我不喜欢陛下,也能换了吗?”
皇帝被噎住,却没有被她这句话伤到,萧沁瓷说得不太认真,语气里有赌气和任性,更像是使着小性子撒娇,轻轻地在皇帝心头挠了一下。
萧沁瓷就知道他说不出来,冷哼一声:“所以又不是我不喜欢的东西,就都能换掉,有些时候忍一忍也就过了。”
“想换掉朕确实不太可能,”皇帝拥着她躺下,道,“不过你不喜欢朕哪里,说来听听,朕能改的就改,实在改不了的你也就只能忍了,譬如你要是说不喜欢朕是个皇帝这类的话,朕确实不能答应你。”
他说的认真:“不过你只需要忍受朕就够了,旁的东西,你不必忍。”
第83章 惊马
白日里萧沁瓷见到皇帝拿来的图册, 便想着要尽快把皇帝拿走的旧物都拿回来。那本画册都被皇帝拿来和她一起看了,那她其他的东西呢?皇帝应该也没有扔掉才是。
但萧沁瓷不能主动提,贸然问起恐惹疑问, 不能让皇帝看出她的在乎。
至于身上的红疹也不过是她耍的一个小花招。痒确实是真的,但也不是不能忍受, 况且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内,所以便连那些反应有一小半都是装出来的罢了。
兰心姑姑想错了一件事,她现在手头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是用了那脂膏来让自己起红疹,方才的种种不过是做出来骗她的罢了。
萧沁瓷自认不是个坦荡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譬如她喜欢吃桂花糕,那年刚来苏家时手里就攥着两块,怎么也舍不得吃, 最后她房里的东西都被苏晴扔掉了, 连同放坏的桂花糕一起。萧沁瓷因此和苏晴打了一架,被关了禁闭, 罚她不许吃饭,而苏晴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偷偷跑去给萧沁瓷送了一包桂花糕, 她托兄长从城西茶花巷子的陈记糕点铺买的, 那家的糕点在整个长安城都很出名。
可最后萧沁瓷差点死在禁室内。陈记糕点铺的桂花糕里多加了一味九里香, 萧沁瓷碰不得那个, 吃下去之后甚至差点因为犯病窒息。九里香不算罕见, 只是入药做香居多,少有人拿来做糕点, 况且苏家的院子里也有不少地方种着九里香,从来没见萧沁瓷有什么不适, 没人想到她入口之后反应会这么大。
这桩事查清楚之后也就这样过了,大家都以为只是一桩意外,毕竟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萧沁瓷不能碰九里香,但萧沁瓷自己是知道的。
长安这边九里香少在府中种植,但青州那边却是随处可见,萧沁瓷青州的家中便种了许多,幼时她贪玩,同别的小娘子一起摘了许多花捣成汁,花汁沾染到皮肤,结果身上就发了红疹,后来大夫诊治过后便说是九里香之故,只是闻或者触碰都没什么,但花汁留在肌肤上过久就容易诱发风疹,以后如果萧沁瓷生病用药也得多注意,最好不要入口。
于是萧沁瓷故意吃下那些糕点,刻意控制了食入的量,那桩事情发生之后苏晴躲着她走了几日,往后的争锋相对也少了,到底还是小姑娘,或许是觉得因为自己的疏忽差点害死了人,对萧沁瓷的态度就不再那么尖锐,连带着苏夫人为了将苏晴从这件事里摘干净,也对萧沁瓷客气了许多。
兰心姑姑也一直以为花生和九里香这种东西,萧沁瓷只有吃下去才会发病,碰到没有事。
这种事,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藏着反而是后招,就像如今,她又轻而易举地利用这件事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九里香是她刚来行宫那日去凉亭的路上看见的,摘星阁附近没有,原本是想藏着用来应付皇帝的求欢,但用在这里也不算浪费,只是这种手段也只能用一次。
萧沁瓷思绪转得极快,那些纷杂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又被压下去,她背对着皇帝,身上抹过药膏的地方偶尔还有零星的痒意,她却不合时宜地想起方才她握着皇帝的手要他安慰自己的情形。做起来的时候不觉得,如今却又觉得复杂难辨。
她过河拆桥、用完就扔,半点没有先前紧挨着皇帝要他来帮自己的难耐,态度又冷淡起来。
她若无其事地道:“陛下,要忍受您就足够让人头疼了。”
皇帝扣住她的手,问:“那你不喜欢朕哪里?”
萧沁瓷一顿。
“强势,自负,自以为是,出尔反尔……”萧沁瓷果真冷淡地细数着皇帝难以让人忍受的地方,皇帝不会以为自己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吧?他这样的性情,若不是位高权重,又生了副好皮囊,哪个女子会喜欢。
萧沁瓷背对着他,昏帐中只能看见她细腻的一段后颈,皇帝盯着那点白润瞧,喜怒难辨:“朕在你眼里原来有这样多的不好。”
“陛下明白就好,”萧沁瓷直白的说着,半点不在乎皇帝听到这些的反应,“您随心所欲惯了,这些您能改吗,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反正无论我喜欢或者不喜欢都只能忍受,您只是拿这些话来哄我罢了。”
皇帝不死心地问:“那朕就没有能让你喜欢的地方吗?”
这个问题出来之后却让萧沁瓷想了一会儿:“您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问我?是一个男人,还是天子?”
“有区别吗?”
“褪去天子的身份,您除了皮囊尚可、学识渊博,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皇帝的性格一点也不好,他还没有自知之明,萧沁瓷道,“但仅凭是天子的身份,就足够让人心折,您若是愿意,会有很多女子喜欢您。”
“那你呢,你会喜欢朕吗?”皇帝意外的心平气和,萧沁瓷说实话和假话分不清哪个更伤人,但真话总比假话好,“即便是因为天子的权势?”
“不会,”萧沁瓷答得很快,“您的权势,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狐假虎威算什么,当老虎抛弃狐狸的时候后者就只能夹着尾巴逃窜。
萧沁瓷闭着眼,轻轻说:“陛下,您总说喜欢我,那你有没有觉得我有哪些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呢?”
皇帝果真仔细想了想,但脱口而出的还是他脑子里最先浮现的念头:“没有,你哪里都让人喜欢。”
这世上当然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可萧沁瓷在喜欢她的人眼里,当然哪里都好,即便是任性、冷淡或者尖锐都有她的可爱之处,爱一个人不是应该连她的虚荣和自私都一起喜欢吗?
萧沁瓷道:“所以喜欢是这样没道理的事,我如果因为您对我好或者有权有势而喜欢你,那日后出现了比您更好或者更有权势的人我是不是就要移情别恋了?”
“没有人会比朕更有权势,”他顿了顿,说,“但我不希望你是因为权势而喜欢我。”他到现在才喜欢一个人,这样喜欢,他可以用权势去逼迫萧沁瓷,却不想她只喜欢自己的权势。
“阿瓷,你从前有喜欢过什么人吗?”帐中昏光笼着有情人,今夜气氛安谧,让皇帝情不自禁地问出了口。
萧沁瓷道:“没有。”她说的是实话,她连爱自己都不算多,怎么还分得出多余的情感来喜欢旁人。
皇帝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萧沁瓷已经学会在他的动作中不再抗拒,因为抗拒也没有用。
“朕也没有。”他道,所以还在摸索,他不能用对付臣子的手段来打压萧沁瓷,可他更没有学会服软,只一味地顺着萧沁瓷也得不到他想要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皇帝转而问:“还难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