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盯着她,不肯错过一丝一毫,语调也奇异的绷紧了:“阿瓷,你为什么哭?”
萧沁瓷眼睫颤了颤,被泪水洗过的一双明眸更显潋滟,她只是看着皇帝,并不言语。
她有一双极美的眼,里面能盛下千言万语,但偏偏就是不肯对皇帝说个明白。
萧沁瓷不回答,皇帝便追问:“你哭,是因为还害怕,还是因为朕受伤?”
她终于说:“这重要吗?”
“对朕来说很重要,”皇帝用拭掉她脸上的泪珠,露出粉白的芙蓉面,细腻的触感让他的手指流连着不肯离去,他笃定了语气,“你是因为我才哭的。”
他把萧沁瓷弄哭过很多次,但那一点都不一样。
“你不是不喜欢朕的,是不是?”皇帝看着她的泪,她在为自己哭,“你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萧沁瓷眼中潋滟的水色都淡下去:“陛下就想问我这个吗?”
“是,朕想知道。”
“喜欢又怎么样?陛下如今喜欢我,又能保证喜欢我多久呢,从前我觉得陛下的情意不过如此,但这次您救了我,我很感激,也很害怕,”萧沁瓷低声说,“我不敢喜欢你,也怕有朝一日我真的喜欢上你。”
她看着皇帝,眼里的悲哀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倘若到那时候,您不喜欢我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皇帝一震,听懂了萧沁瓷的未竟之语。她的担忧从来都来自于皇帝是天子,那不是她随时都能抽身而退的对象,地位的不平等只会让她永远处于弱势地位,皇帝有一日不喜欢了厌了,可以说丢开就丢开,但萧沁瓷就得赔上自己的一生。
纵观古今,不管是皇后或是宠妃,能和皇帝恩爱白头的都是寥寥无几。皇帝给不了她承诺,即便给了萧沁瓷也不会相信。
“阿瓷,朕活了三十年,没喜欢过旁人,往后也不会喜欢别人,”皇帝道,“即便如此,朕也不能对你承诺还未发生的事,就像你说的,不能确定朕会不会一直喜欢你,朕也不能确定。”
他将话说得这样坦荡,萧沁瓷对虚妄的情话嗤之以鼻,听他这样说心中竟也不是滋味。
皇帝锁着她的目光,不许她避开:“我唯一能承诺你的,是会一直对你好,即便有一日我不喜欢你了,也会放你走,让你平安喜乐。”
喜欢抑或是爱这种感情,太过虚无缥缈,来如烟云去似微尘,就像至今皇帝也没有办法说清楚他为什么会喜欢萧沁瓷,他活到这个年岁,见过的姑娘不计其数,可就是只喜欢她。
他最初被萧沁瓷的聪慧吸引,以为她只是貌美柔弱的孤女,情火烧得炽烈,在看透了她的虚伪自私之后也不减半点,他试过压抑或是让自己讨厌她,可那些最终都没有用。他能在夺位这种事情上每一步都算得清楚,也能游刃有余地处理朝政,但唯独感情这种事他没有办法预测。
所以他没有办法预料会喜欢萧沁瓷多久,会不会一直喜欢她,至少在此刻,他绝不会放手。
“您真是自私。”萧沁瓷淡淡道,她眼里的潮气散去之后,瞳孔显出清澈颜色,“您喜欢我就想得到我,不喜欢了就抛开,总归受到伤害的只会是我一个人,您什么都有了。”
皇帝惊愣住,萧沁瓷喜欢将他的话都往恶意的方向去解读,偏偏又听上去这样有道理,他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看似为萧沁瓷考虑的话本质上还是满足自己的私欲。
但人都有私欲,所谓的喜欢不也是一种自我满足吗?
“我——”也许连皇帝自己都没注意到他一番剖白里流露出来的高高在上,萧沁瓷的不能拒绝已然够可悲,这种情况下她绝不会在情爱中将自己再放在劣势地位。
“陛下,倘若是这样的话,我绝不会喜欢您的。”她在回答方才皇帝问她喜不喜欢的话。皇帝对她再好就能改变他们本质上的依附关系吗?不能的,所以萧沁瓷向皇帝要的,不仅是情爱,还要能分享他手中的权势。
“您救了我,我很感激,”萧沁瓷理智得过分,说出的话都是精心计算过后的坦荡,“可我不会因此就喜欢你。”
她说:“您也不必再问我喜不喜欢您这种话了,是或者不是都没意思。”
良久的沉默,帐外有细碎的人声和马嘶,他们原本今日是来围场散心踏春,最后却又变成一地狼藉。
“朕不会答应,”出乎意料的,皇帝没有说好,分明占尽好处的只会是他,“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朕不会掩耳盗铃地过下去,况且,朕始终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喜欢我,哪怕只有一星半点。”
何况他也不是没看到希望,他指腹上还残着萧沁瓷的泪,是滚烫的,今日萧沁瓷不就对他软化了吗?她说了许多话,却避开了皇帝一开始问她的那个问题。
她不是不喜欢他,哪怕只有一点,否则她就不应该说出那句“不敢喜欢”。
萧沁瓷只是说:“那陛下就等着吧。”
……
今日的惊马一事皇帝下令严查,虽说马确实是种容易受惊的动物,但当时萧沁瓷骑的那匹马并没有表现出异样,无缘无故就惊了,事后离得近的侍卫回忆和检查,也没有发现是有什么古怪的东西或者野物惊吓到了马,那片地方也没发生什么异样。
萧沁瓷也说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能刺激到它,她好好的坐着,马忽然就发狂了。
何况到后来皇帝乘坐的那匹马突然也朝他们冲撞过去的举动值得细思,虽然可以推说是那匹马也被发狂的马惊吓道,但接二连三的巧合堆到一起事情就变得古怪了。
往小了想,可能确实只是一桩意外,但要是不是,而是有人想要刺杀天子呢?皇帝来围场的事早几日便定下来了,不算秘密,虽然封锁了消息,但人多口杂泄露出去也不是没可能。
没有外物,就该从马本身查起,那匹马是皇帝特地让人挑的最温驯的一匹,除了被射杀留下的伤口之外没有外伤,围场的小吏也都被悉数拿下拷问。
梁安将供词和太医验看马尸之后的结论呈上来,皇帝懒得翻看,直接问:“审出什么来了吗?”
“回禀陛下,”梁安硬着头皮说,“没有。所有曾经接触过这匹马的人的供词都在这里了,奴婢也和严大人一起盘问过,甚至连喂马的草料,饮水,替马做清理的人和工具都一一检查过,还有过去一月有哪些人什么时间来过围场也都问过,没有发现异样。”
要是真查出来点什么他反而不用紧张,越是没有古怪反而越让人担心,就连梁安审问了一遭下来都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难不成当真只是一起巧合的意外?惊的那匹马是萧沁瓷坐的,事发时皇帝离得尚远,倘若不是奋不顾身地去救她,他也不会受伤,要说是针对皇帝的刺杀那这弯也转得太远了。
但梁安转而一想,倘若是皇帝的马发狂,凭他的能力或许轻而易举地就制住了,恰恰出事的是萧沁瓷才会让他不顾自身安危去救。
再者,如果真是有人蓄意谋害皇帝,那这计划未免也太天衣无缝了,完全找不到错漏,梁安想不出谁会有这么大的能力一点端倪都不露。
也许真的只是意外。
但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忽道:“还有一个人没查过。”
梁安一愣,冷汗倏地就下来了。的确还有一个人没查,梁安他们也只敢小心地询问事发时的状况,莫说是盘查,便连审问也是不敢的。
更何况她也是受害人,她甚至不会骑马,何必要将自己至于那样的险境。
如果是她……也只能是她。今日里,同那匹马接触时间最长的就是皇帝和萧沁瓷,惊马的时候也只有她一个人在。
梁安越想越心惊,怯怯地说:“可是……”萧沁瓷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皇帝想起萧沁瓷的泪,那样滚烫,她表现出来的反应,那些对自己说的话,到底是为了撇清关系还是真的有那么一瞬被皇帝打动?
他不知道,但他唯一清楚的是——
“朕如果死了,她就自由了。”
梁安被这话里透露出来的冷酷惊住。
第85章 满溢
自由曾经是萧沁瓷很想得到的东西。她被困在高高的宫墙里, 仰头只能看见四方天,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加诸在她身上的都是冷冰冰的利用,当她发现自己终其一生都可能要被困在这座四方城时, 自由就变得遥不可及,但她在诡谲的局势中看到了另一条出路。
权势。
拥有权势的人同时也拥有了自由,他们掌握着人的生死,一言定乾坤。萧沁瓷在景惠年的风声鹤唳中艰难地寻找着自己的出路。
所以她自己也开始利用自己。美貌、才华,那些都是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萧沁瓷毫不犹豫。
她也曾经离她想要的东西那样近,触手可及,她原本有机会出宫的, 拿到那张伪造的文牒, 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改头换面重新开始。
后来萧沁瓷才发现,原来那个机会她其实从来没有得到过, 只是她以为她可以,妄想着出了深宫就能有广阔天地。就像如今,她拿回了文牒和兄长的信, 看似又有了选择的机会, 但实则皇帝没有留余地给她。
她只能顺着这一条路走到黑, 别无选择。
因着今日发生的事, 皇帝和萧沁瓷都受了伤, 也没有心思再留在围场,稍作整顿之后就启程回了行宫。
萧沁瓷在车上睡了一觉, 醒来已经回到了摘星阁。
“惊马的事,查得怎么样了?”萧沁瓷端着药, 清苦的气息让她闻到就想反胃。
禄喜一早就遵了萧沁瓷的吩咐去探消息回来,此时听她问起,便摇摇头:“说是意外。”
意外?萧沁瓷用捏着勺柄,轻轻搅动着碗里的药,声音很凉,听不出情绪:“陛下也觉得是意外吗?”
“是,我方才去找冯少侍打听的消息,”禄喜道,“陛下亲自下令处罚了有疏忽之责的人,圣人宽和,说既然他与夫人都无大碍,便只罚了那些人板子和月俸,主事的人被撤职。”
萧沁瓷搅动的动作停下。天子遇险,这是何其重要的事,相关的人却只受到了不轻不重的处罚,皇帝这是轻拿轻放,和他一贯刻薄寡恩的性情并不相符。
就算是意外,皇帝也不该罚得这样轻。萧沁瓷敏锐地注意到皇帝处罚背后的蹊跷。
药放得温了,她将药一饮而尽。她近来似乎总在喝药,于是强逼着自己熟悉药的清苦,也不似以前那么难以忍耐,她把空碗搁回去,宫人端了果盘上来,里头只盛着一小碟松子糖。
即便到现在,萧沁瓷的心仍然紧绷着。今天的事她也在赌,皇帝不会在行宫久留,而萧沁瓷已经拒绝过皇后之位,她将自己和皇帝的关系固定成现在这个样子,但这种状态不能长久,她需要再往前推进,把主动权拿回自己手里。
“意外”是萧沁瓷曾经考虑过要使用的手段,一味的拒绝不能让她得到自己想要的,她得付出些什么,就像拿肉骨头吊着,要让皇帝觉得自己有“得到”的机会。共历险境最易滋生情意,恰巧皇帝要带她去射猎,除了在围场,还有什么地方最能滋生意外呢?春日野物本来就躁动,野兽发情之下的伤人也很合理。
再没有比英雄救美,继而感激生情更顺理成章的事了,要装出被一个人打动的模样并不难,尤其是在对方不顾性命救了她之后。
只有一点,风险太高,结果不能确定,萧沁瓷需要去赌一个时机和皇帝对她的喜欢有没有深到能奋不顾身来救她的程度。
那个惊马的时机其实来得不巧,只有在皇帝和她共乘一匹的时候才是最好的机会,可惜她不能准确控制时间。不过让皇帝眼睁睁看着她受伤也是一种选择,正如她指责皇帝时说过的话,是皇帝要带她去骑马的。
她推算过,不管是哪种情况很有可能最终受伤的只会是她自己。但她推说自己不会骑马,穿了护具,身侧又有侍卫随行,丧命的可能性不大,至多也就是重伤。
但倘若皇帝当真弃她于不顾……萧沁瓷笑起来,那就真是太好了。愧疚远比喜爱能来得长久,她又多了一项能拿捏着住皇帝的把柄。
可皇帝不顾自己性命救了她,很难说萧沁瓷心中有没有感动或是失望,但她最先看到的仍然是机会,一个对皇帝态度转折的时机,来得恰到好处。
一切都这样顺理成章的发生了,甚至看似达成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真是可惜,分明有那么多意外,皇帝却还是得到了对他来说最有利的结果。
“怎么又是松子糖?”萧沁瓷吃腻了。
禄喜不敢抬眼:“是陛下吩咐的。”
萧沁瓷无言,拈了一颗松子糖放进口中。皇帝在这种小事上的占有欲也逐渐凸显,他要萧沁瓷的方方面面都留下他的印记,连吃食也不放过。她喝药之后的糖都被换成了松子糖,萧沁瓷初时觉得这味道太过甜腻,但喝药之后再吃又觉得恰到好处。
就是这样,有苦才有甜,感情之中也是如此,只有尝过了苦药,才会觉得那点甜味来得珍贵。
皇帝要严查此事她并不意外,只是查到最后的结果让人意外,没有异样,皇帝却又轻轻放下了此事,他为什么会这样处理?
萧沁瓷想到一种可能——除非这件事是皇帝故意要按下去的。
她把兰心姑姑叫进来:“姑姑,我今日换下来的那身衣服呢?”她若无其事地开口,“我刚才发现我有个坠子不见了,会不会是落在里面了。”
兰心不疑有他,想了想,说:“奴婢去找一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