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起于达摩寺,他有脱不开的责任。
长公主的院落俨然是请能工巧匠打造的,前后院间的庭院,周围栽着奇花异草。一目望去,在碎金的阳光中,姹紫嫣红,宛若身临仙境。
昨夜追着黑衣人,伽莲自然无心景色,如今他轻易便看见右边亭里的身影。
这庭院刻意开了水路,引出一汪清泉,还在右处建了座石亭以供休息赏玩。
绯红窈窕的美人坐在亭边长椅,手挎着栏杆,支着侧脸,百无聊赖往水里扔饵料。
她的右腿,就架在长椅上。
伽莲走近时,嘴角不禁弯起。这样的姿势甚为不雅,可不知为何,放在这位殿下身上,倒是一点也不出奇。
其实就是个任性的孩子。
水面波光粼粼,落金般的光洒上去,折射回来。妩媚妍丽的面孔染上烟霞色,化去往日的狂傲,那双眸中,隐隐泛出些许罕见的情绪。
不知为何,伽莲却读懂那里头藏着的,名为孤寂的伤感。
她……在难过吗?
第1章 惊宴(1)
“殿下。”
伽莲缓步走到赵如意身边,也驱散了那烟霞般的孤寂与脆弱。
美人懒懒抬起眼皮,尔后又望向底下水面。
“你的好师弟没跟你说,本殿已经免了他去杀鸡么?”
纤白的手被染成金色,随意抓了把饵料抛进水里,引得一群红鲤争相夺食。
“伽释已告诉贫僧,谢殿下宽宏大量。”
“哼,叫他好好砍柴,若是不仔细干活,小心本殿明个儿不叫他杀鸡,叫他去杀人。”
伽莲嘴角笑意更深,明白这是长公主的任性话。
“贫僧自然会好好教导他。”
他没忘了此次来的目的,“殿下,您的脚可还有上药?若是还没有,鄙寺的消痛散,尚有些许功效,殿下要是不嫌,也可先用着。”
从僧袖中掏出的,仍是上回那个小瓶子。
赵如意双目静静盯住他,眼中情绪变化。末了,她放下饵料,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饶有兴致地问:“好呀。不过,这会儿她们都在忙着备膳,还请圣僧为本殿上药,可好?”
伽莲自然不会入套。
他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只道:“男女授受不亲,贫僧岂敢冒犯公主?”
“哦,你连本殿的身子都看过,这会儿倒是正经起来了。”
“善哉,贫僧当夜误闯殿下寝室,是以为苇绡教的人意图对殿下不轨,并非有意。而且贫僧目不视物,殿下千金之躯,贫僧自然不敢窥视。”
赵如意讨了个没趣,忽而又觉得此人尤为可恶。竟然绑着眼睛,都打赢了自己底下的人。
那晚简直是她人生中的耻辱。
长公主的怒气说来就来,她撅起嘴,“不要就不要,拿来,我自己擦。”
青葱五指张开,晃晃向他讨药。伽莲只能将瓶子给她,赵如意拿过药后,才打开盖子,又被里头的药味呛了呛。
抹药之事,长公主哪里干过?
药瓶子是在手,可想到这药粉倒在手里,又会污了手,赵如意赌着一口气,握着瓶子,左右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最后,她忿忿瞪了伽莲一眼,将药瓶重重往旁边石椅放下,“不擦了,这条腿坏了就坏了。”
伽莲:……还真像个孩子一样。
但是,男女授受不亲。他断然也没有无故为她上药之理。
赵如意见他一动不动的,愈发来气,“本殿知道,你跟其他人一样,巴不得希望本殿越惨越好,对吗?”
这又从何说起?
伽莲无奈至极:“殿下,贫僧从未这样想过。”
此时的赵如意像是寻到发泄口,连日的委屈混着不甘,非要一骨脑倒出来。她不快活,也不能叫别人舒心。
“说不定,司徒妙仪正是看不惯本殿要你入府,才特地送了那瓶玩意儿给本殿。她最喜欢听你念经,心底肯定无比恨着本殿呢!”
“殿下。”伽莲不免加重语气,“药性相冲之事,说不定只是巧合,您又何苦以恶意臆测她人?”
赵如意冷笑:“臆测?本殿身边,根本就无人真心待着本殿。”
伽莲见不得她这如此,只道:“非也。别人不说,贫僧见那日薛大人对殿下就极为上心。”
这话倒不假。那日伽莲带着受伤的赵如意回到达摩寺时,薛青竹眼底的惊慌与担忧,完全是真情流露。
然而,赵如意别过脸,声音倏忽又沉下去:“他?他上心的,是长公主,不是赵如意。”
伽莲霎时说不出话来。
赵如意背对他,幽幽说道:“反正,你跟他们一样,打从心底就不喜欢本殿。左右你也不肯从了本殿,放心,等到本殿的腿好了,你爱回去就回去罢。”
晚风拂过水面,泛起粼粼波纹,也送来阵阵夏日热意。
伽莲盯着那道绯红的身影,心里暗叹,只是又行佛礼:“……贫僧谢过殿下。”
****
那日过后,伽莲在公主府的日子相当平静。晨昏在房中打坐诵经,时而在院落周遭行走,一切并无异常。
就连伽释,每日也只需砍上一个时辰的柴。其余时间,还能呆在伽莲这儿,赏赏公主府美景,吃上精致的斋饭。
按他的说法,这简直是神仙生活。
神仙归神仙,这样的日子倒也是有个头的。赵如意的腿恢复得不快不慢,却也差不多快好了。
勉强能下地行走后,长公主就坐不住了。她本来就不是闲得住的性子,如今恰逢盛夏,安国公府递了请贴过来,五月十五,安国公府举办夏渔宴。
所谓的夏渔宴,就是安国公府上养了不少稀奇珍鱼,这季节正是鱼儿长成之时,共邀一众好友同赏。
本来公主府里那池红鲤已是举世罕见,可赵如意偏要去凑这热闹。安国公生前是出了名的富贵闲人,其子如今继承他的爵位,其吃喝玩乐的本领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夏渔宴,说好听是共邀国公府的好友,实际就是一群皇家纨绔齐聚一堂找乐子。
赵如意执意要去,伽莲自然也跟着。
虽然上次的黑衣人是阿栗,可伽莲始终不敢掉以轻心。公主府守备森严,苇绡教那些叛党自然无处可入。但是倘若出了公主府……
将近月余,赵如意对他不冷不淡,仿佛真印证了要放他走的承诺。见他要跟着,她也没说什么,只带了人一同到安国公府。
赵如意身份尊贵,还未进门,主人便已带着人在门口处迎着。
五月十五,这会儿神都暑气正旺。然而,国公府里五步便置冰盆,还布上两名婢女摇着锦扇,无论走到哪儿,皆是凉风习习,好不惬意。更别提四周特地摆上的奇花异草,配着枯山流水,自成一格。
作为高级纨绔,年轻的安国公自然审美不一般。当然,他也不遗余力地向更加高级的纨绔――长公主介绍府中美景。
赵如意听厌了安国公洋洋洒洒的恭维后,随意将人打发走,他的夫人却留了下来。
这位安国公的夫人,名唤孙娇娇,亦是出身名门。不过嫁进来后,约莫被丈夫的荒唐伤透了心,竟是不破不立,也效仿其夫的风流,在外头养了不少男外室。
孙家强势,安国公气归气,却也拿夫人无可奈何。索性,夫妻各自在外逍遥,好不快活。
这孙娇娇与赵如意也算投契,毕竟她俩都有相同的爱好――喜好美男。
二人缓步赏景,在盛开的紫藤花前停了下来。
暗暗瞅着不远处的白衣,孙娇娇往前凑到赵如意跟前,低声问道:“殿下,我前日子还以为是谣言呢!这圣僧,真的被您收啦?”
提起这个,赵如意撇了撇嘴,随手折断垂落在眼前的紫藤,没好气应道:“不收不收,只会念阿弥陀佛的家伙,无趣极了。”
孙娇娇是个心眼通透的,一下便瞧出其中端倪,轻笑:“殿下,原来您也撞到铁板呢。”
赵如意脸色更黑。
紫藤落落,摇曳中,那抹玉立的身姿如松如柏。纵然旁边那些妖艳的夫人小姐上前,他也依旧面不改色。
还真是个心志坚定的。
想到他对其他女人也不假辞色,倏忽,赵如意不知不觉竟勾起嘴角。
又是生气又是高兴的,这一幕自然没逃过孙娇娇的眼,她想起连日来外界的传闻,不由打趣赵如意:“殿下,若真觉得无趣,不理会他便是。前些日子,臣妾在梨花院发现个唱戏的,那嗓子特别好,模样也俊。当然跟您之前那位无眠公子没得比,不过呢,胜在小嘴特别甜,可讨人欢心了。不如,臣妾让他去公主府,替您解解闷?”
“得了吧,你留着给自己个儿解闷。”赵如意想也不想回绝。
那玩意都比不上赵无眠,哪能跟眼前的白衣相比?
孙娇娇掩嘴又笑:“殿下,说来说去,您就是吊死在圣僧那棵树上了。”
这样的话,自然惹来长公主一记白眼。
不过,孙娇娇不但心眼透,也是个有手腕的。她拉过赵如意,二人背对着伽莲,暗语:“殿下,若是您真的钟意他,臣妾倒是有法子。”
赵如意知她路子广,不禁挑了挑眉:“有何法子?本殿先说了,连阿栗都打不过他。”
用武力显然是行不通的。
“圣僧人称天下第一高手,臣妾哪会想那硬碰硬的法子。”她悄悄从袖中取出一小瓶,塞入赵如意袖中,“殿下,这就是那以柔克刚之法。”
下药?
赵如意登时瞪大眼,“不行,这太下作了。”
她想起那日伽莲红纱缚眼,饶是与阿栗决斗,也不愿犯下窥探之罪。
他清高如莲,若是发现她用药……
“不行,本殿不想让他恨本殿。”
孙娇娇按住她还药的手,又私语:“殿下放心,这药并非那种淫兴大起的猛药。臣妾给您的,也只是药本,还需药引。”
孙娇娇细细解释。这药源是前朝后宫妃嫔用于留住帝王的秘药,名唤“闻春”。
闻春这种药,生性温和,平日吞服并无任何感觉。需碰到药引――曼陀罗花,尔后才有催情之效。
传闻前朝便有些妃子用这种药,暗暗争宠。至于这方子为何流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用闻春的话,神不知鬼不觉,就算事后真要追究起来,也是个无法可寻的药。”孙娇娇暗暗瞄了那位达摩寺圣僧一眼:“都说和尚是色中饿鬼。殿下,保不准他开过荤,日后天天缠着您不放呢?”
天天缠着她不放?
赵如意手顿住,脑海中浮现圣洁如佛的面孔对她甜言蜜语的场景,莫名的,她缓缓放下手。
但是,她还是不放心,“你说的,没骗人吧?”
孙娇娇当场发誓:“骗您,就罚臣妾下辈子当尼姑,一辈子碰不得男人。”
嗯,这毒誓还挺毒的。
赵如意姑且信了她,可转念一想,她皱紧眉头:“这东西,你随身带着?”
“呃,”孙娇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今天宾客众多,臣妾这是有备无患。”
赵如意:……
第1章 惊宴(2)
饶是赵如意,也不得不对这位安国公夫人另眼相看。
果然,一山还有一山高。
孙娇娇瞅着刚进门的宾客里,有人风度翩翩,仪态过人,眼睛都快把人给吃了,也不与赵如意多谈,赶忙前去迎客。
长公主揣着对方送的“好玩意”,袖里像烧起来似的,烫得不要不要。
她是喜欢伽莲,可真要用这样的手段……
隔着绰落的紫藤,忽地,白衣僧人张开眼,两道目光就在人群中相遇。
温柔、坦荡荡,赵如意第一次敛下眼,不敢与他对视。
这时,一道温润的声音透着惊喜,“殿下!”
赵如意转过身,只见熟悉的面孔从拐角处走来,对方眼中亮光烁烁,俨然无比欣喜。
竟是赵无眠。
……
伽莲站在枯山旁,周围欢笑晏晏,时不时有人过来与他打招呼。
达摩寺圣僧天下闻名,今日来这安国公府的非富则贵。哪个对他不好奇?
然而,伽莲一袭白衣落定,只是面带微笑,目光却不离那抹娇艳如火的身姿。
从踏进安国府,他已然窥见这四周守卫懒散,进出府中之人既多又杂。大概这些纨绔们深有自知之明,凭他们吃喝玩乐的本事,也惹不了什么大麻烦。所以仅凭那些个站久就打呵欠的侍卫,也放心得很。
伽莲心中却隐隐不安。
并非他相信苇绡教那些人要对赵如意寻仇,只是,习武者的本能让他浑身都不对劲。
这座安国公府肯定有问题。
伽莲只能紧紧盯住赵如意,还好,今日她带了两个侍女,阿桔与阿栗。
阿桔机灵,阿栗武功卓绝,有她俩贴身跟在赵如意身边,倒是让人放心不少。
又是某位世家小姐过来搭话,伽莲温和应付完她,抬眸望去――
那道绯红身影却不见了。
伽莲微愕,立刻流入人群,很快便看到阿桔阿栗。饶是侍女,公主府的侍女也是穿着绸缎,那装扮在世家小姐中也尤为显眼。
“两位姑娘,殿下呢?”
“啊……”阿桔下意揉了揉鼻子,不欲开口。倒是旁边的阿栗想也不想就道:“殿下遇到那位无眠公子,两人在后院叙旧呢。”
说罢,惹来阿桔一记不赞同的眼光。
阿栗这才后知后觉。
哦,无眠公子是旧爱,圣僧是新欢。这当着新欢的面会旧爱,确实……
难看啊难看!
眼见伽莲面色微沉,旋即绕过她们,往后院走去。
阿栗登时急了,“喂,圣僧不会真的生气吧?待会他要是打人,我要不要救那个赵无眠?”
那赵无眠文文弱弱的,哪经得起圣僧一拳下去?
阿桔扯住她,“别说了,快跟上去。”
她俩火速跟上去,可还未到后院,里头却有道身影跌跌撞撞冲出去,直接撞向伽莲。
“救、救命啊……”
伽莲扶住来人,只见对方仓惶间捕听到阿桔阿栗的身影,“殿下、殿下被人抓走了。”
什么?
不等阿桔阿栗反应过来,伽莲向上眺望,就见一抹黑红相间的影子消失在屋顶。
“你们赶紧去叫官差过来。”留下这句,伽莲推开对方,纵身一跃飞上屋顶。
余下阿桔阿栗望着惊慌无措的赵无眠,顷刻才反应过来,立刻去调派人手。
伽莲追着视野中那丁点影子,脚下步法不断加快,余光中王府院落很快被木屋草木取替,两侧狂风簌簌,刮得两脸生疼。
是苇绡教的人?难不成,真的是来寻仇?所以才瞄准了赵如意出府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