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望,照见彼此愕然,却谁也说不出话来。
此时,娇软甜腻的声音打破沉静。
“谁呀?”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斛昌罗舒如遭雷噬。
是她!
清明的眸渐渐浮现血色,夏日晨曦洒落在初醒的荷莲,却照不进他心中骤然团聚而起的乌云,那云中电闪雷鸣,俨然要掀起狂风暴雨。
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主人咬着牙,抽身而走。
他走了。
伽莲怔然望向空无一人的大门。
雪白的藕臂从后方环上他,凝脂般的肤贴上来时,圣僧浑身打了个激灵。
紧接着,赵如意只觉身前一空,视线几乎捕捉不到男人的动作。回过神时,对方早已数个转身,捞过僧衣披于身上。
锦被下的身子不着片缕,赵如意撑坐在床,眼睁睁看着已然穿好僧衣的男人一步步朝她走来――
然后,他跪在她的面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
伽莲抬眸看她,从来都澄明的眼被悔恨填满,就连往日的温和笑意也不复存在,只徒留如死般的灰色。
“殿下,贫僧自知罪孽深重,所犯下的错无法挽回。”他的声音落地而碎,甚至,赵如意能听出一丝视死如归的决绝:“贫僧……任凭殿下处置。”
晨风卷着荷香从门口拂来,这本该是个惬意无比的时刻。
赵如意唇角微勾,直接掀开被子,萤白的腿刚踏下地面,柳眉不禁轻蹙。
好疼。
侧过头,她底下刚好垫着男人的衾衣,秋眸微微睁大――
白色的布,染着鲜红的印迹,宛若雪地绽放红梅。
饶是张狂如她,顷刻也浮现一丝羞赫。但余光触及双膝跪地、悔恨无比的圣僧,长公主转念之间,又轻轻捻起那件衣服。
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沙哑无力,昨夜竟是喊坏了。
“伽莲,虽是夏日,可早晨风凉,你只穿外袍,不冷吗?”
闻言,沉浸在痛苦中的圣僧望见她手里的东西,浑身血液霎时冻结。
这是……他的罪孽。
他强占了赵如意的处子之身。
合上眼,他行着佛礼,“阿弥陀佛,罪孽、罪孽。”
“罪孽?”赵如意不再逗他,随意拿起旁边的纱衣披上,忍住不适走到他面前,缓缓跪下,右手抚上这张令她无比欣悦的面孔。
“昨夜,本殿很高兴。”
手背从光洁饱挺的额、划过眼、来到坚毅的下颌,她垂下眼,圣僧的衾衣成了昨夜欢愉印记,他只穿僧袍,这个角度望去,依稀能见敞开的衣领里头几道抓痕。
赵如意满意至极。那是她留给他的印记。
“伽莲,虽然本殿之前也让许多男子进府,可他们没资格碰本殿,只有你才有资格,你懂吗?”
手下的躯体微微一震。
伽莲睁开眼,对上她,却摇了摇头:“贫僧不知在哪着了道,才会犯下如此大错。”
“什么错?”赵如意轻笑,“男欢女爱,你情我愿,这样的事又有何过错?本殿喜欢你,你也喜欢本殿,不是吗?”
若非喜欢,又岂会于红被帏帐中轻怜蜜爱,□□烧身时仍旧待她温柔至极?
女人想到昨夜的缱绻旖旎,眉眼间春情更盛,不禁捧着情人的脸,朱唇欲覆上――
顷刻,手被拂开。
白衣僧人转身离她数步,这样的情意对他而言仿佛如洪水猛兽。于是,长公主亲眼看着,从来镇静从容的圣僧像个逃兵一样,只予她一句“千错万错都是贫僧的错”,然后匆匆离开。
他逃了。
跪坐在地的女人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时,门口走进一人。阿桔忙拾起散落在桌椅旁的外衣替主子披上,过程中不免看见那如雪地红梅般的衾衣,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殿下,地上凉,先起来吧。”
她往外喊了声,便有侍女鱼贯而入,抬进浴桶。
温热的水散进花瓣,雪白长腿轻轻迈入,光滑如凝脂的肌肤上,残留着令人脸红心跳的痕迹。
阿桔脸色微赫,上前服侍主子沐浴。视线停留在原不属于这具身体的痕迹时,露出不忍:“殿下,其实您不必做到如此……”
到底是守了多年的清白之身,不仅就这么给出去,还要靠那种下三滥的药……
“那又何妨?”绝色美人懒散伸手抹过水面,浮动的花瓣从五指间穿过,“本殿挺喜欢他的。更何况,这样那个瞿越太子也该死心了。”
虽然中间出了些岔子,但最后依旧如她最初计划那般。斛昌罗舒亲眼看见她与伽莲欢好,想必亲事也该无疾而终。
“奴婢方才看他的样子,确实悲痛不已。但殿下,圣僧那边……”
“他?”残存春意的眸瞬间变得锐利,赵如意红唇轻挑,“他自然难逃本殿的手掌。”
浮动于水面的花瓣刹那被握住,五指张开时,已被揉捏得破碎……
* * * *
“如何?”
伽蓝匆匆走来,伽释依旧摇了摇头。
已经第三日了。
伽蓝心中忧虑更重。三天前,伽蓝说要去赴斛昌罗舒的约,翌日回来便将自己关于阐房中。
究竟那天发生了何事?
伽蓝有无数问题想问,明明伽莲已经准备远行,缘何突然又像闭关一样,不见任何人?
“师弟,有件事我还是必须跟你说。听闻瞿越国的太子殿下向皇上请旨,请求取消他与长公主的婚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他站在门外,用着确定里头人能够听见的声音问,却无人回应。
太奇怪了。
按伽莲的说法,瞿越国的太子对赵如意一见倾心,求亲的是他,如今要取消婚事的也是他,还偏偏就在伽莲见完他之后……
伽蓝目光一沉,索性拍起门来:“你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咱们都好商量!”
“诶,伽蓝师兄……”伽释正想劝他,这会儿,又来了个小沙弥。
“伽蓝师兄、伽释师兄,长公主殿下正在寺外,说要伽莲师兄去见她。”
什么?赵如意?
“不见!不见!”伽蓝不带一丝犹豫,“你伽莲师兄不见她!”
皇上派的羽林军还镇守在此,赵如意进不来,伽莲只要不出去,那妖女还作不了妖。
小沙弥得了话,正要折返,忽然身后“咿呀”一声,阐房由内自己打开。
三日未曾见人的圣僧出现在他们眼前,眉眼压着朦胧化不开的凝重,却道:“等等,我去见她。”
伽蓝瞪大眼。
……
夏日炎炎,达摩寺外百年榕树下,支起一方帐子,借着树荫挡住从叶缝倾泄的阳光。美人倚坐竹椅,旁边侍女摆上冰盆扇风,凉风夹杂着山间草木清香,叫人昏昏欲睡。
事实上,从不委屈自己的长公主确实托着额,打起小盹。
伽莲出寺后,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夏日美人倦意图。
左右服侍的侍女们自然不敢惊扰主子,伽莲也站在原地,闭眼合掌,静静等着。
微风一阵一阵,老榕随风落下叶子,不一会儿,帐上已是积着一层厚厚的绿。
赵如意抬起眼帘,片刻的休憩令整个身子懒洋洋的。不过,乍见伽莲,她的眉眼染上笑意。
可说出来的话,却含怨带嗔,“是不是本殿不来,你就准备躲在达摩寺不出来了?圣僧好狠的心呐。”
若寻常男子,被这样看着,又听着这样的话,怕早就骨头酥麻,一头掉进温柔乡了。
可伽莲是圣僧。
他脸上不起波澜,依旧从容,只是像春日被乌云遮蔽,温和的风覆上阴郁。
“殿下,贫僧连日在寺中闭门思过。并非躲着您,而是贫僧必须想通一些事。”
“哦?那你思了三天的过,想通了什么?”赵如意好奇。
“风荷小筑那晚,贫僧并未喝下您那杯茶,可是仍是中了药。贫僧苦思许久,唯一可能就是在上回受伤之日,敢问,殿下您替贫僧上的,真的是‘消痛散’吗?”
若是消痛散,万万不会出现血流不止之症。
伽莲定定看着她。
赵如意怔了怔,尔后明白过来。这些天,她也想过这问题,伽莲没有喝下那杯加了药的茶,可症状仍像中了“闻春”。如今他这一问,倒教她瞬间想通了。
那日,或许,不,是应该她给伽莲上的药不是“消痛散”,而是安国公夫人塞给她的那份“闻春”。
“没想到,竟然错有错着……”赵如意掩唇轻笑,直接将秘密说出来。末了,又道:“现在想起来,那‘闻春’的瓶子确实与你们寺里那药的瓶子一样。”
她问过的,阿桔说她们救了她回公主府后,替她更衣时并未发现什么药瓶。理应就是当初伽莲受伤,她袖中的“闻春”掉落,竟与“消痛散”混在一起,但是拿错的人,是伽莲――
城郊受伤那日,是伽莲自己捡错掉在地上的“闻春”,交到她手上的。
圣僧合掌,口中一句“阿弥陀佛”无比沉重。
此祸缘于赵如意,祸果却是结在他自己手上。
“如今一切明了。殿下,贫僧愿由殿下处置。”
赵如意伸出手,任由侍女扶她起身,才莲步行至他身前,却拂了拂手,身后侍女们纷纷退后三尺。
“本殿就知道,伽莲你不会不负责的。”女人眼波如水,吐气如兰:“你是本殿第一个男人,这样吧,你向皇上请旨,然后与本殿成婚如何?”
“恕贫僧无法。贫僧说过,此生皈依我佛,绝不背弃佛门。”
这样的回答,也在赵如意预料之中。她没有继续为难他,只是上下审视这个圣洁的男人,“好吧。本殿也曾对你说过,本殿喜欢你,并不一定要你还俗。方才,不过是开玩笑罢了。”
“殿下,”伽莲朝她行礼:“错在贫僧,贫僧愿为殿下做任何事。然而,贫僧只请殿下莫要强迫贫僧做出有悖佛门清规之事。”
说来也好笑,他因着她犯了杀戒与色戒,如今却请她莫要为难他再犯戒?
赵如意愈发觉得他有趣。涂满蔻丹的手正要摸上那胸膛,圣僧后退一步,郑重说道:“请殿下自重。”
啧,连摸也不让摸了。
意兴阑珊收回手,赵如意开出另外的条件:“好吧,伽莲。本殿喜欢你,也不想为难你。本来那夜你情我愿,也不存在什么你欠我、我欠你的。只是你想赎罪,本殿也成全你。”
“说个正经的,想必你也知道,苇绡教那些反贼作乱的事。”
“知道。”
“说点你们外人不知道的。近日朝廷剿了他们好几个分坛,现在苇绡教那些反贼也在全国各地起事。别的不说,江北那边上贡的东西就让他们给劫了。还有西南,那些反贼也袭击了当地衙门。”
赵如意拂去肩上的落叶,漫不经心说着:“所以,现在形势不大好。之前苇绡教放话说,要本殿与你给他们的坛主填命。现在本殿性命危在旦夕,他们又在暗处,防不胜防。为安全计,你来保护本殿吧。”
伽莲:“殿下――”
“别说什么要远行或者其他理由,”赵如意坦然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没什么比本殿的性命更加重要的。”
“当然,你是担心本殿又借机诓你吗?”这回,长公主坦荡荡的,浑然天成的天家风范让人不得不心生敬畏。
“本殿与你做个约定吧。”
“就一年。”
“你进公主府保护本殿,一年之后,即便苇绡教尚未被剿灭,你我之间也一笔勾销。从此,天涯海角,你想去哪儿都行,本殿绝不阻拦。当然,如果未满一年之期,苇绡教被灭,那你也可以提前离开。”
伽莲目光微凝,显然在审度长公主这番话的可信度。
“放心,咱们做个君子约定。进府之后,本殿绝不强迫你做任何事。”赵如意伸了个懒腰,眼中掠过狡黠,“还是说,你口口声声要任本殿处置,结果连本殿性命危在旦夕也不顾不管?抑或者说,你是希望那些反贼刺杀本殿后,好教无人知道那夜的事,不扰了你的清修路?”
越说越离谱了。眼见对方又要往胡搅蛮缠的路上去,伽莲无奈地叹了声,“殿下,贫僧绝无此意。”
“一切,听凭殿下作主。”
……
圣僧又进了长公主府。而且,这回还是收拾了不少细软进来,俨然是要长住。
达摩寺众僧一拦再拦,其中尤其以伽蓝为甚。他清楚伽莲本来应该要远行,却突然变成要到公主府护驾。可任凭他怎么问,伽莲始终只有一句“阿弥陀佛,这是贫僧答应了殿下的”。
最后,他愈发气不过,索性打发伽释一同前去,好照顾伽莲。
一回生、两回生,伽释上回在公主府劈了大半个月的柴,也混了个脸熟。公主府管事太监杨海来接人时,听到是他,也爽快地答应让人跟来。
偌大的公主府,哪会缺这一口饭?
“圣僧,这边请。”前来迎他还是赵如意的贴身女侍阿桔。不过这回,给伽莲安排的住处却并非上次那厢房,而是直接住进长公主的院落。
那门推开,左前方正对着赵如意的寝室。这样近的距离,美其名曰:方便贴身保护。
不过,这房内却是精心布置过的。撤去各式繁华精致的装饰,只放着简单的家具,还摆上佛像、蒲团、木鱼等,与他在寺中的禅房相差无几。
伽莲自然感激。
而且,赵如意那日所言非虚。这回,她是真的只要他来护驾,并没有存在其他心思。早晨入的府,午膳并着晚膳,都是下人送到房中,皆是普通斋饭。
“呜,好吃!”伽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公主府的普通斋饭,再怎么也比他们寺里的强上十倍!
这回他不用去劈柴,倒真真当了回贵客,被安排住进伽莲上回的厢房,用膳可以与伽莲一起。
不用干活,也不怕被威胁着去杀鸡,还有好吃的斋饭。才两顿饭,伽释就开始摇摆了。
“师兄,说不定这回长公主殿下真的回心转意,不再打您的主意了。”
他主动替伽莲夹了块香菇,又道:“其实上回我就听人说过,长公主殿下也不是个长情的人。先前进府的那些男子,新鲜劲一过,几个月的时间就失宠了。”
说罢,伽释又觉得自己说的有点难听,赶紧找补:“当然,师兄您样样都好,长公主殿下也不应该不喜欢您……啊不对,她不喜欢您才是好事!”
绕啊绕,他发现越说越错。
伽莲摇头轻笑,“无妨。殿下若是想得通,自然是好事。”
他也替师弟夹了菜。
只是赵如意行事随心而欲,究竟真如伽释所言,还是另有玄机?
是夜,正逢十五,月圆如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