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莲的房门被敲响――
“圣僧,殿下近来在学佛。恰逢您正在府里,想请您过去教她读经,为她解惑。”
阿桔比了个“请”的手势,言语间没有让他婉拒的余地。
伽莲坦然前去。
他进门时,美人斜倚在塌,手里的确拿着本《严华经》。
“殿下。”
“来了,坐吧。”
视线还粘在纸上,赵如意丁点也没瞥过来人,仿佛真的沉浸在经文中。
伽莲眼中掠过讶色,轻步坐在主人旁边的客座里。
屋内莲香幽幽,只有葱指翻过书页的声音。不知不觉,侍女们皆退了下去,伽莲静坐侯着。一人看经,一人冥想,竟是谁也没打扰谁。
“佛土生五色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忽然间,美人低吟着经文,问道:“这是何意?”
寻常香客礼佛问道,伽莲心喜。如今虽不知为何赵如意突然要学佛道,可既然她愿意入此门,他更是愿倾尽毕生所学,渡她悟道。
“此经文所讲,是佛土世界所生五色植物,一朵花乃一个世界,一片叶子就是一个佛。此譬喻三千大世界摄于一微尘,一微尘中现三千大千世界。”
“一切即一,一即一……切……”
尾音连同空气一起凝结住。
屋外蟋蟀叫了几声,兀的成为唯一声响。甚至,伽莲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沉稳中又不禁加速着。
不知何时,长塌上的美人已然脱下长袍,曲致曼妙的身仅披着红纱,若说遮不住,却是叫人无法一览春光。若说遮不住,光一眼,那风景又让人脸红心跳。
“继续呀,圣僧。”
赵如意慵懒半抬起眼,眸中含着无数在月夜中,不用言明,却彼此灵犀相通的意味。
伽莲喉头滚了滚。
数日前,他或许不懂。可经历过那晚,他已跨过□□的大门,与他共同领略个中奥妙与狂热的,是眼前这个女人。
她的眼神流转、红唇半启、起伏的胸脯,他看得懂她肢体神情每个变化的意义。
她正在发出邀请――
邀请男人亲吻她,邀请男人……占有她。
第1章 邪祟心中生。
夜凉如水。
烛光之下, 美色如魔如魅,正诱他误入歧道。
伽莲微微挺了挺背脊,强硬地移开视线。
“殿下, 天凉,还请您穿上衣袍。”
连他自己也没察觉, 声音隐隐发着几分虚。
长塌上的美人眼波流转, 欲笑未笑,烛光氤氲之中, 美得叫人连心都在颤着。
“本殿不冷, 这大暑天的, 热得慌。圣僧, 继续吧。”
赵如意却将经书搁于一旁, 目不转睛盯住他:“不为自己求安乐, 但愿众生得离苦。圣僧说过,此生愿舍己渡人。如今本殿正为你得相思苦,你可愿放下求安乐, 而解本殿之苦呢?”
依侬软语,亦如是蜜糖毒药。
伽莲收敛住从容神态, 一反过往,沉声道:“请殿下莫要再戏弄贫僧。殿下若真心向道,贫僧愿倾尽所学,渡您悟道。”
女人垂眸,声音凭空添了几分落寞:“伽莲, 你当真忘了风荷小筑那晚吗?”
圣僧背脊微僵。
“我可是经常梦见那晚。你是本殿的第一个男人,本殿永远都会记得, 你那么温柔,还让我咬着你的手……”
魔音魔语!邪乎邪乎!
忽地一下, 白衣僧人站起来,合掌行佛礼:“阿弥陀佛,殿下今夜乏了,请早些休息。”
他走得很急。甚至,连回望她一眼都没。
从赵如意的寝室回到阐房,是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圣僧节俭,方才离开前屋内熄了烛。如今重新点上,他立于烛火之侧,俊美的容颜生出异样情绪。
这一刻,是佛?是魔?伽莲也不知心中是谁在说话,左手仿佛自己有意识,拉起右手衣袖――
昏黄的光中,手臂上尚存一抹浅浅的咬痕。
……
“守夜的小红说,昨个儿圣僧房中燃了一夜的蜡烛。”
外头艳阳高照,赵如意才悠悠起来。阿桔伺候主子梳洗,乌黑油亮的长发在她巧手之下,编织成灵巧的飞蛇髻,再插上步摇珠翠,镜中美人雍容华贵,艳丽逼人。
“依奴婢看,还是您有办法。圣僧虽是圣僧,看来也还是个男人。”
美人左右端看,又扶了扶发髻,才噗嗤一笑:“就算念多了阿弥陀佛,到底是个男人,这世间男人都一样。”
“殿下,”阿栗由外进来,“无眠公子来了。”
镜子里,美人勾起唇,“传。”
* * * *
是夜,阿桔再次敲响了圣僧的门。
“圣僧,殿下今夜仍想请您过去讲经。”对方还未开口,她又道:“殿下说了,夜凉,今夜她已记得圣僧嘱托,添衣防寒。”
……无可推脱。
伽莲深深望向那大开的中门,不知不觉,沉重压在心头。
可他不得不去。
“烦请姑娘引路。”
今夜长公主寝室,灯光如白昼,主人一袭桃红襦裙,红妆华衣,极为端庄。
但是,有了昨夜的先例,伽莲暗暗提防着这位不按理出牌的长公主。
“今夜本殿看经书,又有不解之处,还请圣僧解惑。”
“长夜安隐,多有饶益。是为何意?”
“善哉。此句意为若听闻佛法,便可在长夜中无所畏惧,身心安隐,得到无穷益处。”
“这样啊……”赵如意余光横过他,像是无心,又似有意:“那圣僧平日念了那么多经,学了那么多佛,昨夜为何彻夜未眠?可是,有何畏惧之事?”
伽莲合眼默念“阿弥陀佛”,只道:“佛法无边。贫僧不过刚窥得其中奥妙,不免如明镜惹尘埃,自然需得时时拂之。”
“可是,”长公主轻笑一声,“圣僧,究竟是明镜惹尘埃,亦或是明镜亦非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说不惊讶是骗人的。伽莲怔然片刻,目光陡然变得复杂,只叹道:“殿下早已窥得入门之法,又何需贫僧作引路人?”
赵如意款款起身,走至他座前,却是蹲下来,微抬下颌仰望他:“哪来的入门之法?本殿不过是班门弄斧。因为你,本殿才看那么多经书。”
对上这双灵动的美眸,伽莲坦然说道:“殿下有慧根,若学法入道,定有大成。”
他说的是实话。方才赵如意那一问,足可证她聪慧过人。
“若本殿学法入道,伽莲愿意一辈子留在公主府吗?”
“殿下。”
圣僧眉头轻蹙。
当日,他们之间说的可不是这样。
“好啦好啦,逗你的。”赵如意笑着站起身,抻了抻藕臂,居高临下俯视他:“本殿一言九鼎,绝不骗你。”
她指的是,最晚也就一年,伽莲就可离府,不再欠她什么。
其实,伽莲也愿意相信赵如意。
她任性,但本性不坏。
只是,长公主回到长塌,又叹声道:“一年,就这么过了两天了。”
伽莲抬眼看她。
美人直勾勾回望,“一想到你离开这里的时间,又近了两天,本殿挺难过的。”
魑魅魍魉!迷惑众生!
伽莲默念“阿弥陀佛”,依旧维持着平稳的声:“殿下,人生聚散有因有果,不得强求。”
“唉……”赵如意长长叹了一声:“你说的对。本殿确实不能强求,不过伽莲,倘若……本殿腹中怀了你的骨肉,这算不算咱们有了果?”
这回,饶是八风不动、稳若泰山的圣僧也睁大眼,流露出与他年纪相符的怔然与错愕。
赵如意的手,正搭在她的腹部。
难不成,那夜她竟是珠胎暗结……
伽莲陷入一片深不可见底的恍惚中。一声娇笑,让他回过神来。
“骗你的。”赵如意掩唇,满面狡黠,活像个孩子般,“这才几天,哪来的骨肉?”
人从恍惚中被拉上来,视线却粘在她平坦,足可以称窈窕如水蛇的腰腹,“那……何时才能知道?”
这一问,倒把赵如意给问懵了。
不过,她眨了眨眼,反问:“怎么,你真希望本殿怀上你的骨肉?”
“不。”
她从伽莲眼中看到前所未有的凝重。
“殿下,贫僧此生已入佛门。倘若因贫僧之过,致命无辜稚子来这世间,贫僧万死不得其咎。”
他是认真的。
忽然间没人玩笑的心思,赵如意往后倚,一派的慵懒闲散,“放心吧,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她给了圣僧定心丸。
“那日本殿服用过避子汤。”
眼前的佛忽然变明朗,顷刻间经历大起大落,饶是圣僧,按俗家说法,还未到及冠之年。
伽莲暗暗松了口气,“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夜的讲经到此作罢。
白衣圣僧走后,赵如意摸着下颌,忽然有些后悔了。
方才,为什么要说实话呢?先瞒着他避子汤的事,让他紧张紧张也好。
这夜,圣僧房中很快熄了烛火。
翌日,伽释提着吃食来找师兄。
这次进公主府,小和尚过得忒乐。成天不用干活,跟着府里那些小太监侍女玩在一块,这会儿后厨的娘子给了他一碟红枣山药糕。
有好东西自然想着好师兄。
伽释将东西摆在桌上,一眼就看见对方眼下浅浅的,几乎不可见的痕迹。
“咦,师兄,你昨夜没睡好吗?”
伽莲摇头,“无妨,这红枣山药糕做法独特,倒与平时那些不同。”
小和尚心思单纯,瞬间就带入新话题,不再好奇甚少精神不振的师兄,反倒来了精神:“您也觉得好吃对不对?后厨的林大娘说,这是在里头加了蜂蜜。”
这年头,蜂蜜寻常人家可吃不起,也就公主府才有这么奢侈的吃法。
伽释嚼着比往常更加甘甜的糕点,八卦起刚听到的小道消息:“听说这红枣山药糕是殿下特地吩咐厨房做的,说是有客人来,您猜是谁?”
他的师兄但笑不语。
“是那位赵无眠公子!”
伽释又伸手拿了一块,没发现听者目光微凝,继续说道:“没想到吧?那位赵公子还来这儿,不仅他,我听小红说,这些日子,那位大理寺的薛大人也偶尔有来。”
“师兄,他们来的话,殿下应该也不会缠着您了。”伽释由衷替他高兴。
道理浅显易懂。赵如意若还见着那些男子,说不定已与他们旧情复燃。
好事呀!
嘴巴塞得满满当当,他眼巴巴望向师兄,明晃晃讨着一句称赏。
他的师兄微扬嘴角,没说什么。
窗外夏花灼灼,伽莲望着那开得如火如荼的萱草,脑海中又闪过那些静卧在盆中的睡莲,以及夹杂在夜风里,淡雅不可闻的幽香。
欲望如嫩芽,刚想冲破厚厚的土壤,忽然又被人重重踩了一脚,偃旗息鼓。
按捺下这股冲动的,是伽莲心中的佛。
但那道声音仍在心底最幽暗的地方发出质问:
为什么?
既然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为何还要招惹那些人?
太丑陋了。
妄念!妄念!
他本该六根清静,岂可生这些妄念?
窗外的萱草随风摇曳,像在附和,又像在嘲讽。
* * * *
晌午过后,天灰蒙蒙的,乌云团团压在上头,整个神都了成了蒸笼般,闷热得令人烦躁。
进府这两日,若非赵如意召唤,伽莲都在房中打坐做功课。
给他这房间明显经过考虑,从他的位置望出去,恰好就是长公主寝室的门窗。若她出门,必定要从他眼前走过。
要是有其他外来人员,也得从他门前经过,好比早上那位紫衣公子――赵无眠。
这会儿,圣僧独坐在房中。蒸笼似的温度,他却闭眼诵经,头上连一丝薄汗也不曾出。
真正做到心静自然凉。
可凉也只有一会儿。没过多久,屋外忽然一阵动静,尔后便有人匆匆拍响他的门。
“圣僧,皇上驾到,请出来接驾。”
皇上?
伽莲推开房门时,恰好众人拥着那位至高无上的主行经庭院。
皇帝的目光往这边瞥来,伽莲不紧不慢行礼,对方旋即收回视线,大步直进赵如意的寝室。
皇上来找长公主的。
而且,来者似乎……不善,因为斛昌罗舒退亲的事?
不知不觉,伽莲皱起眉。
一柱香后,阿桔匆匆赶来,压低声音道:“圣僧,殿下说了,待会一切罪责皆由她承担,您尽管将自己摘干净就行。”
不等他反应过来,另有天子随侍便来传话:“皇上请圣僧晋见。”
皇帝应该是来兴师问罪了。
太监侍女都被赶至室外,跪了一地。伽莲走进屋内时,皇帝与长公主彼此各立于一端,空气中沉淀着比外头还要阴郁的气息。
“贫僧参见皇上、殿下。”
赵墨今日一身黑色常服,向来儒雅温润的皇帝,看见他时,只是踱步走至他面前,垂眸俯视他。
这是伽莲第一次感受到天子的怒意。
“圣僧,你与瞿越国太子交好,数日前,他来向朕请旨取消与长公主的婚事,你可知为何?”
“知道。”伽莲跪在地上。
赵墨眼底掠过阴翳,“说下去。”
说?
他不可能骗人。可若实话实说,此事悠关赵如意清白……
他望向那抹绯红身影。后者扶了扶发髻,却无所畏惧开口道:“方才不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本殿与圣僧有了肌肤之亲,斛昌罗舒亲眼所见,知难而退……”
“你闭嘴。”赵墨罕见地喝住自己的姐姐,转而俯视伽莲:“圣僧,朕想听你说。”
言下之意,他并不相信赵如意的片面之辞。
“事实,确是如殿下所说。”
出家人从不打诳语。
“荒唐!”压攒的情绪在这刹那如外头的天,恰好电光闪过,炸了一声惊雷,照亮了天子盛怒的面孔。
“伽莲,你是出家人!还是圣僧!出家人不近女色,这样的清规戒条你都念到哪去了?”
“还是说,你们达摩寺就是藏污纳垢之地?”
瓢泼的雨终于从乌云倾泄而出,瞬间将天与连接,噼里啪啦,摧枯拉朽,像是要将一切都淹没。
屋内灯笼随风乱摆,可屋外跪一地的人,却无人敢僭越进来关好门窗,只好任由雨水泼洒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