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兵刃博击声不断,那么近,又像隔着千山万水,赵如意脑子空白,只存得下一件事,那就是:
她可能就要死了。
怎么办?
谁能来救她?
皇帝的羽林军呢?那支号称战无不胜的军队在哪?还有达摩寺的武僧呢?不是说天下第一大寺,高手如林吗?
正当她浑浑噩噩间,忽然,一道声音在这片激战纷乱中,如夏日山间潺潺而流的清泉,又如撞散晨雾的第一缕钟声,同时混合着温柔与力量,就这么穿破尘嚣,撞进耳中。
“善哉,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又何必伤及无辜?”
瞬间,周遭所有如同消失殆尽。赵如意微微瞪大眼,瞳孔中倒映出眼前这一幕――
那是很多年后,她仍未能忘记的场景。
初夏的阳光中,那抹被划破的纱帘堪堪被吹起。身边刀光剑影不断,一道身影就站在马车前。
白衣胜雪,一双眼含着说不尽的悲悯。夏风卷起僧袍,脚边衣浪滚滚。他光是站在那儿,就隔绝了周围的厮杀血影,仿佛让时间静止不动。
当真如菩提明镜,照出人间四大皆空。
赵如意怔然望着对方,身后那名刺客却冷笑道:“老子今天是杀不了那狗皇帝,可能杀个姓赵的公主,黄泉下见着祖宗也有交待了。”
他眼底掠过杀意:“圣僧伽莲,你号称达摩寺第一高手。今天就让老子看看,到底是你拈花指快,还是老子手里这把剑快!”
说罢,之后的一切宛若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架在脖颈上的那柄利刃正要扬起,只见寒光映入眼中,赵如意的心还未来得及提起,眼前又是白光掠过――
顷刻,她只感觉那股恶臭消散,幽幽的莲花香取而替之,温柔地包裹着她。
仿佛跌落于清莲的怀抱中。
与此同时,身后那抹黑色身影硬挺挺倒了下去。
强而有力的臂膀稳稳托住自己,赵如意目光所触,是被剑划破的僧衣,里头隐约透出浅浅的印记。再抬眼,便是撞进一双温柔深邃的眸中。
“殿下,可无恙?”他声音如夏日微风。
“无恙。”她喃喃应道。
旁边阿桔怔了怔,终于从方才险境中回过神,就见挟持主子的刺客已然倒地,双目瞪得极圆,俨然没了气息。
就这么眨眼的功夫,刺客死了?
阿桔回忆片刻前,她只捕捉到白影掠过,甚至还听不见刺客反应,人就这样没了?
后知后觉这就是达摩寺圣僧,也是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伽莲,阿桔刚想惊叹对方当真如传言般超凡脱俗、貌冠神都,一个更可怕的事实摆在眼前――
她的主子……正倒在白衣僧人的臂弯中。
糟糕。
主子被和尚抱住了!
阿桔第一反应就是主子随时要发难了!
先前主子对这位圣僧怨气甚重,这会儿还被抱了个满怀――
简直要命!
来不及惊叹圣僧果真风采过人,阿桔麻利上前,伸手正要从中扶起主子,不料想,红衫裹着的藕臂径自格开她。
阿桔愣了愣。
只见危机已除,眼前娇艳如花的主子依旧软在白衣僧人怀中,秋波横生,红唇轻启,“此次幸得圣僧出手相助,本殿才幸免于难。”
那声音丝毫不见半点劫后余生的慌张,反倒……缠着几分春意。
阿桔瞪大眼睛,心中顿时生出更可怕的预感来。
圣僧面容祥和,扶着怀中美人站稳,后退一步,才双手合十,行礼:
“伽莲参见殿下。此次乃本寺守备不严,才叫这些人有机可乘,惊着殿下凤驾,还望殿下恕罪。”
赵如意眼尾扫过地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有些意外:“你杀了他?”
伽莲依旧慈眉善目:“是。”
她直勾勾盯住他,难掩好奇:“不是说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这会儿,倒舍得杀人了?”
没头没尾的,偏偏眼前的圣僧听懂了。非但听懂,且面容不改,温声应道:“善哉。出家人本不应杀生,可刺客挟持殿下,殿下无辜,若因着贫僧墨守戒条,致使殿下蒙难,那便是本末倒置,徒增无辜杀戮。”
这话说的……长公主越听,嘴角越是勾起。
潋滟的眸上下打量白衣僧人,赵如意眼底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
“圣僧,咱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是。”
“那你刚才为何开口就称本殿为‘殿下’?”
“今日宫里贵人们已在宝殿前静侯吉时,独长公主殿下未至。”
“所以,圣僧明知是本殿被挟持,才不惜放下慈悲心肠,痛杀刺客吗?”
“善哉。”圣僧仿佛不欲继续这个伤心的话题,主动下了马车,立于马侧,比出“请”的姿势。
“吉时已至,还请殿下入寺。”
“好啊。”尾音拖得极长,那双潋滟的眸全程都跟随圣僧下马的动作。
阿桔咽了咽口水,瞧见主子露出熟悉的神情――遇见心仪猎物时,那种惊艳又极具侵略性的占有欲。
她开始意识到事情不妙了。
上前扶起主子,忠心的侍女小声提醒:“殿下,他是个和尚。”
“嗯哼,”赵如意目光不离那白衣僧人,像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似的,用着彼此才听到的声音,道:“还是个好看的和尚。”
坏了。
阿桔心中凉凉。
不是说好的,一个秃驴能好看到哪儿去?
不过,这秃驴……啊不,这圣僧委实好看得过分了,而且还能打,简直极品!不怪主子临时倒戈――
打住,打桔收回发散的思维,只希望主子能悬崖勒马,老毛病别犯了。毕竟这回可不比以往,人家是个和尚,还是个举世公认的圣僧!
赵如意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下了马车。外头的羽林军及一众僧人齐齐跪下行礼,脚边零散也躺着几具黑衣尸体,俨然是那刺客的同伙。
长公主一眼扫过,却不问这些刺客个中缘由。余光触及旁边眉眼和善的圣僧时,她眸色微黯。
紧接着的一幕,直叫阿桔倒抽一口凉气。
赵如意纤手按住额边,忽而往那白色身影倒去。亏那圣僧眼明手快,稳稳接住了。
长公主又软在了圣僧怀里。
两条藕臂勾上圣僧的颈,她声线透着几分孱弱:“方才那刺客极为凶狠,本殿怕是被他伤着,如今双脚无力,还得劳烦圣僧送本殿入寺,可好?”
阿桔仿佛能听到在场其他人也齐齐抽了口凉气――
要命!
长公主这是……公然调戏达摩寺圣僧!?
她已经不敢看周围其他人了,只能屏住呼吸,眼巴巴看向白衣僧人。
圣僧会生气吧?
这是赤/裸/裸的调戏!
而且,里头还有皇上皇后……
他还是天下第一高手,万一不堪调戏,恼而动手,到时――
“好。”
在场所有人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就听得圣僧抱住长公主,温言应了一句“好”。
这是什么情况?
长公主居然调戏成功了???
第1章 达摩寺(3)
赵如意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眸中掠过讶色,可她随即紧了紧勾在伽莲颈上的手,嘴角笑意更甚。
“那就,劳烦圣僧了。”
就这样,在场诸多侍卫僧人,亲眼看着白衣圣僧抱住娇媚如火的长公主,一步步踏上石阶,迈进达摩寺的大门。
阿桔同其余人同样,看得目瞪口呆。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收拾被吓坏的蠢样,赶忙跟上去。
寺门大开,中轴线直通大雄宝殿。所以,圣僧抱着长公主一路前行,来到宝殿前时,早已静侯在此的帝后妃嫔们,不少人露出跟阿桔一样的表情――
惊呆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年轻的皇帝。他快步上前,目光却是看着被伽莲扶稳站好的长公主,带着几分担忧:“怎么了,发生何事?”
阿桔从后赶上来,急急解释方才寺外有刺客劫持了长公主,幸得圣僧相救云云。接着,伽莲朝皇帝行礼,阐述了事情来龙去脉。
原来,今日帝后亲临达摩寺上香祈福。虽是守备森严,可寺中僧人仍是察觉有外人混了进来,为免惊扰圣驾,伽莲暗中将这些人引到寺外,本欲将他们擒住。偏生那么巧,长公车的车舆就在此时来到寺外,成了最好的人质。
还好有惊无险,刺客伏诛,长公主无虞。只是提及寺外那几条人命,伽莲仍是念了句“阿弥陀佛”。
这时,长公主轻笑出声,“此次难为圣僧心系本殿,才破了杀戒。圣僧不必介怀,这实乃本殿之过。”
这话听得在场诸人倒抽一口凉气。
长公主是什么人?
她能主动揽错?
而且这话里话外的,暗搓搓在说圣僧是为了她才犯杀戒?
这长公主与圣僧之间……
众人看向圣僧的目光多了几分惊悚。
难不成――圣僧也拜倒在长公主的石榴裙下!?
伽莲却视若无睹,只向帝后告罪,方才与刺客一决胜负间,僧衣被划破,要重新更衣才能主持祈福大典。
皇帝哪有不允之理?
伽莲行礼退下,身后却有一道如火的目光跟随着。直到他走过拐角,才隔绝了对方那极具狩猎般的凝视。
跟在他后面的,还有小师弟。小师弟可是全程围观了方才那幕,心里头的惊讶没比那些娘娘们少,更是个藏不住话的,当下便低声嚷起来:“师兄,你跟那长公主是怎么回事?你是为了她才犯杀戒?不可能吧!您肯定听过她的传闻,都说她就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她是看上你了吗?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能抱她――”
“伽释。”伽莲唤住他。
伽释顿时停住嘴。师兄的声音天生就种安抚人心的能力,总如同这拂面的微风,教人心平气和。
“出家人莫议人是非。况且放与不放,皆在一念之间。那位长公主殿下,我已经放下了,为何你还总是放不下?”
伽释怔了怔,迎上师兄澄澈透亮的眸,霎时便懂,是他多虑了。
他的师兄,眼中看不到皮相□□,只有四大皆空。
所谓圣僧,不拘泥于俗世陈礼,亦不会为红尘□□所惑。
那位长公主,只不过如风中落花,是圣僧人生中最为平常的一个片断。
放下,便已是放下。
* * * *
巳时已过半,皇帝仍是率着众人进大雄宝殿上香祈福。主持祈福大典的,乃已更衣的伽莲大师。
圣僧伽莲只是达摩寺方丈的弟子,皆因其佛学深厚,声名过望,皇后对他素来敬仰,所以此次皇帝亲自命他主持祈福大典。
只是发生了前面那段插曲,如今,殿中众人看着这位圣僧,不免多了些想法。
“难不成,圣僧真的与长公主……”
“不好说,长公主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保不准只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可你瞧那殿下好好的,缘何要那圣僧抱进来?还当着皇上皇后的面?”
数道目光往皇帝右侧瞄过去,那抹绯红身影站得笔挺,丝毫不见半点受伤虚弱之意。
分明好端端的,方才为何是被圣僧抱进门来?
这么一想,只觉长公主与圣僧的关系更加扑朔迷离。
立于最前排的皇帝今日俨然心情不佳,往昔和煦的面孔微微沉着。祈福大典居然有刺客埋伏,发生这样的事,原先在达摩寺用午斋的决定也作罢。祈福完毕,皇帝赞赏圣僧伽莲护驾有功,不日定将论功行赏,尔后便率着众人回宫。
伽莲领着众僧送至寺门口。帝后款步上了銮驾,其余妃嫔宗亲贵人也已准备转身离去。唯有那抹绯红身姿,仿佛不经意般慢了数步。
长公主微微侧过头,阳光透过微尘,照亮这半张明媚夺人的脸,个别定力不足的小僧甚至赶忙低下头,不敢直视。
赵如意的目光只盯住为首的白衣僧人,红唇微勾,“圣僧……咱们后会有期。”
眼波婉转,神态妩媚多情,轻飘飘一句“后会有期”竟惹得几名僧人暗念“阿弥陀佛”。
唯独白衣僧人双手合十,依旧眉眼含笑,“恭送殿下。”
长公主只留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随后在侍女搀扶下,缓缓登上新的马车。
公主府离皇宫不远。其实按历朝惯例,公主未成婚前是不能搬离皇宫的,可赵如意俨然是个例外。
三年前,赵如意年满十五后,刚登基的新皇就赐了府邸,让她离宫独住。单就此事,便足以窥见新皇对她的尊重与宠爱。
无论外界传扬长公主行事如何乖张骇人,唯有一个事实不容置疑:那就是皇帝对长公主的绝对荣宠。
所以,当前方帝后銮驾派人请长公主进宫用膳,也好让太医为她细细检查时,赵如意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直接让人打道回府。
什么刺客埋伏行刺的,这些都是皇帝该烦恼的事,与她无关。横竖今天,她不过是个运气不佳的倒霉蛋――
啊不,应该说运气好极了才对。
想到那抹白色身影,赵如意懒懒勾起唇,眼中燃起兴奋之意……
车驾到达公主府已是申时。阿桔自知主子回府第一件事定然是沐浴,今天被那刺客劫持,主子又有洁癖,能忍着不在达摩寺发作已是万幸……
长公主沐浴的水向来惯用花瓣泡着,府内也常年备着晒干的花。她正要去准备,谁知赵如意叫住她:
“莲花,今天要用莲花。”
莲?
伽莲?
阿桔瞬间麻了。
等洗到浑身都是幽莲清香,赵如意才满意至极地起身换衣,外头早已布好膳。人才刚坐下,侍女就进来通报:“殿下,无眠公子听闻您回府,正在门外候着。”
赵无眠,就是早上为她奏箫的那位貌美优伶。这位赵无眠公子进府后独占恩宠,长公主最喜要他陪膳。可现在嘛……
“让他先回去吧。”赵如意挥了挥手,“就说本殿有要事,近日无事他不必来了,潇湘馆那边,他有事尽管去忙。”
赵无眠是潇湘馆中的清倌。说来只怕世人不信,虽传言纷纷,长公主性好男色,又极擅强取豪夺。可事实上,这些男子最后都是心甘情愿,赵如意尊重他们,给予他们自由进出公主府的权利,也从未擅作主张,要求他们为她改变什么。
看着这熟悉的架势……
喜新厌旧啊喜新厌旧。
阿桔凉凉地想。
难为早上那位无眠公子还含沙射影的,岂料一语成谶,还真是报应。
阿桔是不喜欢赵无眠,不过转念想到主子见异思迁的对象,当场就不知道该同情赵无眠,还是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