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如意五指扣紧扶手,浑身散发出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阿桔心中一凉,这回圣僧要遭殃了。
* * *
神都初夏,风和日丽。湛蓝的天轻飘白云,今日神都长街不同以往,长公主的辇车在长街中心外围便停下。无他,前方挤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弃车从步,赵如意可是带了足够的人。侍卫们上前拨开人群,生生弄出一条道来。
周围都是衣衫褴褛的老百姓,个个瘦骨嶙峋,手里还捧着缺口残破的碗或锅。赵如意大步往前走,娇艳夺目的面容无喜也无怒。
可熟知她的人便知,长公主心情必定不佳。
人群的中心是几张桌子拼凑起来的长台,上面摆着几大口锅,里头装着粘稠的白粥,旁边还摆着馒头包子。
那位貌冠神都的白衣僧人正手持大勺,舀着温热的粥倒进前方百姓碗里,换来对方一句带着啜泣的“谢谢圣僧”。
见到长公主驾到,伽莲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合十,脸上依旧是那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善哉。今日托得殿下鸿福,特赠黄金白银、名贵法器,命达摩寺为百姓施粥祈福,造福神都百姓。伽莲在此,谢过殿下善举。”
一时间,在场众人纷纷跪下,高声大喊“谢长公主大恩大德”。
无数声高歌吟颂,赵如意双目却紧紧盯住那慈眉善目的面孔。
唯有阿桔知道,主子心里怕是气炸了。
这伽莲,竟将昨夜赵如意所赠的金银换成了白米馒头包子,广施百姓。还有,施粥台后面还摆上香案,旁边放着那套锦绣袈裟、黄金木鱼和琉璃佛珠。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他收了赵如意的东西,回头搞了个施粥祈福会,四两拨千斤,一下子长公主的缠绵情意,顷刻变成了广济天下的善心。
这事传扬出去,不知情的会惊讶长公主忽然转了性,开始做好事了。知情的,怕是暗中笑掉大牙。
费尽心思想要勾搭圣僧,人家转眼就将送来的厚礼送给别人,还寻了一个谁也指摘不得的由头。“战无不胜”的长公主,终于踢到铁板――
当着众人的面,丢了大大的脸。
活该呀活该!
阿桔咽了咽口水,开始为圣僧捏一把冷汗了。
第1章 强夺(2)
一番真心被人肆意践踏转赠,哪个女人不生气?尤其,她赵如意是女人中的女人。
她是长公主,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长公主。
走到伽莲面前时,赵如意眉眼间已压着喷薄欲出的狂风暴雨,就连后面的僧人们都不禁提心吊胆,不知这位殿下会不会当场发难。
唯独一身白衣的圣僧宛若没瞧见她浑身怒意,唇角弯起,如朗朗清风迎面而来,瞬间吹散心中盘踞的乌云。
嗯,这张脸长得果真绝色!
霎时间,赵如意面色稍霁。见色心喜,人之常情啊人之常情。
她还未开口算账,这时,伽莲将手中粥勺递至她面前,温言说道:“殿下心系百姓,虽则已让鄙寺为您广施善德,可仍是冒着夏日酷暑亲自来此,实在令贫僧等感动至极。”
赵如意:……
喉头滚了滚,后头排着队的百姓又在山呼“殿下千岁”,最前头那位还将碗往前伸了伸。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赵如意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了这份情。从伽莲手里接过粥勺时,纤指不经意划过对方白皙手背,她暗声说道:“圣僧,出家人不打诳语。您如此这般,倒叫本殿开了眼。”
伽莲收回手,依旧含笑:“事关殿下善心名望,贫僧又岂敢冒犯?殿下,请。”
赵如意嘴角弯得极高,笑意却丝毫不到眸里。
长公主破天荒为百姓施粥,来领粥和馒头包子的,都是神都穷苦百姓或流浪乞丐。之前见圣僧便已见佛祖转世,如今见着这位华贵娇艳的公主,更觉是菩萨下凡。
一时间,长街百姓个个感激涕零,高呼“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赵如意被人喊着捧着,竟也不假手他人,亲自为舀着一碗又一碗的粥。
吉时至,伽莲换上锦绣袈裟,挂上琉璃佛珠,又手持黄金木鱼,在香案前诵经,为百姓祈福,引得众人齐齐跪下,跟着念起“阿弥陀佛”。
等到佛事完毕,他换回寻常那身白色僧衣,又当着众人道:“此三样宝物,既为长公主殿下所赐,当为鄙寺至宝,长奉于寺中。”
阿桔瞅着主子僵硬的笑脸,心知:完了。
赵如意确实生气。
可她这股气又不能发作,毕竟长公主再怎么任意妄为,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她还是要脸的。
特别是,百姓们对她高歌称颂。赵如意长这么大,还没尝过被这么多双真挚的眼睛看着,仿佛她会发光一般。
倒是奇迹般让她耐着性子,不断为这些贫苦百姓舀粥。
等到落日西斜,达摩寺备好的食物都发完,百姓们才渐渐散去。
赵如意揉了揉手腕,目光直勾勾盯着旁边的僧人。只见余晖从他背后照来,如同为他镀上柔光,僧衣折金光,刹那间,她隐隐像窥见真佛临世,威仪不凡,又超脱尘世。
这一刻,她信了那句话,神都再美貌的男子在伽莲面前都黯然失色。
伽莲身上,拥有凌驾于凡尘俗世的美,已接近于神佛,高贵且不容亵渎。
但,她赵如意偏要亵渎神佛。
眼下已无其他百姓,赵如意要开“算账”了。
“圣僧,你将本殿的心意转赠给这些人,可真是伤了本殿的心呐。”
伽莲温和回道:“殿下对贫僧的心意,贫僧感激,可贫僧可回报殿下的,不过也是一份感激。如今殿下广施仁德,惠泽万千百姓,收到的,便是万千份感激。”
“一赠一得,与一赠得万得千,殿下所得,自然更多矣。”
圣僧不愧为圣僧,几句话绕啊绕,竟然把人绕糊涂了。
赵如意遇过会说的,可没遇过把话说得这么富含哲理,又让人无从反驳的。关键是,伽莲说话时,双眸一直看她,声音如春风动人,尤为诚挚。
原先想挑事的欲望,面对这样一张超然世外,又极为美貌的脸,很快渐渐哑了火。
美貌总是拥有特权。
但长公主也不是能让人随意讨了便宜的还卖乖的,“圣僧此理,本殿权当你是为了本殿着想。至于转赠本殿所赠之礼的事……”
柳眉轻挑,美眸染上几分缱绻,“这笔账,本殿自然还是要与你算的。”
至于算的是什么“温柔账”,就只有长公主才知了。
如此这般“秋波送情”,伽莲看见了,又像没看见,依旧双十合手,念了句“阿弥陀佛”。
今日吃了个哑巴亏,赵如意肯定要讨些利息。
“圣僧,昨日达摩寺遇袭,保不准那些刺客还对本殿虎视眈眈。您武艺高强,不如,就由你护送本殿回府,可好?”
这会儿,伽莲身后的师兄弟神色微变,当即就要上来替他拒绝。谁料,白衣僧人温柔一笑,“好。”
又是一个轻飘飘的“好”。
谁知道到了公主府前,有没有什么陷阱正等着伽莲?
达摩寺那些僧人倒是高看长公主了。
今日赵如意本意来找伽莲算账,结果莫名其妙施了大半天的粥。没干苦活的人,现在早就累麻了,哪里还有心思设陷阱?
赵如意纯纯只是想找回点脸面。
所谓的“护送”,当真是护送――
马车在前方慢悠悠行驶,伽莲率着僧人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为了“报复”对方,马车还特地绕着远路走,硬生生让这些高僧衣裳又湿了些。
暑天地热,到公主府大门口时,许多僧人背后已是湿透。赵如意对其余秃驴当然连半点眼神都不给,饶有兴致地打量钟意之人。
可惜,不知是否修为高深,圣僧竟是面色不改,额上竟连半分薄汗也不出。
唉,难为她还在马车上还让人备好帕子,准备替他擦汗呢!
这番折腾下来,其余人等对长公主是敢怒不敢言,起码脸色都不那么好看了。唯独伽莲,依旧面容和煦。
临别在即,白衣僧人从宽袖中取出一物,是个白色的小瓶子。
“殿下,此乃鄙寺研制的‘消痛散’,可驱风去淤,止痛消滞。您不妨取出沾水,后涂抹在手腕。”
赵如意眨了眨眼,难掩讶色。
他……注意到了吗?
霎时,本是酸软的右手手腕越发沉重。她素来娇生惯养,像今日这样拿着大勺不断舀粥,手腕哪里经受得住?
伽莲竟然发现了。
喜上眉梢,赵如意接过药瓶。这下午乱糟糟的,这回她是笑得开心:“那就多谢圣僧了。”
“难为圣僧观之入微,本殿会好好用药,不枉费圣僧对本殿的一番……情意。”
后面两个字,轻轻咬着,像那桃花落于湖面,泛起点点涟漪,绮丽又旖旎。
男女之间,有时在一个缱绻的眼神,有时在一句喑哑的呢喃。
长公主固然是此中高手。
然而,绵绵情意到了伽莲面前,他双唇弯起,不仅坦荡荡接了,而且还道:“殿下,贫僧对殿下的情,乃敬之重之,亦如这世间万物。”
赵如意嘴角的笑凝住。
又见伽莲双手合十,清澈的瞳倒映着自己,又像空空装不进任何东西。
“万物有情。贫僧修行尚浅,却时常谨记我佛教诲,怜惜天地万物。殿下是性情中人,贫僧敬重殿下果敢,也感激殿下慷慨赠礼,造福百姓。只是贫僧此生之责,在于弘扬我佛之法,道阻且长。”
“我佛慈悲,愿渡天下有缘人。若殿下心向往之,达摩寺修为比贫僧高深者众,可为殿当引渡之人。”
“还望殿下珍而重之。”
说罢,竟然合掌行礼,转身飘然而去。
夕阳如残血,染红那滚滚僧袍。他如朝圣的信徒,步步朝向落日走去,后方是浊世翻腾的俗妄□□,却丝毫也追不上、沾不了。
赵如意站地原地,直勾勾盯着那抹白色在视野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殆尽。
阿桔上前,忍不住说了句:“殿下,要不……算了吧。”
圣僧并非不懂情理,相反,他玲珑剔透。救人、抱人、赠药,不过是出于慈悲心肠。收礼、施粥,既不失了长公主的脸面,又明明白白地向世人宣告,他与长公主之间并无暧昧。
方才那些话,就连阿桔也听明白了。
伽莲对长公主,不过是出于敬爱。他敬爱长公主,也敬爱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长公主与这夕阳微风,并无不同。
圣僧的心,终究皈依我佛,不惹尘埃。
确实不同于赵如意以往所遇那些男子。对于长公主的示好,他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强硬拒绝,反而泰然之处,用一种几近圆滑老练的手段,巧妙化解了。
如今,他最后几句话,表面上字字敬爱长公主,可实际却说得明白:
他一心向佛,若仍要纠缠,那到时赵如意去达摩寺能见的,只有其他高僧。
心澄眼明,知世故却不世故,处处全了赵如意的脸面,却也不卑躬屈膝,枉顾了自己。
这样的人,确实配得上“圣僧”二字。
此刻,就连阿桔也希望主子就此放手。伽莲此人,就像一汪春水。上善若水,无懈可击,根本没有丝毫破绽可言。
夕阳渐渐坠落,幕色开始笼罩这座宏伟的都城。将暗未暗,正是逢魔时刻,赵如意面无表情,明艳的容颜在这片未拢的幕色中,莫名添了几分阴翳。
“算了?”她目光轻移,拇指摩挲手里药瓶。
怜惜天地万物?这么温柔,只会教人越发不能放手呀,圣僧。
美艳的面孔如同鬼魅,轻轻扬起笑,勾魂夺魄,看得旁人心惊。
她看上的人,断断没有放手之理。
饶他是真佛转世、菩萨下凡,她赵如意也必要他六根不净,为她坠落红尘,惹得一身爱恨嗔怨。
第1章 圣僧危机(1)
碧空白云,夏风轻拂,今日俨然是个晴好天。
达摩寺僧众亦如平日,晨起诵经,迎接香客。不过,又比往日多了几分忙碌。皇室祈福大典过后,迟些又有
“那长公主应该不会再来了吧?”伽释跟在两位师兄身后,忍不住开口问道。
大师兄伽蓝侧过头,不以为然:“昨天你伽莲师兄已讲得明白,她送的东西也悉数换成粥粮施给百姓。但凡那长公主有脑子,也该知道,再来也没好果子吃。”
伽蓝对长公主显然厌恶至极。
这么说是有道理。不过伽释特地走快数步,绕到伽莲面前,想听听正主的意见:“伽莲师兄,您觉得呢?”
伽莲对上他充满好奇的目光,不禁微叹,“既已是昨日之事,便已过去,你们何苦纠结于过去,仍要放在心上呢?”
一言便显修为高低。
不止伽释,连身为师兄的伽蓝也念了句:“阿弥陀佛,惭愧惭愧。”
圣僧伽莲,当真拿得起、也放得下,心境澄明,四大皆空。
师兄弟三人走至前庭,又听得大门外步履匆匆,竟是大批人马正鱼贯而入。来人穿的都是官服,是大理寺的人。
自从那日祈福大典出现不明刺客,又有长公主遇袭后,大理寺便奉了皇命,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今天来的,跟昨天来的还是同批人,不同的是,为首的却换了个。
大理寺官差分两列而站,一道身影大步流星走进来。来人是个年轻男子,身穿绯色官袍,肤白眉长,一双眼隐隐藏着精光。貌俊雅且带着几分凌利,一看便知不是好相与的性子。
主持方丈率着众僧前来迎接。
旁边副官主动介绍:“这位是大理寺卿薛青竹大人。”
“老衲与鄙寺众人拜见薛大人。”
“方丈免礼。此次大理寺奉命查清祈福大典刺客一案,此前本官因公差在外,所以才交由部下先行调查。今日本官来,自当抽丝剥茧,查明一切,还望方丈给予方便。”
“这个定然,薛大人有需要之处,鄙寺自当全力配合。”
薛青竹行了佛礼,越过众人朝里走去。只是经过伽莲面前时,那双精明的眼紧紧盯住他。
饶是等他走后,就连伽蓝也忍不住低声问:“师弟,你认识这位薛大人?”
伽莲摇头。
“缘何他那样看你?”
那眼神,明晃晃与善意挂不上钩。甚至,莫名带着敌意。
伽莲还是摇头,“我与这位薛大人乃初次见面。”
既是初次相见,这位薛大人这种莫名的敌意……岂不是太奇怪了?
伽蓝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反正,待会咱们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