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寒灯侧头看着她,她今天披散了头发,隐隐露出的耳尖泛着浅红。
理智忽地下了线。
他俯身靠近许茕茕,伸手捏上她的耳垂,轻轻抚弄,低声问:“姐,你没有被他碰过,对吧?”
明明是清润柔和的语调,却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冷。
许茕茕先是震惊,然后迅速沉下脸,挥开他的手:“纪寒灯,注意你的分寸,不该问的少问!”
果然没有。
理智回笼。
纪寒灯勾起唇,笑得天真乖巧:“遵命,姐姐。”
许茕茕瞪着他,碍于路上有人,没有继续发作。
反了天了简直。
刚才那一幕,他仿佛不再是弟弟,而是在以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份试探她。
怪异又危险。
如果爸妈还在,她一定会回家找他们告状,控诉纪寒灯的大逆不道。
如今,无人为自己撑腰,她只能把一切归结为小孩子的好奇心。
可是就算再怎么八卦好奇,也不应该问得那么露骨直白吧?
肯定是听信了街坊的传言,被那些碎嘴的大爷大妈教坏了。
许茕茕越想越气,甩开他一个人往家走,走了十几米后,回头瞪向纪寒灯,发现他正怯怯地站在原地没动。
像被抛弃的小狗。
“傻站着干吗?回家吃糖饼!”她没好气。
“来了。”纪寒灯迈开长腿,大步跟上去。
从小到大,无论他犯了什么错,只要装装可怜,她就会迅速消气。
哪怕生再大的气,她也不会抛弃他。
空中闪耀起明亮的光,那是镇上有人在放烟花。许茕茕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仰着脸露出笑容。
“真美啊。”她说。
“嗯。”他说。
她看着烟花,他看着她。
纪寒灯目光定定地落在许茕茕耳朵上。
从他刚才问完那句话后,浅浅的粉红就变成了滴血般的绯红。
许久都没有消退。
少年低眸,无声轻叹。
姐姐。
此刻的你,是在为谁害羞呢?
为我,还是为他?
雪粒镇(八)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7-21 19:02 发表于江苏 373人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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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母与子-
今天江岭又被同学欺负了。
大家都骂他是杀人犯的儿子。
虽然母亲刘月带着他搬去了新小镇,换了个新学校,可父亲的事还是很快就在周围散播开来,逃去哪儿都无济于事。
横祸是穷人的梦魇。
因为无论什么灾祸,背后都要付出无数金钱和血泪。
对江岭来说,不小心从楼梯摔下去,当场死亡反而是最好的结果,可偏偏,他还活着,腰椎和后脑勺却受到重击,引发了全身各神经受损,瘫在病床上无法动弹,需要耗费巨额医疗费才能恢复自理能力。
仅仅几周时间,江家就花光了所有积蓄。父亲对着无数熟人亲戚下跪,东拼西凑借了一圈,又撑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再也掏不出半分钱。
江岭躺在病床上,流着泪哀求父母放弃治疗。虽然他无比惧怕瘫痪,惧怕死亡,可是他知道,比起活下去,死亡是最划算的选择。
吃药要钱,住院要钱,手术要钱,康复治疗要钱,只有死亡是免费的。
爸爸妈妈当然不会放弃他,父亲握住他的手,温柔地承诺:“岭岭乖,还差几十万就能把你治好了,相信爸爸,我很快就会带钱回来的。”
父亲没有食言。
他真的带了几十万回来。
江岭高兴不已:“爸爸好厉害!爸爸是英雄!”
刘月却一直在哭,趴在江岭的病床边,眼泪浸透了被单。
直到父亲从医院顶楼一跃而下,江岭才明白母亲在为什么而哭。
原来,父亲并不是什么英雄,而是抢劫、杀人、然后畏罪自杀的犯人。
在那之前,江岭是受尽疼惜怜爱的悲惨少年,老师同学、亲戚邻居、医生护士,每个人都想方设法地关心他,照顾他,帮助他。
在那之后,江岭瞬间成了所有人眼里的灾星、过街老鼠、抢劫杀人犯之子,每个人都对他们母子避之不及,排挤他,讨厌他,嫌恶他。
父亲的葬礼上,刘月告诫江岭:“岭岭,不要怪爸爸,他是在用自己的命换你好好活下去。”
江岭并没有怪父亲。
他认定自己才是一切罪孽的源头。
课间被同学堵在厕所,关在隔间,将一桶又一桶污水泼向他。
桌肚里被塞满果皮、瓜子壳、用过的纸巾,桌面被小刀刻上密密麻麻的“杀人犯去死”。
放学路上总是被同学团团围住,将轮椅上的他当成玩物,从一个又一个斜坡直直推下去。
欺凌,嘲笑,排挤,他一一承受。
这些都是自己应得的,江岭心想。
刘月的日子也不好过,成年人之间搞起敌对来并不比孩子逊色。
故意抢她的摊位,踩烂她的菜,刺破她的车胎。
孩子们或许只是跟风而已,大人则是实打实地排斥厌恶着抢劫杀人犯的家属。
虽然他们并未到过现场,却可以绘声绘色地描述出她丈夫是如何持枪闯入银行、如何挟持杀人、如何跳楼自杀的。
还有人质问她:“难道你对你老公的所作所为一点都不知情?”
刘月当然知情。
尽管丈夫并没有详细说过他的计划,可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便能迅速解读出他打算做什么。那么多年的婚姻,他们之间早已形成默契。
她知道,他带回来的钱,沾了血,沾了人命。
她知道,他干了再也回不了头的错事,恶事。
可那是能够救他们儿子的钱。
所以,刘月选择了沉默。
丈夫自杀那天,一向温和的眸子里写满死寂,他最后看了一眼她和儿子,带着诀别,转身离去。
刘月同样选择了沉默。
几分钟后,他从顶楼一跃而下。
做错了事,就应该付出代价。
从那之后,刘月开始彻夜失眠。
她不敢闭上眼睛。
因为只要一闭眼,她脑中就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丈夫摔得七零八落的尸体,以及死在丈夫枪下的那对夫妇的冤魂。
三张鲜血淋漓的脸,在黑暗中对她阴恻恻地狞笑,让她日夜不得安宁。
每当她濒临崩溃之时,轮椅上的儿子都会将小小的身躯靠过来,抱紧她。江岭的身体需要漫长的恢复期,暂时只能靠轮椅度日,他毫无怨言,能独立完成的事绝不麻烦别人,连上下学都不需要母亲接送,早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总能及时识别出母亲的痛苦,依偎进她怀里,给她温暖和力量。
是啊,只要儿子好好活着就够了。
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作为母亲,她必须坚强。
儿子的课本被同学撕坏了,她就用透明胶带把坏掉的纸张重新粘好。
儿子饭盒里的菜经常被同学倒掉,她就在他的书包里多备一份饭盒。
儿子校服上被同学用马克笔涂上脏话,怎么洗都洗不掉,她就用蜡笔画上童趣的涂鸦,覆盖住那些密密麻麻的诅咒。
世人的偏见与歧视,母子俩照单全收,从不反抗。只不过,在认命的同时,他们也学会了互相慰藉,拥抱取暖。
“没关系的,岭岭。”刘月温柔抚摸着江岭的头,“总有一天,时间会淡化一切。现在你只需要好好学习,等以后考上一个好高中,好大学,未来就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好的,妈妈。”江岭认真点头。
上天夺走了他的健康,却留给了他一个天才大脑。尽管因住院而浪费了不少时间,可一回归校园,江岭还是迅速霸占了年级第一的位置,科科满分,闲暇时甚至还会做高年级的题。
每次拿到儿子的成绩单,刘月都会第一时间烧掉,默默祷告许久,祈愿地狱里的丈夫能够有机会看到他们儿子有多优秀。
当书包又一次被同学扔进河里后,江岭在轮椅上挪动身体,小心翼翼地试图将书包打捞回来。
“小朋友,需要帮忙吗?”
一道清逸的男声从他背后响起。
江岭回过头,看见了一个英俊青年。
对方冲他勾起嘴角,笑得纯净又阳光。
那是江岭和神仙哥哥的第一次见面。
除了母亲之外,已经很久没人冲江岭笑了。
可眼前这个哥哥不仅对他笑,还帮他把书包从河里捞了上来,细心地将湿透了的书本铺在地上晾晒。
温暖,干净,善良。
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一样。
“那些人为什么要欺负你呢?”神仙哥哥轻声问道。
“因为我爸爸做了错事。”江岭垂下眸,表情有些难过。
“错事?”神仙哥哥温温柔柔地注视着他,“什么样的错事?”
江岭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回答这个问题。
他害怕说出来后,这位温暖的神仙哥哥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用嫌恶的眼神瞪向他,从此再也不搭理他。
神仙哥哥没有追问,摸了摸江岭的头:“我的父母也犯过错,小时候也常有人欺负我。和你一样,我也从来都没有反抗过。直到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姐姐,她就像太阳一样,照亮了阴暗角落里的我。”
江岭眸底发亮:“就像你对我一样,是吗?”
神仙哥哥一怔,笑起来:“可以这么认为。”
江岭小心地问:“哥哥,那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神仙哥哥颔首:“当然。”
江岭雀跃不已。
他的世界太过窄小,除了母亲,再没有其他亲近的朋友。因此,哪怕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哪怕他们不过才第一次见面而已,只因那句毫不犹豫的“当然”,江岭便在心底决定,要把这个哥哥当作此生最好的朋友。
尽管那天之后神仙哥哥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出现,可每当想起世上存在一个跟他有着相同经历的朋友,如同平行宇宙的另一个他,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微笑着向他施以援手,江岭心口都会泛起暖意。
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人。
第二次见到神仙哥哥时,江岭已经升入五年级,刚在期中考试拿下年级第一的成绩。
放学路上,几个男生抢走了被江岭当成宝贝的成绩单,试图撕个粉碎,江岭拼了命阻止,母亲还在家等着把成绩单烧给父亲,他不想让她希望落空。可他微弱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他们抗衡,连人带轮椅都被掀翻在地。
直到一条修长的胳膊伸过来,轻松夺过那张成绩单。
江岭抬起头,看到了一年没见的神仙哥哥。
神仙哥哥扶正轮椅,抱起地上的江岭,将他放回轮椅上。
调皮的男生们知道自己打不过一个大人,匆匆四散而去。
神仙哥哥低头扫了眼成绩单,弯起唇角:“每科都是满分呢,原来你是个天才少年。”
江岭红着脸道:“因为题目不难。”
母亲教过他要谦虚。
神仙哥哥将成绩单还给江岭,笑容温暖:“小朋友,在我面前不需要自谦,保持住这个成绩,你以后考上春大不成问题。”
听见春大二字,江岭眼里散发出光芒:“我真的可以吗?”
春大是省里最一流的大学,母亲跟他提过很多次,只要将来考上春大,他们母子就能彻底扬眉吐气,再也没人敢瞧不起他们。
神仙哥哥点头:“我小时候资质远不如你,连我这样的都能考进春大,你自然更可以。”
原来神仙哥哥是春大的学生,江岭对他的崇拜不禁又添了好几分。
他开心地笑起来:“好的,我相信哥哥!”
神仙哥哥摸了摸江岭的头:“加油,未来学弟。”
那之后,江岭比之前加倍努力地学习功课。他十分清楚,小学时期的排名第一不代表什么,稍一松懈,升入初中后成绩就有可能直线下滑,他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母亲在外摆摊的辛苦江岭都看在眼里,明明还不到三十五岁,她脸上却已经布满晒斑与皱纹。在他出事之前,母亲明明也是个爱美的女人,偶尔也会买上一支便宜的口红,那时父亲还在,他们一家三口虽然没钱,但活得无忧无虑。
所以,快点长大吧。
江岭每天都在盼望长大,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把挣钱养家的担子从母亲肩上接过来。
如母亲说的一样,时间似乎真的可以淡化一切。随着江岭升入六年级,学校里欺负他的人逐渐减少,课间开始有同学找他聊天,值日时开始有同学主动帮忙,考完试总有不少同学围过来跟他对答案。
更加惊喜的是,江岭渐渐可以下地行动了,尽管没办法再恢复之前的样子,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略显吃力,可至少不需要坐轮椅了。
并且,努力没有白费,江岭以全县第一的成绩顺利考上了县城重点初中。
刘月激动得哭了很久,承诺晚上收摊后买一块蛋糕回家奖励儿子。
江岭已经好几年没吃过蛋糕,光是想象一下奶油的香味,他嘴里都会瞬间分泌出口水。
可蛋糕太贵了。
江岭咽下口水,坐在摊位前熟练地整理着蔬果,说:“不用了妈妈,我不爱吃甜的。”
“老板,白菜多少钱一斤?”
一个俊秀青年站在母子俩的摊位前,声音里带着笑意。
江岭立刻抬头,果然,看见了又是一年未见的神仙哥哥。
这一次,他手上拎了一个大大的巧克力蛋糕。
蛋糕上还用奶油写了字:愿江岭同学有广阔未来。
“神仙哥哥!”江岭猛地站起,灿烂一笑,“你看!我可以走路了!”
“神仙哥哥?”青年失笑,“原来你平时都是这么称呼我的?”
刘月瞧着两人熟络的样子,有点意外:“岭岭,这位是?”
江岭忙向她介绍:“妈妈,这个哥哥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们已经认识整整三年了!他还是春大的学生,优秀正义又善良!”
小男孩开开心心炫耀好朋友的表情,带着质朴的天真。
刘月眼眶又湿了,这三年江岭总是那么孤僻自闭,身边连一个要好的朋友都没有,她还为此担心了很久,原来他私下结交了名牌大学生做朋友。
她感激地看着青年:“同学,晚上去我们家吃个饭吧?正好一起给岭岭庆祝。”
青年礼貌地笑:“谢谢阿姨,我正有此意。”
刘月和江岭租住的是一间平房,屋内每个角落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虽然简陋,可也是母子俩的温馨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