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到金晓慧肿起来的脸,赵静文都会无奈皱眉:“活该。”
是啊,活该。
头两年,金晓慧照常喝酒,按摩,跳舞,拉着纪晖肆意挥霍着钱财。
第三年,她又跑去蔻木镇当起了小贩。
纪晖以为她是打算静下心好好过日子了,直到,她忽然跑去一户人家放了把火。
放完火后,她回到白鹤村,挑了个长满山茶花的地方,干净利落地一枪爆了自己的头。
最后留给纪晖的,只有简单的一条信息:今年的花,你去帮我送吧。
纪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明明已经想通了,明明已经走出来了,为什么会在突然之间崩溃失控?
为什么?
为什么要那么自私无情地丢下他?
很久很久之前,在他们还年轻时,她跟他约好,要一起作天作地,祸害遗千年。
可现在,她毫不犹豫地一个人去死了。
于是,想不通的人变成了纪晖。
人到中年,死了老婆,不到半个月就开始有狐朋狗友给他介绍新对象,但纪晖全无兴趣。
好色之徒不再对美女动心,因为他陷入了牛角尖。
他为金晓慧定做了一个结实的骨灰盒,摆在床头,生气时就随手砸了它,气消了再把它捡回来。
偶尔撒出一点,他就用手捧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金晓慧突然发疯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她到底怎么了?
纪晖每一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此刻,他站在墓地,注视着面前的许茕茕,发现她脖子上戴了一条项链。
陈旧,廉价,幼稚。
看上去不会超过五元。
链子上还有修补过的痕迹ʄɛɨ。
“丫头,那项链是你母亲的吗?”纪晖问。
“是……怎么了?”许茕茕下意识护住项链。
几个月前,父母祭日那天,她在扫完墓回家的路上,忽然被身后的人叫住。
许茕茕回过头,看见了一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女人。
女人戴着墨镜,涂着红唇,遮盖住了她的长相。她将手上的项链递向许茕茕:“你东西掉了。”
许茕茕一摸脖子,果然空空如也,连忙接过项链,道:“太谢谢您了。”
因为年代太过久远,链子总是很容易断。
修好以后,还是只在扫墓的时候再拿出来戴一下吧。许茕茕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继续往家走。
金晓慧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喃喃道:“五块钱的项链,质量果然很差。”
她通常不会选择祭日这天来看赵静文,太俗气。只是那一天她刚好无聊,刚好搭上了去雪粒镇的顺风车,又刚好遇见了赵静文的女儿许茕茕。
捡起那条又丑又土的廉价项链时,金晓慧差点没笑出声。
神经病吧?
怎么会有人一直保留着二十多年前的项链?还像传家宝一样交给了自己女儿继承?
又不是金子的。
神经病。
赵静文,你真是神经病。
涂着红唇的女人步伐轻盈地走在路上,嘴角高高地上扬,哼唱着过时的小曲。
枪的话,找昔日狱友打听打听,应该很容易就能买到。这三年里的每一天,她都在思考自己的死法。今天,她终于决定了,要跟赵静文一样,去体验子弹飞入太阳穴的滋味。
至于地点,就选在白鹤村好了。那是她和赵静文相识相伴、一起长大的地方,她似乎已经有半辈子没回去过了,落叶归根嘛。
当然,在那之前,她要先拉两个垫背。
尽管并没有亲自养纪寒灯长大,可当金晓慧看见他也出现在蔻木镇时,还是由衷感叹,母与子之间,可能真的存在一种隐形纽带。当她故意以小贩的身份接近刘月时,纪寒灯也在故意接近江岭,真是默契极了。
一个正常的母亲,发现自己儿子正在计划杀人时,会是什么反应呢?
反正肯定不会像金晓慧一样,充满赞许和欣慰。
那天晚上,她躲在刘月家附近,满心期待着纪寒灯实施他的计划,结果等了整整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孩子连只蚂蚁都没杀,安安静静地从刘月家走出来,缓步离开。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金晓慧无比失望。
她还以为自己生了个有骨气的儿子。
罢了,还是让当妈的来吧。
汽油味沁入鼻腔。
黑夜与白昼缓慢交替。
红唇女人勾起迷人微笑,缓步上楼。
静文,放心。
我来帮你报仇了。
你结婚了,于是我也结婚。
你不联系我,于是我也不联系你。
现在,你死了。
那么,理所当然地,我也会死。
所以,放心。
……
纪晖看着许茕茕脖子上的项链,终于明白了金晓慧发疯的理由。
因为她忽然发现,那个她一直在乎的人,原来也同样在乎着她,于是,她开心地,冲动地,毅然决然地,甘愿为此付出一切。
疯子的思维,一贯如此,不讲逻辑,没有道理。
一生一世好姐妹。
狗屁。
纪晖忍不住笑起来,带着讥讽,揶揄,凄凉。
许茕茕不明所以,被他笑得心里直发毛,警惕地与他拉开距离,默默环顾四周,确认墓地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稍微松了口气。
纪晖将她那点小动作尽收眼底,慢慢收起了笑,他觉得自己应该把真相告诉这个丫头。
告诉她,他的妻子,纪寒灯的亲妈,发了疯,纵了火,杀了人,仅仅是为了帮她亲妈报仇。
让许茕茕和纪寒灯这两个无忧无虑的小畜生,陪他一起背负这个疯狂的、沉重的、荒谬的真相。
对。
告诉她。
可先开口的人却是许茕茕。
“对了,纪寒灯已经在省城一家公司实习了,待遇不错,领导同事都很赏识他,一毕业就能转正。虽然从小就没有亲生父母的关爱,但他还是努力长成了一个勤奋优秀的大人。”
非常阴阳怪气。
果然还跟三年前一样擅长气人。
纪晖瞪向她,道:“放心,他妈已经没了,将来用不着他帮忙养老,不用担心我们会赖上他。”
许茕茕愕然:“没了?”
“嗯,没了。”纪晖握紧拳头,又缓慢松开,“扔下我一个人跑去过好日子了,那个薄情寡义的贱人,枉我们二十多年的婚姻,翻脸无情,说跑就跑,真他妈没天理!”
许茕茕:“……”
搞了半天是老婆跑了。
“既然金阿姨跑了,那您干嘛还过来给我妈送花?”许茕茕疑惑。
“因为老子重情重义!”ɹp纪晖激动道,“因为老子答应过她的事从没有食言过!你听着,只要老子还活着一天,每年农历十月初四都会过来给你妈送上一束花,老子就是要证明给金晓慧看,什么叫真感情!什么叫真义气!”
许茕茕:“……”
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仿若醉了酒的中年男人。
所幸他自顾自发了一会儿疯后,便转过身准备走人了。
许茕茕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忍不住问:“你们这些年就一点都不牵挂纪寒灯吗?”
纪晖随意地摆了下手:“送给你家的东西,那就属于你家了,丫头,你就负责到底吧。”
果然还是曾经那个丧尽天良的老畜生。
许茕茕狠狠白了他一眼,纪晖正巧绊了一下,差点栽向旁边一个坟头,踉跄了好一会儿才站稳,走一会儿停顿一会儿,步履蹒跚地离去。
还不到五十的岁数,却已经像个迟暮老人。
许茕茕轻叹,蹲下身,将墓碑前那束放歪了的山茶花摆正。
纪寒灯的视频电话准时打了过来,许茕茕按下接听键,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没有把见到纪晖的事告诉他。
罢了,何必说出来给他添堵。
许茕茕并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纪晖。
往后的农历十月初四,赵静文的坟前,再也没有出现过红色山茶花。
雪粒镇(十五)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9-02 19:04 发表于江苏 268人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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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烟花绽放之时-
又一年冬。
纪寒灯忙着加班,临近除夕还没有回家。
小时候,每年冬天父母外出跑长途,许茕茕都是一个人在家等他们回来过年。
收养纪寒灯之后,变成了他陪着她一起等。
现在,又变回了她一个人。
许茕茕闲着无聊,翻出毛线又开始织起了红手套,这一次是成年款。
十几年前她织的那副红手套纪寒灯早已戴不上了,可他一直lvz悉心珍藏着,许茕茕曾提议拆掉回收毛线,被纪寒灯皱着眉阻止。
抠门小孩儿。
织完手套,纪寒灯还是没回来。许茕茕愤懑地扔下毛线,跑去沐煦家帮他做了一整天大扫除,晚上还亲自下厨做了饭。
沐煦笑道:“茕茕越来越有贤妻良母的风范了。”
许茕茕眉头紧皱:“好好的怎么骂人呢?”
沐煦挑眉:“怎么?做贤妻良母不好吗?”
“当然不好!”许茕茕夹了块豆腐进沐煦碗里,“女孩子还是自私自利贪婪一点才会过得舒心,千万不能当什么贤妻良母,会倒霉一辈子的。”
“那为什么你一点都不自私?”沐煦吃下那块豆腐,“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都那么好。”
许茕茕愣了下:“我有对纪寒灯很好吗?”
沐煦点头:“这些年,许叔叔和赵阿姨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处跑长途,纪寒灯相当于是被你养大的。从小到大你一直很惯着他,说实话,都把他惯得都有点不知分寸了。要知道,这孩子归根结底是姓纪的,他不是你们许家人,人心难测,如今你父母离世,无依无靠,谁知道他内心深处藏着什么心思?你多少还是应该提防着点。”
许茕茕沉默,一杯接着一杯喝水,喝到额头渗出细汗,她拿下围巾,随手挂在椅背上。
沐煦继续说:“总有一天,他会离开你们那个家,跟某个城里姑娘结婚生子,从此离你越来越远,渐渐成为别人的丈夫,父亲,家人。而你,最多算是他的一个乡下远方亲戚,还是无血缘的。”
许茕茕垂眸:“可他说他不会离开我的。”
沐煦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信吗?”
许茕茕默了几秒,摇头:“不信。”
“是啊,”沐煦轻叹,“他和我们不一样,好不容易爬上金字塔的人,是不可能甘心退回来的。寒灯那孩子,从小就清高,孤傲,不安于现状,如果有一天他突然留在省城再也不回来,我毫不意外。茕茕,纪寒灯并不是你的亲弟弟,不要对他投入太多感情,免得日后伤心。你把他当成亲人,他可不一定。”
许茕茕咀嚼吞咽嘴里的菜,滑嫩的豆腐似乎长出了尖刺,重重刮过她的喉咙。
“而且寒灯那么优秀,想在城里找个家境不错的漂亮女朋友肯定轻而易举,随时可能实现阶级大跃升,你真的不用为他操心。”沐煦道。
“谁为他操心了?”许茕茕蹙眉,“不过,沐煦哥,你絮絮叨叨碎嘴的样子越来越像村口老大爷了。”
沐煦无奈地笑,举起筷子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
许茕茕挺喜欢他们二人之间现在的氛围,轻松,随性,惬意,没了前些年的拘谨,偶尔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互相揶揄调侃,也大多带着淡然。
饭后,沐煦散着步送许茕茕回家,路上的街坊又开始用八卦的目光打量他们。
沐煦索性与许茕茕十指相扣,歪头冲她笑:“让大家看个够好了。”
许茕茕也跟着笑:“说不定明天就会传出我们结婚的消息。”
沐煦握紧许茕茕的手:“不如我们真结了吧。”
许茕茕笑得更加灿烂:“好啊,如果结婚对象是沐煦哥的话,那我愿意跳进这座坟墓。”
沐煦轻轻点头:“明天就去领证。”
她没当真。
她知道,他也没当真。
走到家门口时,烟花突然升起。
十指相扣的两人同时抬头看向天空。
如此浪漫的场景,倒真像一对情侣似的。
只是,身旁这个男人,并不爱她。
许茕茕视线转向那个点燃烟花的人,赫然发现,对方竟是纪寒灯。
他一身漆黑,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手上把玩着打火机,冲她幽幽笑着:“喜欢吗?为你而放的烟花。”
与沐煦相握的那只手忽然僵硬无比。
许茕茕下意识想抽回手,理智又制止了她。
凭什么?
做姐姐的,凭什么要因为被弟弟目睹了她跟别的男人牵手而心虚?
她牵得堂堂正正!
先松开手的是沐煦。
“城里的烟花果然漂亮。”沐煦笑笑,“你们姐弟团聚,我就不打扰了。”
一直到沐煦走远,许茕茕都没有出声。
纪寒灯直勾勾盯着她,问:“姐,喜欢吗?”
许茕茕稳了下心神,开口:“怎么想起来买烟花的?浪费钱。”
纪寒灯唇角上扬:“因为开心。”
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她和沐煦牵手的事。
许茕茕顿时觉得自己刚才那番心理纠葛有点多余,没再言语,推门进屋。
刚踏进门槛,一个有力的胸膛就迅速贴上她的后背,修长的手掌牢牢箍在她腰间,炙热危险的气息袭上她耳尖:“姐,你还没回答呢,喜欢吗?”
许茕茕根本无法动弹,只好老实回答他的提问:“喜欢,行了吧?”
她以为他问的是烟花。
可他抱得更紧,嗓音幽冷:“喜欢谁?”
坐了一天车回到家,见许茕茕不在,纪寒灯拿出从城里买的烟花,守在家门口等她。
然后,他亲眼目睹许茕茕和沐煦十指相扣着慢慢走来,两人在谈笑间对视,看上去亲密至极。
冲过去拽走许茕茕。
扑上去一拳挥向沐煦。
冲她发火,嘶吼,哭泣。
纪寒灯心ɖʀ中闪过无数冲动,最终,他选择点燃烟花,在绽开的斑斓光色中,望向那对般配的璧人,缓慢绞碎自己的心脏。
冷静。
要冷静。
许茕茕试着挣扎了一下,换来的是愈发紧密的禁锢,冬天的棉服阻碍了他们的相贴,无法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这让纪寒灯压抑又烦闷,他嗅着许茕茕颈间的肥皂气味,呼吸沿着她的下巴缓慢往唇间转移,想去汲取她口腔里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