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 抬首, 笑意冷冽清寒,“杀我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 俨然不把江柏舟放在眼里, 即便现在离他不过短短几步手握利刃, 亦面不改色, 丝毫不惧。
江柏舟并未立即回答, 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的身后。
却见榻上女子身着一袭缎花缕金挑丝长裙,窗牖灌进来的风轻轻掠过,裙裾曳地,似极一只翩跹坠落的蝴蝶。
因那女子被沈霁阻隔看不清面容, 只能望见她那纤柔婀娜的柳腰不堪一握, 待欲继续细瞧, 沈霁的眸光愈发冰冷。
“江世子这是什么意思?闯入府邸, 莫非是觊觎我的妻子?”
闻言, 江柏舟不由愣住, “你娶妻了?”
他分明记得沈霁不近女色, 过往不少大臣想要送女人给他, 环肥燕瘦, 千娇百媚,各有千秋。
偏偏沈霁看都不看一眼,视若无睹,此后他们便知沈霁不喜欢女子。
既然不喜欢女子,又怎会娶妻?
甚至,江柏舟从未听说沈霁成婚。
他的眉愈皱愈紧,一心觉得沈霁搪塞自己,可是沈霁对那女子的上心程度不似作伪。
“尚未过门,快了。”听到此话,沈霁意味深长笑了笑,“大婚那日,会请世子喝杯喜酒。”
他意有所指,口吻玩味,江柏舟听着总觉得有些古怪,不过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听出别的不妥之处,只能点点头,将心底一丝不自在摒弃脑后,转而说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沈太傅,此次我来寻你,确实有桩要事。几日前谢大人入狱,谢小姐失踪不见踪影,我想请你帮忙找一找。”
为了谢兰音的下落,江柏舟不得不在自己最为厌恶之人面前寻求帮助。
沈霁并未第一时间答应,漫声道:“我为何要帮你?别忘了,谢远行刺的是我,他派来的人险些让我丧命,江世子是不是求错了人?”
江柏舟早知沈霁会是这样的态度,若非走投无路,他也不至于这般做。
“太傅,其实想要刺杀你的人真的不是谢大人,大人不妨想一想,他若是刺杀你又有什么好处?”
沈霁幽幽冷笑,“或许他只是一个替罪羊,若是你想替他求情,那你恐怕找错了人。”
江柏舟沉声道:“太傅想得太过简单,要是真有人除掉了您,莫非便能得到更多的权势?权利这种事情除非上头的人愿意放权,否则极难。”
闻言,沈霁眉梢拧紧,江柏舟继续解释。
“太傅那么聪明,怎么不想一想,若非除了那人,还有谁会想要你的命?”
他的这句话太过明了,几乎要将背后之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那人即便坐拥四海,可是更多的事情都需要太傅左右,更何况,他觊觎我那未过门的妻子,更是不惜用了这样的手段强夺臣妻!”思及如今谢兰音的处境,江柏舟心痛如绞,“若是太傅愿帮我这次,柏舟不甚感激!”
这一次,沈霁彻底听懂江柏舟的意思。
他特意命人送信给江柏舟,引导他和姜照发生冲突,不曾想,也不知道他从姜照那里听到什么,居然以为掳走谢兰音的黑狐假面竟是当今陛下!
这……
该怎么说呢?
是应该夸赞他这么快就得到一个荒谬的结论,还是说他愿意为了谢兰音不惜求到他这个仇人的地步?
沈霁很想笑出声来,到底还是忍住,佯作沉思后摆摆手,故作为难:“世子请回,此事我帮不得。”
江柏舟震惊:“这是为何!太傅若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今后柏舟必以诚相待,偿还此恩。”
沈霁摆摆手,不与作答,饶是江柏舟再怎么劝说,他依旧不为所动。
江柏舟万般无奈,只能寻思着此事急不得,恐怕还要慢慢筹谋。
沈霁此人手中有黑铁骑,得天子信任,可随意出入宫廷,若是得到他的支持,便能成功潜入宫中寻到谢兰音的下落。
这——就是江柏舟的打算。
只是眼下看来,想要沈霁同意合作,恐怕还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
不过不论多难,他都不会放弃,一定会找到谢兰音!
江柏舟深深看了一眼沈霁,笃定开口:“太傅,你一定会答应和我合作。祝你和夫人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沈霁认为,江柏舟这次来说的这么多话,唯有最后这一句听了最为舒心。
他真心实意扬起笑意,如沐春风,“会的,承你吉言。”
……
江柏舟走后,大夫姗姗来迟。
蓄着山羊须的老者背着药囊,稍一把ʟᴇxɪ脉便知没什么大碍。
“女娃娃身子骨弱,昨夜感染风寒又受了惊吓,好好调养两日便可。”
方老和沈霁有过旧交,说完这番话后,直接取过一旁书案上的纸笔,寥寥几字,笔走龙蛇,将药方交给弈棋。
“这些药吃两日,饮食吃些清淡的。”方老交待完这些,颇为好奇多看了一眼谢兰音,心生狐疑,“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对女子很是排斥,看来这次是遇到心仪之人?”
能和沈霁这般说笑之人,世间也就那么几个。
沈霁扬唇,并未否认:“方老多住几日,待她身子好些再走。”
见沈霁竟然如此上心,方老对其身份更加好奇,“这女娃娃是谁家的姑娘?”
谢兰音不施粉黛,弱骨纤形,皎若秋月,即便昏厥不醒,也能瞧见是难得的天姿国色。
怨不得冷硬心肠若沈霁,有朝一日也能卸下浑身霜雪,只愿将一颗真心捧到她面前。
“她是谢远的长女,谢兰音。”
“谢兰音?这个名字好听。”方老不假思索称赞了句,转而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谢远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一旁的奕怀听到这句话,险些笑出声来,他的表情太过夸张,方老一眼看到,瞬间猜到其中定有玄机。
“到底怎么回事?”方老眉宇拧紧。
方老性子古怪,医术高超,沈霁早年救过他一次。
平日里方老喜欢云游四海,这次刚巧还未出远门,故而才被沈霁找来。
对于这种区区风寒小病,方老不以为然,就是对谢兰音的身份感到好奇。
沈霁没有想过瞒着他,如实说道:“前几日谢远买通杀手意欲取我性命。”
短短一句,方老醍醐灌顶,眸中多了几分不可思议。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谢远长女嫁的应该是平阳侯世子,大婚前一日出了这种事情,我怎么觉得并不简单?”
方老不是蠢笨之人,更清楚沈霁的本性。
沈霁向来只做对他有利的事情,即便不择手段也罢。
饶是对谢兰音一见倾心,可是谢兰音婚事近在眼前,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旁人。
面对方老提出的质疑,沈霁幽幽笑道:“方老,你年纪大了,云游四海做个闲云野鹤,现在可还缺银子?”
方老医术精湛,同寻常大夫并不一样,他擅长用毒,而这一点,并不被同行认可。
这么些年,他救过无数人,形形色色皆有。
有人感念他的医术,有人忌惮他的毒术,最终,这些年下来,除了沈霁这个忘年之交,方老几乎没有朋友。
“自然缺银子,这一次你打算给多少?”
对于一些付不起银子的穷苦人家,方老有时还会赠送银钱,至于出银子的大头……自然是从沈霁这里掏的。
左右沈霁这个奸臣权倾朝野,但凡他开口,金银美玉不在话下。
不过这一次——
“弈棋,你等会将诊费给他。”
方老面上喜色刚刚爬上,沈霁下一句话令他笑容顿失。
“方老,你也看到了,今后我还要养音音,要是你缺银子……”顿了顿,他垂下眼睫,轻声补充,“需要出诊才行。”
此话刚落,方老骤然变了脸色,这句话的意思不就表示今后他继续“白吃白喝”的日子彻底结束?
“沈小子,你这事做的可有点不地道,谁不知道你不缺银子!”
沈霁两手一摊,表情无奈,“从前是从前,现在不是多了音音?或者……”
顿了顿,欲言又止。
“或者什么?”方老追问。
“等我和音音成了婚,你再走,届时你要多少银子都行。”
……
蘅芜香幽幽淡淡,萦绕整间屋子。
谢兰音醒来时只觉头晕口干,她的视线晕晕乎乎,挣扎着爬起,好在一杯水及时抵在唇边。
甘霖入口,谢兰音喝了好几杯才觉喉咙好了许多。
“多谢。”
她的声音轻柔如风,软弱无力,抬首,一张熟悉的面具叫她未尽之语尽数哽在喉间。
“这场病恐怕要休养几日,我让厨房另外熬煮清粥,先起来吃一点。”
沈霁温声说着,随后扶着她来到桌边。
顾及生病的缘故,桌上的菜很是清淡,简单明了。
大多数素菜,肉食只有少许。
沈霁见她神色恹恹,提不起精神,不由多说两句,“若是你想吃什么也可以同我说,现在让他们做。”
话毕,他起身就要吩咐下面的人,谢兰音连忙将他拉住,娇娇柔柔的小手拽住一角袖子,力道轻飘飘。
“不必了,我没说我不吃。”
谢兰音自顾自拿起公筷,夹了一些菜放入碗中。
沈霁最担心的一点就是谢兰音不愿吃饭,眼下看来,情况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太多。
或许因为昨夜的事情不会再想着寻死,毕竟那个想法不过是刹那昙花,望着眼前一小口一小口吃着菜肴的谢兰音,他只觉得多年来空荡荡的心终于得到满足。
“这几天你好好休息,等身子好了,再出去散散心。”
声音若碎玉落入耳畔,谢兰音不可置信抬首:“你愿意让我出去散心?”
她没记错的话,谢家阖府关入大牢,要是她出现在世人面前,等来的恐怕就是禁卫军吧?
“你就不怕被人说是私藏罪犯?”
闻言,沈霁哑然失笑:“没想到音音这么关心我?”
他的厚脸皮谢兰音叹为观止,不想搭理。
沈霁并未气馁,左右二人相识不过半月,至于今后,还有漫长年岁。
“音音不必担心,我既然敢让你出门,就不会让你被禁卫军发现,甚至,若是音音想去大牢看你的父亲,也未尝不可。”
最后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沈霁自然而然看到谢兰音瞳孔倏然一震。
比起先前的那番话,显然这句话杀伤力十足,几乎令人错愕无比。
“你能让我见到我爹?”
谢远犯下的大事可是刺杀沈霁,禁卫军抄了谢家丝毫不留情面,就连找不到的谢兰音、谢凝黛二人,也开始搜寻京城,势必要找到她们踪影。
禁卫军隶属于当今陛下,显然得到陛下的授命,而沈霁恐怕也不会放过谢家。
这个节骨眼,就连平阳侯府都不能轻举妄动,他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谢兰音心头激荡不已,对于面前之人的身份更加好奇,同时,心中更加明白,他的身份若是真的那么惊人,恐怕自己这一辈子都无法从他手中逃脱。
种种猜疑在心底徘徊,踟蹰不前。
而这个自称江月白之人,除了先前透露出些许口风,关于他身份之事,并没有透露出半分线索。
如此过了几日,谢兰音的病彻底好全。
是日,皎月流萤,暗香疏影,沈霁递过一方幕篱,温声问她:“可要去看看谢远?”
谢远虽是她的亲生父亲,然而,多年的冷漠导致谢兰音对他毫无感情。
只是,谢兰音不得不承认一点,那就是若谢远的罪名做实,作为谢远长女,她也跑不掉。
虽然她被困在这里,身边伺候的回雪偶尔会状作无意透露出外面的消息,譬如禁卫军今日又搜了哪些街巷,以及那些被判作流放之人,他们的家眷下场会多么可怖。
更何况,单单谢兰音的这张脸摆在那里,便是止不住的无尽麻烦。
谢兰音也不希望今后自己从好好的官家之女充作贱籍、奴籍,因而当务之急,恐怕要好好问问谢远,若是谢家能摆脱这次灾祸,就算贬谪也好过流放千里。
回雪的意思再了然不过,她会这般说,恐怕都是得了江月白的授意。
谢兰音睫羽低垂,细细思量谢远之事,颤着手接过沈霁手中的幕篱。
遮住面容,踏上早早备好的马车,同先前一样,他再次用黑色绸布蒙上谢兰音的双眼。
比起上一次,这一回谢兰音倒是淡然处之。
直到下了马车,沈霁始终没有解下她眼前的绸布,谢兰音抿唇问道:“已经到了?”
“嗯,牵好我的手,小心。”
沈霁扶着她朝里走去。
走着走着,倏然感到一股浓烈的寒意,沿着脚心攀爬而上,钻入五脏六腑。
随即,黑色绸布揭开,谢兰音总算能够看清眼前。
身处昏暗潮湿的牢房,长长过道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头,除此之外,两侧牢房关押着不少囚犯,即便听到外头声响也是一脸冷漠坐着,显然对于出去不抱有任何希望。
他们个个狼狈潦倒,就算抬首,浑浊空荡的目光叫人心悸窒息。
谢兰音吓了一跳,沈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好心同她解释起来:“这几间牢房关着的全是杀人犯,还有一些是亡命之徒,他们也就剩这几天的日子。”
谢兰音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便是,这几人生命快到头了。
“他的牢房在哪里?”
沈霁继续朝里走着,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继续说着:“越往里,关押的人犯下的罪罚更重,这里男女犯人是分开关押,所以你不必看到你不喜欢的人。”
他隐隐暗指张氏,ʟᴇxɪ谢兰音抬首望他那张黑狐假面,目露探究之色:“你对谢家很了解。”
沈霁没有否认,温声开口:“我了解的不是谢家,是你。”
话罢,指尖若水般轻轻划过青丝,将她垂到胸前的一缕拢到耳后。
“到了,过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他没有继续朝前走,前面那间牢房就是谢远所在,他刻意避开二人父女商谈。
谢兰音一路来到谢远牢房门口,这里光线昏暗,向来意气风发之人身陷囹圄,披肩散发,坐在角落眼神涣散,就算听到渐近的脚步声也没有察觉。
直到,谢兰音出声轻唤,“爹。”
谢远先是愣了愣,他没有听出这是谢兰音的声音,只是心生狐疑,这牢中怎么会有女子?
微微眯起浑浊的眼睛,他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许久不曾饮水,如今他的喉咙干涩沙哑,低低道:“你是谁?”
谢兰音本来身在暗处,听到谢远的这句话,心头顿时觉得一片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