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作张氏、谢凝黛在这里,恐怕他早就听出来了吧?
苦笑过后,谢兰音深知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从阴暗逼仄角落走出,一步步来到他面前。
微亮光芒流泻而下,女子姝丽的脸庞映入眼帘,有那么一瞬间,谢远仿佛看到了云氏。
云氏生得极美,只可惜当时谢远心头有人,除此以外……
思及过往,谢远眼睫低垂,寒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禁卫军都在找你,难不成……你也被抓了?”
谢远困在大牢好几日,禁卫军统帅特意遣人问过好几遍谢兰音和谢凝黛二人的下落,不过还是没有得到答案。
谢远虽然和这个女儿感情不深,也不想她被抓住,如今看到她安然无恙,着罗裳戴金钗,显然日子过得不错。
“既然走了,就不该回来。”谢远深深凝了她一眼,“你可知若是被禁卫军抓住,等待你的会是什么?”
谢兰音并不回答此话,而是抿唇问了另一个问题:“我只想问你,刺杀沈霁真的是你的决定?”
谢远颔首:“是我做的,你还想知道什么?”
“江柏舟呢?上一次灯会失火就是他谋划的,我不信这一次没有他。”
谢兰音和江柏舟相处过几年,或多或少有些了解,因此,这里头若是没有他的手笔,她一个字都不信。
谢远没有立刻否认,谢兰音便明白这个答案应当是真的。
“你在帮他顶罪。”
谢兰音说出这个答案。
谢远无奈:“若是平阳侯府倒台,你以为我们能够逃脱的了干系?我帮了他们这一次,左右我不过一个死字,届时,他会护着你们。”
或许没有发生那些事情,谢兰音愿意相信江柏舟,可是现在……
“眼下他们都要将你撇的一干二净,你还指望今后?”谢兰音只觉好笑,“若是你当真身死,整个谢家都脱不了干系!你可见过那些官家之女进了教坊司的,又是什么样的下场?”
听到此处,谢远总算明白谢兰音此行的目的。
“你不是为了救我,不是为了想救谢家,你是为了你自己。”谢远目光如炬,深深望了她一眼,似乎想要透过她看到什么人一般,“你是不想入教坊司,不愿今后一辈子背负贱籍的罪名才来找我,我说的可对?”
字字珠玑,直切谢兰音心中所想,她并未否认:“你说的对,我是为了我自己。”
从云氏过世,张氏入门,这么多年,她都是为了自己。
她不得谢远喜欢,也不是张氏亲生女儿,向来谨言慎行,不敢踏错一步。
即便和江柏舟的婚事,或许有过一定好感,可在他犯过错后,她依旧没有悔婚的打算。
她不敢赌,若是没了和平阳侯府的婚事,她的情况会不会更糟。
可眼下看来,或许更加可怖的是谢远罪名已定,而她进了教坊司。
倘若真是这样她一辈子都挣脱不得,永远活在无边绝望中。
“真不愧是云氏的女儿……”不知他想到什么,倏然笑出声来,眼底多了一重可怖的晦暗之色,“不过,你应当不知道另一件事。”
“什么?”
“我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张氏和星染早就让平阳侯关照一二,至于你和谢凝黛,我从未想过。”
阴冷瘆人的话语飘着钻入耳中,冻得谢兰音浑身发冷。
“你说什么?”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非这一切,谢远早就想过?
只听他幽幽冷笑:“若是能离开京城就早些离开,发生这种事情,平阳侯不会让你做正妻,更别提妾室。或许,你也愿意为了江世子做那外室。”
话到嘴边,紧跟着话锋一转,“不过以你的性子,你又怎会做不入流的外室?”
字字讽刺,虽然早知没有父女情分,可把话说到这种恶心人的地步,恐怕只有他了。
谢兰音本想追问为何他那般厌恶云氏,厌恶自己,但现在看来,恐怕并不需要。
他眼底的冷漠疏离过甚,有那么瞬间,谢兰音怀疑他恨不得掐死自己。
最终,谢兰音将话题止在此处,转身离开。
沿着来路往回走,不一会儿,就看到沈霁的身影。
只见他慢慢从阴暗中走出,朝着谢兰音伸出手。
谢兰音一字未言,他一眼就看出她的不对。
“可是他说了什么?”
沈霁知道谢兰音并不得谢远喜欢,显然谢远说了什么,才叫她神思不济。
谢兰音不想回答他,在她看来,发生这样的大事,谢远早就盘算好了一切,给了张氏和谢星染想好所有退路,甘愿用自己的性命交付,可偏偏,将她抛之脑后。
恐怕就算眼下她死在谢远面前,他的表情都不会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她很早就明白谢远的冷心冷情,直到今日他亲口说出,才觉心痛难捱。
温热的掌心紧贴着她,将纤细玉指尽数拢在掌中。
即便谢兰音不想去承认,可如今能够明白她的,也只有这个贼人,能救她的,也只有他。
见谢兰音沉默不答,沈霁没有继续逼迫得到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二人原路折返,岂料,刚经过一处拐角,竟看到有人迎面走了过来。
那人身形很好辨认,正是江柏舟。
江柏舟来此要找谢远,行走匆匆,因而忽略藏在阴影中的二人。
他的身影从面前翩然擦过,渐行渐远。
“我还以为你会叫他,想着从我身边逃走。”
沈霁戏谑开口,无人窥见眼底划过一抹锋锐的暗芒。
他的手不轻不重扣在腰间,在谢兰音看来却重如千钧。
谢兰音相信,恐怕自己方才要是真的开口,他更不可能放过自己。
除此以外——
“我叫他有什么用,他又能做什么?”
谢兰音心底一清二楚,虽然谢远的话说得多么难听,多么无情,可有句话是对的。
诚然,江柏舟对自己有过爱慕之意,可平阳侯府掌权的并不是他,他所有的决定都要听从江黎安排。
像她这样的罪臣之女,江黎不会让她进门,或许真的只能做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外室。
“你说的不错,江柏舟确实做不了什么。”沈霁勾唇,“不过我倒是好奇他们会说些什么,音音,你想听吗?”
谢兰音直觉这并不是一桩好事,正要摇头,就被他重新扯入怀中。
“既然来了这里,总不能白走一趟,你说对吗?”
未等谢兰音开口,他率先做出决定,故而她这才发现,原来谢远隔壁墙面中,竟然藏着一间密室。
“谢大人这几日可还好?说来惭愧,本想给大人带些吃食,但是守卫不允。”
江柏舟话音刚落,谢远面上浮现些许笑意,摆手道:“你有心了,不知现在外面情况如何?”
“禁卫军还在找音音和凝黛二人的下落,只要你能咬定是自己一人所为,他们的安全,你都可以放心。”
一墙之隔的谢兰音浑身一震,原来,这件事情真的是江柏舟的主意。
她攥紧手心,调整好心绪,继续往下听。
“只要音音和凝黛能够安全,我也就放心了,今后你好好照顾他们,我这条性命就算死了,也不足惜……”
若不是谢兰音先前亲耳听到他说出那么残忍的话,恐怕真会以为谢远改了性子,关心她。
如今,也就在江柏舟面前演一演,佯作慈父罢了!
“谢大人是不是误会了?我还没有找到音音,这次来找你,就是想问问你,你把她藏在哪里?”
江柏舟面上焦急之色显露无疑,谢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忽略掉的细枝末节,眼睛微微眯起:“你说……音音不在你那里?”
江柏舟颔首,“不错,我找遍京城,也没有找到她。”
此话一出,谢远震惊不已,“可是……她刚刚来过这里,和我说过话。”
“她来过?”
这下子,江柏舟心头激荡不已,再也顾不得别的事情,一心要找到谢兰音。
早将二人对话听得明明白白,沈霁勾起谢兰音的下颌,低低笑道:“音音那ʟᴇxɪ么聪明,不妨猜猜看,他有没有本事找到你?”
谢兰音听到这样的消息便已知足,她摇了摇头,“以你的手段,恐怕今日这些都是刻意筹谋,你不会让他找到我的,不是么?”
沈霁听到这个答案很满意,“你说的对,如今你无路可去,只能留在我身边。”
他做了这么多事,无非就是想借此机会让她明白,不管是谢远,还是江柏舟,都无法将她护住。
她一旦露面,禁卫军就会将她扣下,而谢远的打算,显然一心赴死。
至于江柏舟,毫无疑问,他会将她当成外室养着,永远不见天日。
这两种日子,她都不想过。
至于这个贼人……
当下恐怕只能耐心周旋,或许等到某日他厌弃自己,也许会放她离开。
谢兰音没有反驳,显然,她也知道这应当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直到沈霁拥着她踏上马车,江柏舟正攥着一人衣领,寒声质问今日都有哪些人进来。
谢兰音没有再看,放下车帘的刹那,似乎就同过往作别。
……
从大牢离开重新住进庄子,谢兰音果真比先前温顺不少。
回雪小心翼翼伺候,还以为这位小祖宗会大哭大闹,可眼下这种淡然处之的态度又叫她心里不是滋味。
送上的每顿饭食,她都用下,还有绫罗绸缎,华服锦衣,金簪美玉,她亦一一佩戴。
她的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厌恶、欢喜,任凭回雪打扮,就像是一具木头。
想到前后这些变化,回雪薄唇紧抿,等到谢兰音入睡,才惴惴不安寻了沈霁禀报此事。
沈霁早将一部分政事挪到庄子里,左右这处庄子离他京城的书房极近。最初打通这条密道不过是想要狡兔三窟,不曾想如今倒是用来金屋藏娇。
修长手指摩挲着杯盏,桌案上摆着各类卷宗,回雪恭恭敬敬跪在面前,不敢抬头看沈霁一眼。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还有什么?”
沈霁唇畔噙着点点笑意,模样看似温润谦和,要不是回雪第一次见到沈霁就看到他卸了刺客一条胳膊,断掉手筋,或许真会被他儒雅的表象欺骗。
他表现得愈发平静,愈叫回雪心惊胆寒,琢磨不透。
“其余没有,只是婢子不理解,为何您始终不愿向谢小姐表露身份?我看她似乎对您的身份很好奇。”
这不止是回雪心中所想,弈棋几人也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
不过,这些疑惑沈霁并不想告诉他们,抬手挥了挥命她退下。
直到回雪走到门槛,他才幽幽说了句:“这几天,多注意些。”
回雪接过这句耐人寻味的话,讷讷点头。
直到她彻底离开,沈霁的目光才转向另一边,勾唇道:“听够了?”
屏风后,方老捋着长须,无奈摇首:“你这小子我还能不知道,肚子里的那些坏水又要派上用场。”
他打趣一番,沈霁坦言:“确实有一桩事情,需要方老帮我。”
方老挑眉,“你的能耐不俗,居然有一天还能找我?”
“听说方老不止医毒双绝,还会做□□,可是真的?”
方老不曾想,他竟然还能从旮旯里挑出这桩旧事,一想到此处,正要摆手否认,沈霁幽幽说道:“记得当初你手里头缺银子,做了□□后,结过不少仇家。这么多年过去,你说,那些仇家要是再看到你,还能认出来?”
以前,方老觉得沈霁这人太会装,现在嘛,可太会算计!
“得得得,你要什么给你做什么,这总成了吧?哎,你说说 ,好好一个女娃娃,怎么偏偏被你这么个缺心眼的人看上,真是算计人不偿命啊!”
方老抱怨归抱怨,到底还是屈服于沈霁的手段。
拿到新的□□,是夜,沈霁再次去了谢兰音的房间。
她刚出浴,仅着一件单薄外裳,青丝披散,流泻而下。
回雪捧着布巾为她擦拭湿发,抬眸间正巧望见沈霁过来。
他伸出手,显然要亲自替谢兰音擦拭。
回雪不敢耽搁,将布巾递过去,对其余几位婢女使了眼色,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脚步刻意放轻,悄然离开。
谢兰音眯着眼,尚不知道身后服侍的另有其人,擦拭动作轻柔如风,搅得她脑袋晕晕乎乎,抬手打了个哈欠,困乏不已。
“回雪,帮我解开衣裳。”
谢兰音从榻上坐起,抬起手,外裳轻飘飘落地。
雪肤冰肌玉骨,浑然天成,莹白肤色若霜雪,淡香袭人。
沈霁眸光幽暗了瞬,指腹无意间似水般轻轻划过。
谢兰音身子轻轻一颤,她记得回雪从不会这样,这是无意,还是……
未等她仔细想清楚,倏然,房中烛火顷刻间熄灭,整间屋子彻底被黑暗笼罩。
“江、江月白……”
能这么做的,也只有那个贼人。
屋子太暗,谢兰音看不清楚,她想要将烛火重新点亮,怎料,才刚走出几步没看清脚下,险些被矮凳绊倒。
幸而沈霁眼明手快将她扯到怀中,否则额头要磕出一条痕迹。
“怎么这么不小心?”
反应胜过其它,她转身想走,偏偏沈霁动作更快。
寂寂夜色,他的眸光幽深晦暗,似那暗夜涌动星河,漆黑无垠。
“若不是你,我也不至于如此!”
谢兰音咬牙切齿,心跳若擂鼓,惶惶不安。
沈霁哑然失笑,“我的好音音,这烛火可是被风吹灭的,你怎能事事怪到我的头上?”
这厮口中谎言太多,哪能分辨得出哪句真哪句假,索性全当扯谎!
她不想多加理会想要离开,沈霁的吻却已轻飘飘落了下来。
……
谢兰音不由想到多年前曾经见过的景致。
旷野雪原,天公挥毫,簌簌琼玉乱洒。
雪松林立,似夜色迷茫中的魑魅,静静等候。
寒意裹挟着山林,皎皎月光照亮这片莹莹大地,皑皑白雪压在枯枝,随着鞋履轻踩,发出簌簌声响。
馥郁芳香氤氲,傲骨红梅纷纷扬扬飘落,她伸出手去接,花瓣迎风飘落在她的掌心,留下一点嫣红明艳。
“折几枝红梅,回头酿酒。”
她头也不回同身后婢子交代了一句,遥想去岁酿的那樽埋在树底下的酒坛,应当也能开封了。
……
她分明没有喝酒,却醉得格外难受,湿汗从身上剥落,沾湿衣襟。
身子一半似在冰窖,一半又活在烈火焚烧之间,谢兰音颤着身子喘气,脸颊彤云一片,指尖紧紧攥着他的手臂,留下弯月般的指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