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霁极力调整着自己的声音,他的模仿力惊人,不过片刻,便让自己的声音和江柏舟的有了八分相似。
这一次,谢兰音不再疑心,渐渐放下心头的戒备。
“待回府后,世子莫要忘了交代底下的人熬煮一碗姜茶驱驱身上的寒气。”
谢兰音眼底难掩关切之意,水眸耀耀若晨曦,落在沈霁眼中,自是多了一抹意味深长的轻笑,心安理得收下所有关心。
“如今灯会还未结束,你我二人不妨在这附近走走?”
沈霁显然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想要再同她说上一番话。
不过,谢兰音抬首望了一眼夜色,目露犹豫:“我已经出来许久,时辰不早,我还是先回去。”
谢兰音同江柏舟确实相处很久,可沈霁和她之间,不过一盏茶未到,他又怎能甘心?
未几,他慢悠悠笑道:“那就让我送你回去。”
从这里抵达谢家还有一大段路,这一路上二人慢慢攀谈,倒也能多出一些时间。
谢兰音不知他心中的想法,以为他是担忧自己孤身一人回府,便颔首应下,柔声道谢:“多谢世子。”
沈霁自然知道谢远宅邸在何处,或者说,全京城之中,能喊得出名字的官员,他都对这些人的住处了如指掌。
毕竟,他手底下那群黑铁骑也不是吃素的,沈霁如今位高权重,想要继续坐稳这个位置,少不得要在重要一些人物的身边安插人手,尤其是像平阳侯和谢远这类人,毕竟这二人可是将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后快。
故而,方才在沈霁闻讯的时候,他身边的弈棋也会在第一时间对谢兰音的身份做出猜测。
弈棋和黑风二人被沈霁这一番举动闹得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主子要戴着面具扮作江柏舟的模样,莫非是想要借此从谢兰音的口中试探出重要的线索?
就在二人揣测之时,沈霁和谢兰音已经渐行渐ʟᴇxɪ远,就在他们要追赶上去的时候,倏然,身后传来一片喧闹之声,甚至漫天火光顷刻间照亮这片穹穹暗夜。
“这是怎么回事?”
黑风抿紧唇线,想到主子先前就怀疑会不会有人趁着这次灯会闹出一些事端,显然还真给说中了!
一想到这里,他眉眼冷冽如冰,毫不犹豫朝着事先安插人手的地方而去。
弈棋没有黑风那么迅捷的身手,转而追上沈霁正要向他禀明此事,熟料,此时的沈霁和谢兰音也察觉到不对劲,尤其是冲天的火光几乎要将夜空灼烧焚毁,这般大的动静,叫人心惊胆战。
谢兰音面色发生微微变化,她不由想到方才江柏舟离开的那段时间,想到他对沈霁的痛恨,莫非今晚这场变故也有他的手笔?
一想到此处,谢兰音眼中闪过一丝怀疑之色,下一刻,沈霁却倏然攥住她的柔荑,朝着自己怀中一带。
娇柔的脸颊触碰到温热的胸膛,还能听到一阵阵强有力的心跳声,饶是谢兰音和江柏舟认识已久,也从未有过这样亲密举动。
“世子,你——”
谢兰音羞得双颊泛红,欲要从他怀中挣脱开来,沈霁却摁住她的头,温声道:“这里人太多,小心被冲散。”
话毕,他搂着谢兰音纤细的腰肢一步步退到一侧铺子的廊檐之下。
果不其然,身后一大群人纷至沓来,这些人正是为了躲避那冲天的火光。
姗姗来迟一步,正准备找个时机向沈霁禀明此事的弈棋不曾想等他重新看到主子的时候,他的怀中竟是多了一位姑娘。
而他柔声哄着那姑娘埋首在他怀中,再看向奔涌人群,眼底尽是漫不经心和冷漠之意。
直至和弈棋的目光对上,仅是一眼,弈棋就明白他的意思。
——他有点碍眼?
——这是什么意思?
弈棋一脸茫然不知,而那厢人群散了大半,沈霁才放开谢兰音。
“抱歉,谢小姐,唐突了。”
谢兰音原本两颊绯红,骤然听到沈霁这句话心头大振,脸色多了些许苍白之意,“除了第一次见面,你从来都是叫我音音,从不叫我谢小姐……”
此话一落,谢兰音总算联想到先前见到他的种种违和感。
声音,还有始终不曾解下的面具,以及此时叫她“谢小姐”,而不是更为亲昵的“音音”……
想到这里,这些盘踞怀疑终于席卷上心头,谢兰音颤颤伸出手欲要揭开他的面具,却被沈霁扣住手腕。
他的力道极大,倏然凑近一步,在她耳畔柔声低语,“音音,有时候太过较真,也不是一件好事。”
谢兰音挣脱不得,忿忿质问道:“你不是江柏舟,你到底是谁!”
这厮怎么敢这般无礼,竟敢诓骗她这么久!
“我是你未来的夫君。”沈霁漫声笑出声来,即便被谢兰音戳穿自己的伪装,也毫不在意。
殊不知,这句没脸没皮的话落在谢兰音耳中,唯独剩下浓浓的嘲讽。
“我的夫君乃是平阳侯世子江柏舟,你伪冒他的身份,却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想来也不过是一宵小之辈。”
沈霁本以为谢兰音柔弱似水,不料竟然还有这般字字珠玑的本事。
掩在假面之下的唇角慢慢勾起,他倒是越发对这位“谢小姐”生出更为浓厚的兴致来。
“音音想说什么便是什么,可惜今日同音音相处的时间太短,真是可惜……”
他俯下身,本还想多言几句,谢兰音却冷下面容,毫不犹豫挥掌向他扇去。
才至半途,就被沈霁拦住。
他不禁笑出声来:“若是扇到假面之下我里头的脸倒还好,可这假面乃是木头制成,这一巴掌扇下来我倒是没有大碍,就是音音你的手,可要受些委屈。”
他似笑非笑说出这句话来,不管他心里头真实想法如何,谢兰音可听不进去他这番惺惺作态的话语。
娇柔脸蛋多了涨红的气恼之意,她不假思索骂道:“登徒子!”
沈霁倒也不恼,一直以来他的心态极好,还有人说过更过分的话语,他面上笑笑应答,可之后算起总账来,那是一笔都不差。
他向来虚伪至极,毕竟他从死人堆里爬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就连当今皇上都要听从他的指派,这一遭做一回“登徒子”,倒是生平头一次,也有些新鲜。
“好了,音音莫要生气,不是还要回谢府吗?我先送你回去。”
沈霁柔声哄着她,要将她送回谢家,可既然谢兰音识破他的伪装,哪里肯依,转身便要逃离!
像这样居心叵测之人,也不知到底在算计些什么,也怪她只因为一身相似的衣裳、相同的面具错将贼人认成江柏舟,偏偏贼人还点头应允,当真可恨!
面对她眼底毫不遮掩的愤懑不满,沈霁无奈苦笑,不过如今也由不得她拒绝。
长街嘈杂不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又因为这不知何故的一场大火,要是将她一人留在这里,才更容易引来贼人。
左右这“恶人”做也做了,沈霁不介意再多担上一则罪名。
思及此,他毫不犹豫朝着谢兰音后颈处轻轻一点。
他的动作太快,谢兰音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感到浑身一阵酥麻,顷刻间就失去了气力。
“你、你做了什么……”
谢兰音声若蚊讷,声音颤颤。
沈霁搂住她的身子,将她拦腰抱起,发出散漫笑意:“你不是骂我‘登徒子’?那我怎能辜负音音特意给我取的这个绰号?”
谢兰音平生从未见过沈霁这般嘴脸的人,可恨她现在身子无力,一想到这个人若是真对自己做什么,自己根本无从反抗。
悲从中来,不觉间已是潸然泪下,滴滴晶莹的泪珠从脸颊旁滚落。
谢兰音哭了半晌,珠涟未断,她本以为这一次自己会被这个用心险恶的贼人掳走,谁知,等她再次听到沈霁的声音后,浑身倏然一震。
“到了。”
话毕,他竟是真的将谢兰音放了下来,让她倚靠在一棵大树的枝干上,而在距离这棵树五十米远的距离,正是谢家府宅大门。
“音音,后会有期,切莫忘了我。”
沈霁在她耳畔低语,情意缱绻绵绵,最后抬手朝她身上轻轻一点,谢兰音这才重新恢复力气。
她深深吸了口气,从地上缓缓爬起来掸了掸裙裾,这才发现那个虚伪的登徒子早就不见了踪影。
好在最后他没将自己掳走,而是依言送了回来,总算让她始终悬着的心骤然一松。
不过——
她朝着谢家慢慢走去,竟在门前看到一熟悉的人影。
那人长身玉立,手中把玩着黑狐假面。
谢兰音心头先是重重一跳,还以为是方才那人去而复返,好在她多虑了,等到此人转过身来,她才发现竟是消失许久的江柏舟。
这一次,没有假面遮住,露出江柏舟真实的面容,不过经过方才那一小小插曲,谢兰音到底还是惊得后退半步。
江柏舟等到谢兰音,看到她眼尾未曾拭净的泪痕,以为她是因为自己方才离开太久遍寻不到才委屈落泪,连忙解释道:“音音,方才有事绊住才让你等候许久,今日之事是我不好……”
谢兰音听着他诚恳道歉,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而先前遇到的那个登徒子——
“其实,我……”
谢兰音踌躇间,思虑着是否要将方才的事情脱口说出,谁知江柏舟转而话锋一转,面容多了些许忐忑和试探之意:“音音,今夜灯会,我可都是和你在一起赏灯的,可对?”
谢兰音不明白他的意思,待她抬首,却听江柏舟续道:“期间我并未离开,一路送你回到谢家。”
心口像是被钝钟沉闷敲击着,谢兰音生怕自己听错了这句话。
直到她和江柏舟的眼神对上,其中淬着的冰冷和锋芒,竟叫她遍体生寒。
第三章 内鬼
沈霁遥遥望着谢兰音进入谢家以后,才算放下心来,至于另外一个碍眼之人,他权当作一陌生人。
此事罢了,便轮到正事上。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好在先前沈霁早有准备,提前安排黑铁骑在各处布局,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地方遭到焚烧,损失不小。
沈霁屈指在桌上轻叩,唇畔噙着几分似笑非笑,眼底布满冷意寒芒。
“看来就连我一手创立的黑铁骑也不干净,竟能有内鬼盘踞。”
沈霁眼帘低垂,遮住其间的阴翳。
如今摆在面前的是一幅匆忙绘制画风潦草的草图,正是今日失火的部分街巷。
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图纸上方虚空一点点游移,试图串联起这一整条线索。
失火是从最不起眼的街巷开始,这条街巷的人几乎都搬了空,剩余的破败草屋皆被这一场大火焚毁殆尽。
也正是因为这处街巷无人,因此没有人会想过这里竟会失火。
烈火熊熊燃烧着,彻底撕裂这片晦暗夜色,橘黄色的彤红叫整片京畿众人震撼不ʟᴇxɪ已。
除此以外,还有不少人家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多年积蓄毁之一旦。
老妪们抱头哀泣痛哭,青年男子流着泪拎起水桶救火,可饶是如此,等到大火彻底熄灭,留给他们的却是一片废墟残垣。
一时间,哀声哭啼不绝如缕,黑铁骑的首领黑风自知自己此次失职,只得安慰老妪道:“诸位莫怕,太傅定会秉公办理,彻查此案。”
谁知,他的这番话并不能叫众人心头好受,反倒激起深埋心底的怨怼憎恶。
“此次灯会可不就是你们太傅一心撺掇的!若不是他,我们岂会遇到这样的事!”
此话一落,像是在众人心头重重砸下一颗巨石,所有的愤怒终于寻到一个宣泄口,纷纷怒骂出声。
市井污秽之语,不堪入耳。
即便是曾经话本子里、茶肆酒楼说书的,都不曾像他们这样说得这般叫人恶心。
眼看他们的话没完没了,黑风铁青着脸“唰”的一声拔除腰间配着的长刀。
长刀锋锐,削铁如泥,当着众目睽睽朝着面前的方桌劈下,豁然间,一分为二。
“再敢妄言者,当如此桌!”
黑风声音冷沉如冰,加上冷肃面容,长刀在手,一时间,生生将面前这些人震慑住。
他认为今日这桩事不是偶然,似乎所有的矛头直指沈霁。
而得知所有来龙去脉的沈霁心底已然有了答案。
“小鬼难缠,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查清楚黑铁骑中的内鬼。”
沈霁薄唇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凝在唇边。
黑风一看到他这模样立刻了然,“大人知道此事是谁做的?”
还未等沈霁回答,一旁的弈棋已然迫不及待说道:“这还用得着说?定是江柏舟那厮搅局!除了他,还能有谁!”
黑风也认为是江柏舟策划的,只是他底下的人并未抓住任何把柄,否则的话,正好可以利用这个借口扳倒平阳侯府。
沈霁倒是一点都不心急,“此次纵火之事确实是他做的,眼下,我还要你们去做另一件事。”
黑风眉梢一动,揣测道:“是制造关于他纵火的证据?”
沈霁淡然自若摇头,垂下的鸦羽经清风拂过,颤动着。
“我要你们制造证据。”深邃漆黑的眼眸凝满戏谑嘲讽,“让朝中大臣弹劾我。”
……
东方既明,朦胧散落的天光云影交织,浮云流动。
谢兰音昨夜睡得并不好,一方面是因为在灯会上遇到的那个戴黑狐假面的贼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江柏舟的那句话。
彼时,江柏舟离去的时候她就有了猜疑,可等到后来他亲口所言要自己撒谎,这一切都叫她错愕万分。
甚至,谢兰音还想到了更深层的地方。
会不会,这一次江柏舟刻意约她,就是为了他的不在场证明?
否则,昨日的灯会,何必遣散所有奴仆?
一旦想到这里,谢兰音的心中更不是滋味。
可是江柏舟同她认识已久,她不愿意相信他是那样的一个人。
而在最后,还未等到谢兰音回答,江柏舟却也没有再说,似乎笃定了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昨夜种种似梦非幻,搅动得她思绪烦乱,还未等她从榻上坐起,婢女抱月匆匆忙忙端着盥盆进来。
“出了何事,怎么这般慌里慌张?”
谢兰音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抱月透过纱幔看清里面坐起的窈窕人影,赶忙将盥盆放下,先入内伺候。
早就备好的衣裳从黄梨木架取下,抱月手很巧,不一会儿就帮着谢兰音穿戴齐整,方道:“是二小姐要进来看您,奴婢看您睡得香甜,自是不敢放进来。”
她口中的这位二小姐不是旁人,正是谢兰音同父异母的妹妹谢凝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