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霁这才满意笑了,并未入内,而是洗净一身酒气,随后折回屋子。
轻推门,屋内阒静,一旁桌案博山炉放着香料,升腾起袅袅香雾。
烛光晃动,遮映在轻纱垂幔后的女子睡得正熟,脚步渐近,还能听到细微的呼吸。
沈霁停在床前,凝了眼她沉沉入睡的芙蓉面,回想今夜挑起红盖头时候见到的惊鸿一面。
火光映照,容色倾城。
如新月生晕,火树堆雪,颜如渥丹,艳冶柔媚。
就像是雪山上那一捧皑皑冰雪,可望不可及,而他灼灼凝着,费尽千般思量才将那掬白雪捧在手心。
瞳孔漆黑如墨,暗沉了瞬,缓缓抬手触碰这片明月光。
第四十一章 三郎(二更)
修长玉指还未落下, 熟睡的女子轻蹙着眉。
一日下来,身子虽感到疲倦,可脑海中克制不住总是想到往事种种。
恍惚之间, 她被拖入朦胧梦中,可眼前落下的阴影太久,才叫她怔怔然从梦中醒来。
神思还未回笼, 半晌, 她才渐渐想起今日是她成婚的日子, 而眼前男人正是今后伴她一生的夫君。
“莫要着凉。”
沈霁将被子朝上掖了掖, 眸光转瞬恢复如常,一如从前温和朗润, 不掺杂任何欲念。
谢兰音本以为他今夜不会回屋才提前歇着, 没想到他倒是回来了, 叫她不由感到愧疚。
“抱歉, 我以为大人你今夜没有过来, 这才——”
后面的话还未说,ʟᴇxɪ沈霁倏然轻笑了声,慢条斯理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分明声音听着温和,可莫名多了种可怖的感觉。
谢兰音不察, 如实答道:“大、大人。”
她的眼神迷离懵懂, 似乎不明白为何他这么问自己, 沈霁不指望她自己想明白, 坐在床榻另一侧, 惊得她不禁朝后缩了缩身子。
“你别怕, 我只是想和你说些事情。”
沈霁深谙温水煮青蛙的道理, 缓声说着:“既然你嫁给我, 今后不应该再叫我大人, 我行三,叫我三郎便好。”
三郎?这会不会太亲密了些?
而且他行三,那上头的两个哥哥呢?
她的迟疑太容易叫人看透,沈霁唇畔噙着的笑意清淡如风,“既然你我要决定过一辈子,总不能一辈子都叫我大人,更何况若是旁人听了不就知道你我之间的事情都是假的?我行三,上头本有两个哥哥,可昔年旱灾蝗灾颗粒无收,他们没能撑下去。”
谢兰音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心惊了瞬。
早就知道他并非世族,而是一步步爬到今日的地位,可听到他也受过饥饿苦寒,再看他谈吐间难以遮掩的矜贵,总觉得太过违和。
“你放心,若没有你的同意我不会碰你。今日你我大婚,外头的人都在看着,我们不能分房,你可明白?”
其实,若是他强硬要留在这里,谢兰音也没有别的法子,但是他这般温和解释,叫她心头担忧慢慢卸下。
“嗯,我明白,多谢大人……”顿了顿,立即改口,“多谢三郎体谅。”
他没说私底下也要叫他三郎,可听到她这么叫,他也不会愚蠢到说明真相。
唇角心满意足勾起,就是要一步步卸下她的防备,才能将她的心夺过来。
“贼人”在前,再反观他如今的温雅,但凡再过一阵子,她的心便知道要怎么选。
步步为营,不就是为了今日?
沈霁没有上榻,而是另外从衣柜寻到两床被褥,一床铺在冰冷地上垫着,而后解去外袍躺下。
谢兰音一看到这里,立即明白过来,他恐怕早就做好了打算。
只是叫他躺在地上,这也太……
“大人,不若我躺地上。”
话毕,谢兰音掀开被子就想下床。
沈霁莞尔:“你的身子骨弱,还是睡床上,若是你病了,外头的人说不定还以为我虐待你。”
话毕,他又补了句,“不是说叫我三郎,怎么又叫错了?若是今后出了门,一不小心叫错可要怎么办?”
想到沈霁过往各种传闻,无不是阴鸷狠毒,谢兰音曾经也信过那些传闻,听到他说这话脸颊不由泛起一层彤云。
“从前坊间有诸多流言,今日方知您不是那样的人……”
思及这段时日沈霁的为人,谢兰音对于先前自己误会过他感到羞愧。
对此,沈霁并没有放在心上,“那你现在可还怕我?”
怕,还是有的,不过没有以前那么惊惧而已。
谢兰音撒不得谎,更遑论沈霁确实待她不错。
虽说二人并无感情,只是一场合作,可遇到这样的合作对象事事妥帖,叫人难以升起任何厌恶。
见她没有回答,沈霁暗暗觉得好笑,不过现在温水煮着,久而久之,她自然会是另一种态度。
他不急于一时,将薄被盖好,临睡前温声说道:“天色太晚,快睡吧!”
谢兰音见他坚持要睡在地上没有再说别的,本以为今夜极难入眠,可不知怎的,或许白日太过困乏,眼皮一点点耷拉下来,竟是一觉到天明。
天阶星子消失,湛湛晴空一碧如洗。
醒来时分,谢兰音这才想起昨日发生的事情,紧跟着视线落在离床榻不远的地面,却见那里干干净净,所有被衾都已收起。
她没有出声叫婢女进来,穿戴好推开房门,抱月吓了一跳。
昨夜里屋安静极了,本以为半夜会叫水什么,结果完全没有任何动静。
直至今日曦光微醺,沈霁衣冠齐整从里屋出来,还特意嘱咐不要叫人吵醒谢兰音。
而他走后,另外叫人取了一桶冷水过去。
当弈棋得知这件事后,几乎要惊呆下巴。
一大早洗冷水澡,或许女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他们这些人太明白了。
分明温香软玉在怀,怎么还要平白受这苦?
弈棋不忍,见沈霁换过一袭白玉锦袍,忙上前说道:“主子,昨夜……”
他本想说些什么,可沈霁睨了他一眼,倒叫他把剩余的话尽数咽回肚子里。
弈棋想说什么,沈霁识人无数,怎么可能猜不透?
想到此前他种种做法,不禁拧眉,暗含警告之意:“你应当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听懂了?”
弈棋被他的目光骇得后背泛凉,连连点头。
后脚跟上来的黑风分外同情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弈棋要是再敢坏了主子大计,恐怕就要发配挖矿去了。
“长宁侯府情况如何?”
昨日是他大婚,沈霁说过若无要事暂且搁置,故而今日才问起姜家的事情。
说到姜家的事情,那真是一团乱麻,说个一天一夜也数不完。
弈棋眼睛一亮,瞬间打起精神:“主子,自从那日您同姜婉初说了那番话后,姜婉初就回了长宁侯府。长宁侯一听便知您打的什么主意,自然不肯答应。”
要从长宁侯那儿拿到兵权并不容易,他也没有指望通过江柏舟这桩事情就可以拿到。
不过显然,他还是低估了姜婉初的能耐。
“怎么,她以死相逼?”沈霁挑眉。
他怎么记得,上一回她想嫁给江柏舟,也是以死相逼?
看来在她眼里最不值钱的应当就是那条命吧,否则怎么次次都这么做!
姜婉初的愚蠢,沈霁分外不屑,不过留着她还是有些用处,至少可以让长宁侯烦恼头疼,这就够了。
“主子,她当真是为了江柏舟连命都不要,真撞到墙了,磕出一头的血。”
黑风在一旁解释着,尤其想到下属递上来的消息,真真觉得这个女人极为可怕。
一个女人对自己这么狠心,若是为了自己还能高看一些,今后做什么事哪会不成?可到头来,却偏偏为了一个男人。
黑风很是无奈,“长宁侯心急如焚找来大夫,谁知……她怀了身孕。”
沈霁把玩扇坠的手微微顿住,有些诧异,“江柏舟的孩子?”
“是的,不过她先前一心以死相逼,再加上江柏舟还在大牢里头,她的心态极为不稳,大夫说这孩子极难保住。”
虽然艰难,但是至少还在,大夫开了安胎药,要姜婉初安心养胎,切忌大悲大恸,否则这孩子就算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没法子。
长宁侯姜岸得知她有了孩子很是欣喜,可是又想到这个孩子是江柏舟的,不由深深叹息。
姜婉初不以为意,反倒觉得自己多了个筹码:“爹,您可要救救江郎,否则这孩子生出来没了爹可要怎生是好?”
她哭得肝肠寸断,姜岸想着大夫说的那番话,只能安抚她道:“罢了,你别再哭了,我会想办法救他。”
说起来江柏舟为人尚可,曾经也是名满京畿第一公子,对于女儿是如何嫁给他的,姜岸何尝不知。
可是他心中没有姜婉初,奈何女儿一心扎在他身上,真不知道他到底下了什么蛊。
姜岸抚额哀叹,真是桩冤孽。
足足思索一夜,他终于还是换上朝服,准备入宫。
只盼着,萧晗光和沈霁二人,能少要点东西。
……
谢兰音醒来用过早膳,换过衣裳便陪着沈霁入宫拜谢。
昨日萧晗光送了不少贺礼,除此以外,还有一道册封诰命夫人的圣旨。
有些人努力了一辈子都得不到这样的殊荣,好比张氏,就算嫁给谢远多年,也没有任何品阶。
可谢兰音不同,由于沈霁的缘故,他已经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封无可封,便只能将其余赏赐赠予夫人。
原本京城中不少人冷眼旁观谢兰音的笑话,觉得沈霁娶了她就是想折磨一番,毕竟他向来厌恶女人,和江柏舟还是一对宿敌,偏偏这么多女子,却要娶江柏舟前未婚妻,不是故意折辱又是什么?
还有谢家,被沈霁用了手段赶出京城,不就是想着谢兰音没有娘家撑着,好肆意折磨。
可等到册封诰命夫人的圣旨后,所有看笑话的人愣住了,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女子想要有品阶,要么靠丈夫,要么靠儿子,而且这么高的品阶,今后不论是何人,见到她都要行礼,想到这里各有各的不甘。
谢兰音不清楚旁人的心思,她从未进宫过,故而始终跟在沈霁身后,小心谨慎。
不过才走几步,沈霁倏然停下脚步,谢兰音没有注意,一不小心碰上他的后背。
本以为他看着瘦削,也不知身体怎么这么坚硬,撞的鼻子生疼。
眼尾沁出点点红痕,沈霁弯下腰,用修长的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颌,眼底溶满关切之意:“可是伤到了?”
话毕,他竟是伸手ʟᴇxɪ揉了揉微红琼鼻。
两人从未距离如此之近,谢兰音一时怔住,好在很快他将手收回,转而向下牵住柔荑。
“不必跟在我身后,我们一同走。”
谢兰音转而看向其他官眷,分明女子都要错后几步。
她想将手抽回,沈霁忽而附耳低语:“平阳侯和长宁侯也在。”
短短一句,谢兰音循声望去,正好对上二人冷冰冰的视线。
第四十二章 昭仪(一更)
姜岸今日入宫欲要找陛下商谈一番江柏舟的事情, 正巧在路上碰见江黎。
江黎是只老狐狸,先前种种便能窥见端倪,若不然也不至于一眼看清姜婉初的心思, 而后给平阳侯府找一个帮衬。
他对着姜岸和颜悦色,饶是江柏舟还在牢中,也没有放弃的打算。
姜岸此人不可小觑, 再加上姜婉初又对他一片深情, 显然, 长宁侯一定会想办法救救这个女婿, 不会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姜岸面色很不好看,并不想搭理江黎, 毕竟可是他算计了自己, 算计了姜婉初。
“哼。”
姜岸拂袖而去, 冷凝着脸闷不吭声朝前走着。
江黎疾走跟上, 笑着说道:“长宁侯何必动怒呢?如今你我可是一家人, 若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出来,我也好帮一帮你。”
姜岸都快被他这句话气笑了。
帮一帮他?难道不是打着主意让他帮忙救江柏舟,居然也好意思说出口!
“这么多日过去,平阳侯就没有想点法子救救自己的儿子?”姜岸冷冷讥讽着。
江黎弯唇:“自然想过办法, 只是少不得流放, 好歹柏舟也算你半个儿子, 想到婉初哭得肝肠寸断, 真真伤心至极, 还得亲家帮帮忙。”
江黎自然想救江柏舟, 但是若是按目前状况而言, 他的话在陛下和沈霁那儿没有分量, 最要紧的还是姜岸的表态。
由于姜婉初的苦苦恳求, 姜岸自然不会放任江柏舟不管,只要想到这一切种种,怒从心头,视线一转,正好看到造成此事的罪魁祸首。
红瓦白墙,宫门深深,青石板路延伸至望不到边。
沈霁昨日大婚,今日同新婚妻子一道入宫,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他的唇畔始终噙着盈盈笑意,显然心情极好,而面对他的佳人抬眸,禾眉蹙起,两人双手紧握。
“他们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今后也不会和你有什么关系。”
沈霁自然接收到姜岸、江黎二人冷漠的视线,可那又如何,他如今大权在握,行事稳妥,哪会被人轻易算计?
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走吧,陛下还在等我们。”
沈霁自然牵着谢兰音离去,不再看他们二人一眼。
萧晗光正在御书房内,听到沈霁和谢兰音入宫的消息有些诧异,新婚第一日入宫,这个沈霁怎么也不心疼点妻子?
他让人备上茶水,正好也要瞧一瞧沈霁用尽手段得到的女子是何样貌,直到夫妻二人入殿,却见谢兰音颜如舜华,皓如凝脂,盈盈拜下行礼,柔桡轻曼,腰若流素,真真天香国色,群芳难逐。
仅仅一眼,萧晗光不由看痴,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未曾移开。
直到沈霁低低轻咳以作提醒,他才收回欣赏的目光,勾唇笑道:“未曾想谢远的长女竟生得这般貌美。”
话毕,看向沈霁,笑得意味深长,“太傅福气真好。”
何谓福气?
沈霁不以为然,若不是他千帆算计,又怎能娶到美娇娘?
同萧晗光交换了眼神,泰然若素,“陛下谬赞,今日入宫的时候,臣在宫门附近见到平阳侯、长宁侯二人。”
沈霁并不想将话题落在谢兰音身上,转而说起最令萧晗光关注的事情。
果不其然,他一开口,萧晗光瞳孔倏然一沉,仿若一片寂静深海,浩瀚无垠,似乎其中潜藏着什么。
须臾,方恢复平静。
“沈夫人,孤和太傅尚有要事商榷,不若先让宫人领你去见昭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