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少,但你是知道他的。”班卓像从前一样,当和事佬:“他就是这种性格,固执。”
提亚特说:“所以我才只叫你,避嫌。”
班卓摇头苦笑:“我劝不动,也说服不了他,你们就犟吧。”
他指着提亚特,又说起不在场的泰利耶:“你们俩一样的固执。”
两人闲话家常,又追忆往昔,班卓话锋一转:“你跟我说实话,莱尔那边到底怎么回事,别拿前几天那一套糊弄我。”
提亚特沉吟,放下筷子,说:“说老实话,我也一头雾水,莱尔她一直都很听话,我不知道她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
听话。
班卓打量着面前的老朋友,没错过他对差一点就成为自己妻子之人的形容词。
“好吧。”他没有追问,而是提出另一个让自己很费解的事:“如果有什么误会,我们可以再想办法救她,可你为什么要栽赃莫托。”
这不符合提亚特在他心中的一贯形象。
失去理智,没有风度。
提亚特面露疲惫:“我太急了,我被她……冲昏了头。”
这显然和刚才的听话又前后矛盾。
班卓摆正神色,处理公事的时候,他习惯把自己放在一个中立的旁观者,作壁上观的审判者的位置,现在他把这个习惯带到了这里。
提亚特意识到他的变化,表情变得严肃,嘴角那抹笑逐渐消失,最终他的嘴唇变成一条没有波动的直线。
刚才那种充满久别重逢的温情气氛,瞬间消失不见。
他说:“这几天你四处走访,你可以说说,调查出来了些什么。”
提亚特也摆出他面对外人时的样子,一贯的漫不经心,眼神中藏着利爪,看准时机随时准备控制谈话的节奏,让局面对自己更有利。
“具体的我要保密。”班卓挺直脊背,说:“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局面对你很不利。”
真相。
费尽心思想要探寻的真相,像一把悬在提亚特头顶的剑,尖锐、锋利,闪着湛湛寒光。
“对我?”提亚特嗤笑:“难道是我唆使她去杀人的不成?”
提亚特说罢,班卓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意味深长和一种无言的肯定。
“荒谬。”他脸色微变,没有急着为自己辩解。
因为这本就是莫须有的罪名。
“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被污蔑,我想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班卓说。
他神情笃定,话语中藏着机锋,提亚特一时间竟分不出他到底想干嘛,是出自好友之间的提醒,还是诈他的钩子?
可事实就是他什么也没做。
他也这么说了。
班卓仍是皱眉。
提亚特不是迂回的人,他直接了当地说:“她的身份摆在这里,我何必杀她,即使看在泰利耶的面子上,我就算和她深仇大恨,现在正是多事之秋,我不会做这种蠢事。”
温顿是泰利耶的妹妹,虽然出身不太光彩,因为是珍贵的女性omega,且基因链条完整,泰利耶默许她的存在,所以大家也尊称她为殿下。
他说的多事之秋,指的是泰利耶帝国皇太子的地位不稳,国王老了,对这个统率军部,深受部下爱戴的儿子,越来越忌惮。
泰利耶最近甚至遭遇过几次刺杀。
班卓能听出他语气中的真诚,提亚特不带私人情绪地继续分析:“她对我没有任何威胁,根据适配度分配的结果,我完全服从。”
这话他是相信的。
但太过绝对,从之前提亚特私自上天,要对莫托不利,就能看出,即使他现在变得深沉圆滑,更让人看不透,但他骨子里那股斗勇逞狠的劲头是没变的。
他早就视温顿为自己的所有物,自己的东西被抢走,提亚特忍不住这口气。
所有物被抢,被欺骗,这两样在提亚特这里是绝对不可原谅的。
“但当初拿到报告后,是她先主动抛弃你的。”班卓说。
“放弃。”提亚特指出他用词的不当之处,说:“所以我找的是莫托的麻烦。”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忘记过去,面对自己的质疑游刃有余,所有的回答都完美契合班卓对他的了解。
这种表现不仅没有打消班卓的疑惑,反而是提亚特的嫌疑更深了。
他点到即止,最近了解到的情况,涉及到提亚特和婚礼的那些私事,班卓按下不提。
“我当然是相信你的。”他眉目舒展,又喝了一口水,把话题转移开:“这是什么果子的汁?从前没喝过。”
提亚特也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笑着说:“沙漠里的一种苹果,砂之海的特产,个头很小,但是味道很棒。”
“你喜欢的话,下次给你和泰利耶送些过去。”
提到泰利耶,他又变得忧虑,关切地问道:“刺杀他的人抓到了吗?”
“一部分吧。”班卓摇头:“这些人的背景很复杂,也有一些亡命之徒,和砂之海也有点联系。”
“你是说城外那些乌合之众?”
他担忧地说:“需要我协助吗?有什么线索?”
班卓:“这次过来其实也有这方面的考量,想出去看看。”
面对提亚特的关心和好意,他说:“至于行动什么的,再说吧,温顿死了,我们得先回去再说,泰利耶得给上面那些人一个交代。”
班卓语气含混:“你知道的,老国王对温顿很不一样,他有一些别样的想法。”
老国王对温顿有些别的指望,泰利耶越来越强大的同时,他希望温顿尽快生下孩子的愿望就越迫切。
最好是没有基因病的后代,他会培养对方,希望其能和泰利耶抗衡。
班卓心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如果从这个角度看的话,温顿的死简直就是好事一桩,如果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情况横在眼前,泰利耶的嫌疑甚至是最大的。
他晃晃脑袋,把这个可笑的念头甩掉。
离开时碰到正在独自用餐的文森特,他背对着班卓,一边吃着餐盘里的食物,视线久久地落在对面的一栋建筑上。
连班卓走到他身后,都没有发现。
文森特是个优秀的alpha,这种情况实在少见,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平平无奇的两栋长方形矮楼,中间夹着一栋圆顶建筑。
班卓眼睛半眯,半蹲下来,顺着中线望过去,确定他看的就是自己每天待的那个地方。
关押着莱尔的地方。
他动作有点大,终于惊动了正在发呆的文森特,他上半身瞬间拧到后面,闪着银光的叉子和手臂一起挥出去,目的地是身后之人的喉骨。
另一只手捏着椅背向另一边翻转,将椅子挪到身前,当做抵御攻击的盾牌,一边膝盖放在上面,弯着腿半跪着。
班卓仰头躲开他的攻击,连连后退。
站定后他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水准未失啊,就是时机差了点,战场上要是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你早就没命了。”
文森特看见是他,冷嗤一声,掌心一转,椅子又恢复正常,他仍旧坐在上面,面无表情地吃饭。
“无聊。”
班卓将无聊进行到底,上前和他站在一起,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这里风景不错,你很担心莱尔?”
文森特藏在西装下面的肌肉瞬间紧绷,然后又放松,冷冷地说:“关心讨厌的人死了没有。”
“怎么,你有消息?”
班卓:“没有,就是忍不住想提醒你一下,你太投入了,饭都凉了。”
食堂里的冷气开得很足,他指着文森特的盘子,里面的奶酪白酱热气全无,甚至快要凝固。
文森特吃了一口,咽下去,嘴唇抿得死紧:“关你屁事。”
……
地下室里,泰利耶和班卓正在审问莱尔。
她手上拿着一只纸折的小鸟,在他们问话之前,闷闷地开口:“你们把我隔壁的八哥弄哪去了?”
人就是这样,在身边的时候嫌八哥叽叽喳喳地聒噪,不在的时候无聊了又想。
班卓很想说,你不也是八哥一只吗?假如文字也能具象化,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十分钟就能吵出一箩筐。
“噤声。”看见她表情轻松,泰利耶说:“看来你完全没有悔过之心。”
他点燃一根烟,夹在手指上,慢慢地抽着。
莱尔看见烟雾下意识皱眉,又忽然想起这烟不一样,不是她熟知的,难以忍受的熏人味道,而是非常清新的新鲜薄荷味。
她之前蹭过一口。
尝起来就像在生吃薄荷叶子,非常醒脑,她有点心痒痒,眼珠子跟着他抬起又放下的手跑:“能再给我一口吗?”
泰利耶忍不住皱眉:“你知道你杀的人是谁吗?”
“什么牌子的?砂之海有得卖吗?”每次他动作都很快,她看不清烟的包装。
他吐出一口烟雾,莱尔没心没肺地嗅着,凉飕飕甜滋滋的。
“她是我妹妹。”
莱尔终于抬头,看着他揉成川字的眉头,脱下之前那副没有心肝的玩笑态度,讷讷地说:“对不起。”
前后反差之大,班卓十分不解。
她脸上的表情,也不像一开始那样,一副出门春游的闲散样。
莱尔的眼神变得茫然,说话的声音也充满了深深的歉疚,从无动于衷的冷酷鲨手,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对不起。”
“从我见到你杀人开始,你的态度一直都很无所谓。”他面无表情,显然没有接受她歉意的想法。
“后悔了吗?”班卓问道。
“当然不。”莱尔说,她乖乖地坐在那里,看向泰利耶:“我道歉是因为伤害了一位哥哥,他因为失去亲人而伤心难过。”
“这是我该做的。”
她的眼神平静如一汪水。
“杀人,我不后悔。”
她就是个三观没有形成的滚刀肉,对泰利耶她忏悔,但不后悔。
“当然,这是你的权利。”泰利耶眼中,风雨欲来:“你清楚代价,承担后果。”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局促的敲门声。
班卓不得不让外边的人先进来。
助理带着军医官匆匆赶到,两人脸上俱是惊疑与慌张,军医官手上拿着两份检测报告,泰利耶和班卓分别接过。
他平复心情,对两位长官说:“这是温顿殿下的尸体查验报告。”
班卓的视线在扫到第二行的时候,就凝住了。
――死者为男性omega。
军医官没看到长官的异状,继续说:“死前他经历过一次情热期,他打了抑制剂。”
班卓:“这很正常。”
“是的。”军医官点头,接着说但是:“时间是死前四十分钟,帝庭的抑制剂和砂之海的有些区别,他用的是砂之海的药。”
四十分钟,那就是他和莫托吵架之前。
莱尔忍不住在心里吹了个口哨,好耶,提亚特最恨欺骗了。
第二十二章
繁衍计划。
刻在每一个索兰帝国公民脑子里的大计, 连莱尔这个曾经的文盲都如雷贯耳。
根据官方对民众披露的情况,莱尔知道索兰人试图将基因状态恢复到筛选前的状态,但基因筛选已经进行了几百年。
计划进行之初, 从他们开始重新选择自然孕育开始, 大量有基因缺陷的人降生于世,这些人的共通点是寿命不长。
温顿是数代后诞生的唯一一位基因序列正常的omega。
看过实验资料的莱尔清楚,温顿体内流淌着地卫01人的血脉,她是经过数代培养之后的硕果仅存。
理论上来说, 她是个混血, 不会得基因病,生下的孩子也会健康。
但,这是有前置条件的,那就是他真的是她。
莱尔差点笑出声, 她是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等在前面。
一瞬间,这个房间里的空气好像不再流动,凝滞到沉重又粘稠。
泰利耶手上还未抽完的烟落在地上, 被他碾碎在鞋底, 第一次, 班卓在他脸上看见如此急切的神情。
他神情冷静,眼中却有郁色。
军医官和助理面面相觑,嘴巴闭得死紧当自己是个哑巴,班卓追上去,喘了口气, 半晌才问道:“那她,她怎么办?”
泰利耶看他一眼:“我想, 温顿的事和她杀人的事并不冲突。”
他难得显得焦躁,把口袋里已经空瘪的烟盒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语气沉静如往昔,并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人该为自己做的错事负责,她该死。”
班卓还想再劝,泰利耶不带情绪的睨他一眼,提醒他:“这是公务,你屁股别太歪。”
只能暂时作罢,班卓倒没恼,他大踏步上前和泰利耶并肩,低声说:“走吧,先去看看温顿。”
收敛尸体的房间温度很低,泰利耶两人从外面进去。
这事来得又急又快,除了无处宣泄的情绪,还有两人身上的潮气,在停尸间冰冷的空气对冲下,化成一片令人不适的潮湿水务,飘在身上。
路上,班卓的助理已经联系过这边的军医官,他守在那面装尸体的墙边,拉开装死人的大抽屉。
两位长官面色不虞地走进来时,他已经把尸体搬运到旁边的解剖床上,旋开裹尸袋上面的负压按钮。
随着空气的渗透,真空袋子逐渐膨胀,班卓率先上前,把拉链拉下来。
温顿静静地躺在那里,双手放在小腹上,十指交叉。
他脸色皮肤惨败,唇色发青,几根绞在一起的手指僵硬且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暗色。
他死亡不久,尸体保存十分得当,因此没有什么气味,班卓甫一见到他,面上表情动容,有些不忍。
再看不惯他,也是相处了十多年的人,他摘下帽子压在胸前致意,祝愿他一路走好。
泰利耶看着眼前突然由妹变弟的人,默然无声。
军医官推着小推车过来,轮子滑过地面的声音将二人的思绪唤醒,班卓睁开双眼,看向上面的一应物品。
沾满血的旧衣服,两支没有标注型号的抑制剂,熄灭的光脑,以及一枚老旧的黄铜怀表。
这是第一层。
因为光脑,怀表这种老旧的计时器物,不太受索兰人的喜欢。
班卓拿起来,打开它,盖子的内侧镶嵌着一张小小的,褪了色的照片,依稀能看出是个女性,看不清长相。
第二层是液态硅胶做的假胸,碰到皮肤就会自动吸附上去。
此外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这一部分可以直接略过。
“你打算怎么办?”班卓盯着这些东西,注意力却放在泰利耶身上。
“他的死亡报告压下来,先不通报。”他说。
泰利耶把裹尸袋的拉链合上,军医官把微型抽气泵拿出来,重新抽真空,泰利耶说:“先放在柜子里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