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得对吗,控制狂。”
泰利耶单手把头盔扒掉,露出已经泛紫的唇,看着形容狼狈的她,扯了扯唇角,得意地说:“这一次是我赢了。”
“凭什么?”她两条眉毛竖了起来,脸上是沙尘,刚刚眼泪一流,滑下一道又一道黄黄白白的印子,看起来滑稽可爱。
他拉开衣袖,把一直藏在里面的手露出来。
手上被蛰到的地方又红又紫,肿起来一个大包,附近一片的皮肤都开始浮肿。
莱尔看见他皮肤下各色血管交织。
他没有表现出痛苦,皱着的眉宇间只是隐忍,在莱尔凝视着他的时候,泰利耶露出个真心纯挚的笑。
带着一点炫耀。
像紧紧闭合着的蚌壳终于张开了一点,露出里面没有防备的组织,还没见到珍珠,但是这个笑却十分柔软。
他说:“当前路茫茫,危险逼近的时候,为了回来,我选择不处理这个伤。”
“沙蝎的毒素会麻痹神经,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他说:“但是有一点好处,能让人保持亢奋。”
“就像死前的回光返照。”
“而你,莱尔。”他眼睛微微垂下,亲切地叫着她的名字:“你只是待在安全屋里,没有进行我这样的额外付出。”
泰利耶说:“而我这种额外付出,是为了我们俩的生命。”
他要是回不来,莱尔一个人会被困死在沙漠里。
“按照你的说法,我还得冒着生命危险出去找你是吧?”
泰利耶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他举起那只手,像国王举起他的权杖一样,重复道:“我赢了。”
这种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赢的偏执支配着他。
莱尔定了定神,伸手摸了摸他的睫毛,手指轻轻晃动,把他睫毛上的沙子抖落,说:“好吧,这一次你赢了。”
泰利耶终于满意了:“我喜欢这个游戏。”
他按住她的手,说:“仅仅只是这种程度的话,算不上对赢家的奖励。”
莱尔:“开始的时候可没说过,这是有彩头的。”
他喘得厉害,也不说话,就只是看着她笑。
过招的时候,谁都不愿意主动将剑刃收回,莱尔沉默了一瞬,说:“你先说说。”
泰利耶拿出一把军刀,把手伸到她面前,说:“这块肉已经被毒素彻底侵蚀,麻木了,你帮我把它剜掉。”
他静静地看着她,好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星星也挺多。
刚才的温情与温存,顷刻间消散,一个热爱游戏又总是想赢的人,是没有耐心等待的,这一回合结束了,就急着开启下一回合。
那些梦境,还有拼凑不起来的记忆碎片困扰着自己,泰利耶急切地想追寻到更多的线索。
之前的从容不迫已经不复存在,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
“动手。”他催促着,仔细地打量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动作。
“让我看看。”泰利耶说,那些梦都是她杀完人之后的场景,他总也看不到她杀人时的真正面目。
是否和他想象中的一样。
凶狠的,眼神里泛着凶光。
不顾一切失去理智也要赢的。
说完这些,想完这些,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只能用一种殷切的目光看着她。
莱尔的手臂高高扬起,手上刀刃寒光湛湛。
第四十一章
“你以为我是屠夫吗?”她虚晃一枪, 把军刀放在他手边:“你也不是砧板上待宰的猪。”
“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我不是更快吗。”
泰利耶虚弱地说:“你必须做,不止是彩头, 毒素正在蔓延。”
“你知道, 难受的时候,可以做一些别的事情来缓解痛苦吗?”
他仰头,问:“什么?”
莱尔摸摸他的眼皮,说:“你虽然讨人厌, 但还是有一些优点的。”
她用手指丈量泰利耶睫毛的长度, 他惊得一颤,躲闪的时候脑袋撞到后面的板子,发出咚的一声响。
“什么。”
他下意识抗拒着这种靠近,略显焦躁地说:“这种行为, 和我要求你做的有关系吗。”
“现在不是你对我的审判时间,也不是让你玩乐的时间。”
月光照不进来,屋子里黑暗又逼仄, 巨大的昼夜温差, 让安全屋里滴着水珠。
但是凭着绝佳的夜视能力, 泰利耶仍能分辨出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他故作镇定,浑身都在抗拒这种过于亲/密的接/触。
他已经有些麻痹的肌肉紧绷,怕她看出自己的生涩茫然。
从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即使是母亲, 也只是亲昵地摸摸他的脑袋。
安全屋里空气沉闷,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习惯这种让人脑子里警铃大作的接触。
泰利耶抓着她的手,压在那把军刀上, 拿起来。
手把手地带着她,将刀尖刺进自己另外一只手里,因为她轻柔的碰触而产生的奇怪感觉消失,泰利耶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痛感。
莱尔没想到他这么迫不及待,手上用劲甩开他的手,连带着下面的刀尖方向一转。
她听见泰利耶压抑的喘,问:“你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吗。”
“我只是希望你能当机立断。”
“我年纪还小。”莱尔面无表情地说:“我需要温情,需要和长辈之间的亲/密/接/触,老师。”
“对。”泰利耶点头:“正因为你还是个孩子,更需要服从和克制。”
“哦。”莱尔顺着他的力道扎进去,刺穿,但不至于贯/穿,说:“这样够吗?”
她继续用力,冷淡地说:“你通过让我这么做,想看到什么?”
泰利耶目不转睛,能看到的东西有很多。
比如他盼望看到的狠毒与阴戾,他想借此来对她做更近一步的判断,她现在不是单纯的犯人身份了。
而是一个待驯服的对象和对手。
很遗憾,此刻泰利耶从她脸上能看到的,只有冷淡和绝对控制。
她在践行她刚才说的话,如果泰利耶坚持这么做,那他就是她砧板上的一块肉,或者一条鱼。
对待宰的东西,不需要有别的情绪。
对于他迫不及待开启的下一回合,她毫无破绽地沉默以对。
她动作很利索,为了防止血液污染庇护所,他们俩转移到门边,呼啸的风声在远处叫嚣鼓噪着。
有毒的血液排出去,泰利耶的唇色总算不那么奇怪了,而是变成纯然的白。
他捕捉到风沙中有一个小黑点正在渐渐逼近,将莱尔探出来的半边身子往回按:“注意警戒。”
她眯着眼睛往远处看,瞄到一个人搀着另一个,拖着对方踉踉跄跄地往这边走。
还没看清楚对方面目的时候,泰利耶已经迈步走了出去。
他接过乔克肩上生死不知的提亚特。
重量卸出去,心头梗着的最后一口气松了下来,乔克滑倒在地上,两只手肘撑在沙子上,勉力支撑着坐在那里。
看见泰利耶身后的莱尔,他眼前一黑,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又紧张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莱尔龇着牙高高兴兴跑到他面前,两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我来找……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但是她并没有多关注旁边昏迷不醒的提亚特,而是望着乔克脏兮兮的脸,惊喜地说:“这样也能碰到,真好。”
“你知道沙漠里多危险吗?”乔克脸上都是擦伤,他烦躁地抹了一把脸,沙子被揉进伤口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就真的这么喜欢吗。”乔克眼睛半闭,表情难掩疲惫。
“没有啊。”莱尔看着他,认真地说:“我是被他强迫的。”
她指着泰利耶,眼神无奈:“非要说的话,我更喜欢你,更担心的也是你呀。”
乔克难得没有保持温和,她身陷险处还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让他又急又生气,语气也变得生硬:“上班和下班的关系吗?”
他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天色,在她不解的眼神中,说:“现在是夜晚,是你下班的时间,你不必喜欢大人。”
关于这个问题,他们之前讨论过的。
莱尔觉得只喜欢提亚特是件很累的事,所以玩笑般的提出上下班论,下班的时间归乔克。
她还是不以为意:“泰利耶虽然是个烂人,但是不会让我有事的吧。”
她在他旁边,看着他,一脸认真地说:“再说了,现在不是还有你吗。”
莱尔伸手想去拍他的肩膀,却被他躲开了。
乔克的恼怒更甚:“和我一起出来的士兵全都在流沙区丧命,就连传讯设备都一件不剩,全都陷入沙子里。”
“这种不可抗力,不是人力能对抗的。”他放任自己躺在沙地上,暴走失控的情绪一时间根本难以平复。
见莱尔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把对方赶去看提亚特:“大人身上有很多贯穿伤,一直在发热,你去看看他吧。”
“可是我想陪你。”她蹲在他旁边,苦恼地说。
“去看看吧,我又死不了。”他对她摆摆手:“我现在没有力气生气,等我恢复点精神,我们再谈别的,好吗?”
身体和心理都疲累,乔克半走半爬,勉力移动到安全屋旁边,倚在板子上眼皮一点一点往下坠。
莱尔根本没有去看提亚特的意思。
她待在安全屋里,蹿来蹿去,像只找不到藤蔓的猴子。
泰利耶第一次见她这种样子,觉得新奇的同时,又有一点微妙的不舒服。
对手的注意力被抢走,让他有些烦躁,这种烦躁在神志清醒的三个人中间传播,空气中都像飘着火药味。
乔克的脑袋一点一点的。
半梦半醒间,耳边是像病毒一样蔓延的寂静,卫兵们被流沙拖进去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
一切都是在沉默中无声进行的。
身旁的队友在一个个减少,每回头一次,数量就减少一个。
只剩下他自己的时候,恍惚间那些陷入沙海的人的脸,被替换成了莱尔的。
这样的失去,好像在无形中经历过很多次,他一颗心不停地往下坠,想伸手拽住她,却要顾着肩上扛着的提亚特。
乔克肝胆欲裂。
他挣扎着醒来,发现前半段是既成的现实,后半段是场令人心碎的噩梦。
还好。
他半眯着眼睛,视线还未清晰,想找个支撑点扶着起来,抬手却不小心打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莱尔捂着被他打到的脑袋,一双黑漆漆的眼珠盯着他看:“你醒啦。”
眼神湿漉漉的。
这让他再次想起自己养在老家的那条小狗,忙碌的时候,它也在他脚边打转。
轻轻踢它一脚,它就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一眼不错地看着你,耸着鼻子靠近你。
乔克心里的那些气,突然就消了,像有人拿针在他心里戳了一下,漏出个大洞。
莱尔凑近他,伸手摸摸他的脸颊:“做噩梦了吗。”
“还好。”他把脸贴上去,和她的手黏得更紧:“就是好像很久没见你了。”
他的眼神落在莱尔发顶,空茫茫的,最后看着她乱糟糟的头发,说:“对不起。”
乔克很少这样不稳重,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在照顾莱尔。
他更年长,习惯性地把自己放在一个照顾者的位置上,为自己刚才的情绪不稳定道歉。
“沙漠嘛,走出去就是了。”乔克说。
他闲不下来,刚恢复一点精神就拿出口袋里的湿纸巾,帮她把黑一道白一道的脸擦干净。
莱尔仰着脑袋被迫歪来歪去。
乔克的手一直追着她动作,他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其实他才是那只一直围在主人脚边转悠的小狗,只要出现脚步声和气味,就会冲出来。
“没关系,我又不怪你,乔克是这个世界对我最好的人。”她笑嘻嘻的。
乔克的心就更软了。
也许是两人之间把话说开了,心松了,脑袋里那根弦不必紧绷,他终于不再抗拒,这一次乖乖地进了安全屋,安心地睡了过去。
狭小的安全屋里一下装了四个人,挤挤挨挨的。
提亚特横在三个人脚边,莱尔被夹在另外两个人中间,两个alpha火力十足,代谢飞快,肌肉都好像在冒着热气。
夜间骤降的温度,也敌不过被两个火炉左右夹击的热度。
巴掌大一片小天地里,温度升升降降,湿度一直在上升,水汽蒸腾着,打湿莱尔的额发。
她抹了把头发,想出去透透气,可是根本没有空隙让她伸手。
泰利耶一直冷眼看着他们的互动,见她坐立难安,若有所感地说:“这就是你之前说的,需要温情,与亲密接触?”
他不赞同乔克对莱尔的态度,不仅没有对她起到应有的约束和正确的引导,反而是一种无底线的纵容。
莱尔根本不愿意听他嗦,脑袋一歪,往别处看。
“他要是知道你的真面目,还会这样无条件地宠溺吗?”泰利耶喃喃道。
莱尔瞧着他:“有病就去治。”
她奋力地从他身后把刀抽出来,往他身上刺。
泰利耶眼底翻涌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怒火,手指点在她腕上,莱尔手上一麻,军刀被他挑飞,在空中翻了一圈,斜刺着往乔克的胸口坠去。
莱尔头皮一麻,下意识去捞,被泰利耶抢先一步,他两根手指捏着刃,刀尖离乔克的身体只差毫厘。
“我还以为世界上没有你在乎的人。”泰利耶说:“打个赌吧。”
“他知道你的真面目后,还会不会继续选择你。”
莱尔冷笑:“怎么,又想玩情感游戏了?”
泰利耶没有说话,在这样拥挤的空间里,他的眼神反而找不到落点。
要打败一个人,就要抢走她所珍视的,摧毁她信任的。
在沙漠里逞狠斗勇好像没有什么用,她是个会奉陪到底的疯子。
那感情呢,会是她的死穴吗?
泰利耶想起小时候没能驯服的那匹小马驹,因为他执意要和它待在一起,被它扬起前蹄踢伤。
躺在床上修养的时候,他的父亲,派人割下了小马的头送到他面前。
泰利耶是高贵的,不容许被毁伤的。
从那时起他开始有自毁倾向,他几乎拥有一切,但那是在国王允许的范围内。
泰利耶和温顿一样,被老国王驯得服服帖帖。
来砂之海后,他发现世界上竟然还有和他父亲如此相似的人,她一无所有,但是那份残忍和从容前所未见。
她以为她能/玩/弄所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