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支辅助队伍,撇去跟着李息走的那些军官,木兰的这支临时大军里,军功爵最高的是校尉田十,其次陈千夫长,第三才是周武,军功爵制始于秦,以人头论军功,二十等爵最高封彻侯,不设其余限制,秦兵无不以封爵为目标。
而到了汉朝,爵位等级不再下于民,平民士卒得功最高不过第八级公乘,也就是赫赫有名的“民爵八级”,想要再往上升,要先做官,做得了官再得军功,爵也不能过大庶长,大庶长之上为关内侯,关内侯之上为彻侯,如今为避上讳,又改为列侯。
卫青的军爵便是关内侯,而在临时大军之中,校尉田十军爵为军爵第九级的五大夫,这是因为他在家乡郡里担任了官职,陈千夫长陈礼也是一样,爵为八级公乘,民爵八级里的最高等,这是因为他年轻时曾斩敌旗帜,论功受赏,周武差一点到公乘,他的七级民爵是实打实的人头堆上去的。
两场战役结束之后,汉军就开始干活了,出于不要太过残忍的想法,木兰犹豫了再犹豫,到底没让俘虏们去干这个活,至于干的什么活……割人头啊。
在时间没有保证的情况下,是割左耳,这样算下来的军功就很容易受人质疑,毕竟耳朵分不出死活,所以有条件的情况下,木兰还是想实打实地携带人头回去,她一开始看不得这个,看久了就习惯了,虽然血淋淋的场面有些可怕,但往好处想,死掉的匈奴人,他们至少不会疼。
匈奴部落里一片血腥气味,当日和接下来的几日,汉军的伙食都变回了干粮,这情形也没几个人还愿意吃肉。
军中当然也有干不了这个活的,而且不少,杀敌时敢于生死相搏,不代表就有胆子对尸体下刀,好在愿意做的人也不少,忙活了近两日,将人头装进麻袋,俘虏捆在马后,牛羊驱赶在侧,这满载的大军再次启程。
两日忙活下来,算得人头三千余,牛羊两万,木兰连军功都没计,先主持了分牛,杀敌有功的至少都分了一头牛,剩下的人也不沮丧,这次杀敌数目极多,回了汉境,怕不是要全军计功得赏!因此士卒们都很欢喜,恨不得跟着木兰在草原上再转悠几圈。
木兰却不想再深入下去了,后方的补给没跟上,是从李息丢了之后就没有补给了的,虽然后营还有存粮,缴获很多牛羊,但等存粮吃完,存羊也吃完,那岂不是要吃牛!
木兰连想都不敢去想,两万多头牛羊里,羊的数目是占大头的,牛有四千二百零八头,拉回县里乡里,那都是家家户户的宝,她是一头都不敢吃。
她决定回程,去和卫将军会合。说实话,她的事还没定呢,大家是一块儿弄丢李息的不假,但最开始的路是她带歪的,她是身上担着最大罪责的人。
木兰忧愁地勒着缰绳,把马头勒得有些偏,那马很顺从地微斜了一点身子。
赵破奴拼命地拦住了,他牵住木兰的马,给她调换了方向,说要回程,那别往西走啊!
右贤王部连丢两个大型部落,没几日就被发现,右贤王罗姑比震怒,亲自点兵三万,率众追击,一直追出贺兰山脉,进入河西走廊,不光没找到那支汉军,罗姑比年事已高,得知昔日旧部连死两人本就怒急攻心,强行点兵来追,路上更是不幸中暑,一天厥过去三回。
罗姑比醒来时已是深夜,他顾不得老迈的身体,深夜大点兵,命令军队继续深入河套地区,老贤王人老心野,思忖着既然白羊王和楼烦王这两个废物被撵出了这里,他趁此机会收复旧土,将汉军驱离,这偌大的河套平原,水草丰美,六畜蕃息之地,将再归他手。
他不知道的是,由于驱赶着大量牛羊和俘虏,又存粮充足,完全没有追兵压力的木兰临时大军走得很慢,期间再次路过一个小型部落,杀敌二百余,俘虏三百多,缴获牛羊约三千头。
将士们又在那个部落休息了两天,直到右贤王部怒而兴师出了贺兰山,进入河西追赶卫青,木兰才带着大军从另外一个山口转悠了出来。
于是目前战局是这样的:
转悠出来的木兰部
↓ ↓ ↓ ↓
愤怒追击的右贤王
↓ ↓ ↓ ↓
返回河套的卫青部
↓ ↓ ↓ ↓
右贤王急速行军追击,他预料那支汉军在奔袭而来,屠灭他两个部落之后快速撤离,人困马乏之下必然战力折损,只要先追赶上,打他个措手不及,这仗基本上就定了,白羊王和楼烦王那两个废物,就是被绕后突袭又断了退路,大军一开始就溃散得不成样子,吓得一路扔牛羊跑路。
卫青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他熟读兵书,十分看重战前准备,重用向导和斥候,在他的军中,斥候的赏赐一向丰厚,右贤王部刚刚接近就被斥候发现,很快连夜禀报上去,卫青从睡梦中惊醒,不见一丝迟疑,立刻开始着手布置应敌之策。
跑是跑不了的,两方大军之间距离已经极近,此时撤退军心不稳,大军溃散,那就算能跑得几个将军又有什么用呢?卫青从一开始就摒弃了这个方案,几路斥候将右贤王兵力探明,迅速来报,右贤王也不是等闲之辈,在两方大军接近之时,也已经凭借丰富的战斗经验判断出了对方兵员多寡。
正是:三万对三万。
双方主将同时意识到了这将是一场苦战,尤其卫青这边还有一项极大的心理压力:右贤王追出贺兰山脉,必然是已经将那支失联军队打灭了,也不知溃逃几人,伤损多少。
卫青将心中多余的心思挥散,命部下苏建、张次公各带一万兵马正面应敌,自己则是领一万精兵绕后,摸向右贤王的侧腰。
现在战局成了这样:
木兰部
↓↓
↓↓←
右贤王 ↑
↓↓
↑↑→↑
卫青部
木兰赶路不紧不慢,不早不晚,过了山脉,到处都是平地草原,将士们也都疲惫极了,于是就地扎营又歇了两日,到第三日早晨行军,中午又歇两个时辰,全军上下连带后营都饱饱地吃了顿羊肉,才在过午后不那么热烈的阳光下开始行军。
临到傍晚的时候,木兰和田十赵破奴周武几个人商议,大家今日都没怎么赶路,才吃了羊肉也没多久,精力充沛的不如行军赶路,咱们到后半夜再睡也不迟。
这是很正常的提议,夏季行军本就苦不堪言,许多有经验的将军都会叫将士尽量不在大太阳底下行军,夜里虽然很多人看不清路,可大家都到了平原上啦!跟着花将军大旗走就好啦!
今夜天气是很好的,孤月高悬不见星辰,月色十分明亮,比起白日的炎热,这会儿夜风吹拂人面,让行军也不那么辛苦,就在寂静的夜晚,渐渐的前方传来马蹄踏踏的声响。
田十第一个跳下马来,仔细趴在地面上听了听,神情逐渐严肃起来,他对木兰道:“将军,前面有大批匈奴兵汇聚,匈奴人的马蹄声和我们不一样。”
木兰震惊地道:“白羊王和楼烦王又回来了?”
众人都不清楚这个,他们先前都是捡破烂吃灰打下手的,田十当了十多年校尉够有经验了,也料想不到是右贤王追出来了。
他们都是看过匈奴二王被卫青打得抱头鼠窜的,而且才剿灭了两大一小共计三个匈奴部落,人头都割得手麻!正是人心齐聚,士气旺盛的时候,故而也没害怕,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采。
要知道,一万七千多骑兵啊,有人分得了牛,甚至几头牛,可许多人都是两手空空呢!
木兰还想更谨慎一点,但前方忽然起了喊杀之声,虽然离他们还远,但众人哪个想得到是前方还有汉军,都以为是匈奴人发现了他们,再不赶紧迎击,等着被冲散阵营吗?
木兰也来不及多想了,抄起大旗一声令下,喝道:“丢下俘虏辎重,全军迎击!”
打赢了辎重自然再拉回来,俘虏捆着也丢不了,打没了,那就啥也不用再想了。
正常迎击的情况下,双方互相跑过来,那没多久就短兵相接了,结果木兰这边战马跑出好几里地,才远远地看到了匈奴人的后方兵马,马累得够呛,众人也累得够呛,最令人奇怪的是,匈奴人好像……没有先锋的样子。
毕竟右贤王还是个脑子比较正常的将领,没有在后方设前锋。
木兰歇了一口气,她毕竟没有读过兵书,也没有见识过多少战役,对打仗的那点经验完全来自卫青,她迅速分出七千人交给周武去绕后突袭,自己领着剩下的一万骑兵冲杀而去。
与此同时,带兵绕后而来的卫青也远远地看到了夜色下高高飞扬的李字军旗,不由浑身一震。
神兵天降!
第19章
人都有疲惫的时候,卫青带着军队驻扎下来没多久,许多人都是刚刚从梦乡中醒来,而右贤王的军队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不错过战机而一路奔袭,双方第一次交战都是精神紧张,互有损伤。
热血是需要一点点唤醒过来的,所以战争的最开始,反而是死人最少的时候,随着时间推移,用于冲阵的重骑兵后撤,到了弓马轻骑的战场,箭矢飞散,两军混战在一处,白刃相加,那才是真正的猎杀时刻。
卫青带人奔袭当然不是简单的绕后,这一路策马飞奔,心血渐热,突袭之时对上还没有进入状态的对手,杀伤力自然极高,但两军对垒之时,平庸者对耗,善战者减小消耗,卫青做的就是减少消耗,仅此而已。
这世上许多能做到以少胜多的将军,反而带不赢人数相当的大型战事,而带着大量军队的将领,被对面少了几倍的敌人以少胜多,也常见于史册。
这是因为人数越少,机动性越强,将令越有效,名将的才能充分得以发挥,赢了史书留名,败了寂寂无名。而几万人的大军团战在一处,除非对面失心疯,否则大量伤亡难以避免,但若已方有大规模的援军呢?那坐蜡的就是对面了。
眼前援军直插后营,卫青深吸一口气,将横放的大旗竖立起来,一声令下,带领万骑奔袭而出,从斜侧如一柄尖刀穿透敌营。
右贤王位于前军之中,他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虽然已经养老多年,但战争经验还在,渐渐发觉对面人数不如一开始,思索片刻遣麾下将领二人,分兵去守卫后营,然而将令刚下,后营之中忽然冲出来许多汉军,将右贤王的大营冲得七零八落,主力前军正在前线对垒,分兵也不过数千,很快就被如狼似虎的汉军吞没下去。
此时侧腰方位也冲出一支大军来,和漫无目的到处砍杀的汉军不同,这第二支汉军令行禁止,哪怕军功在侧也没人多砍一刀,追随着前方卫字军旗直线穿透大营,向着右贤王罗姑比本人冲杀而来!
擒贼先擒王。
木兰其实也有这个想法,她自然不认识罗姑比,但她以为是白羊王和楼烦王回来了,那也是两位匈奴主将,可她刚冲进匈奴大营,就懵住了,怎么像闯进了后营似的,这遍地的辎重和粮车立即拖慢了骑兵的步伐。
用辎重抵挡骑兵吗?这是什么新型打法?木兰看不懂,但她知道,他们大军冲进来,对面的二王,或者二王里的一个应该很快就会防备起来,没办法突袭擒王了,她并不知道前面有大军牵制匈奴主力,不得已下令全军迅速绕过辎重,直接杀敌。
夜战其实都是有些乱的,不过匈奴人和汉军的差异很大,匈奴人头发披散,汉军束发,衣着服饰也大为不同,所以两支汉军遇到一处,连个水花都没起,许多杀晕头的木兰部卒还十分丝滑地融入了卫青军中,稀里糊涂地跟着去杀罗姑比。
毕竟这年头不认识字的人太多了,那个卫字看起来长得虽然不像李,但军旗的形制很像,夜里一个不留神就跟上去,也是非常合理的。
木兰一边带兵冲烂右贤王空虚的大营,一边也不由感慨,这白羊王和楼烦王确实战力很弱的样子,而且军队也不多,怎么就有胆子敢回来呢?
携兵三万的右贤王罗姑比正在亲兵营的护卫下急急逃遁,他的主力被前方军队牵制住了,身边留下的兵力差不多五千,而这五千人正被那从后营突袭而来的汉军追得哭天喊娘,罗姑比又气又急,差点又厥过去,他身边的亲信冒死护卫着他逃跑,可汉军实在太多了,亲兵营的人数也在不断减少。
此时匈奴主力已经和前方大军混战在一处了,木兰杀得浑身是血,从斥候那里听闻前方汉军与匈奴大军激战,来不及收拢残余人头,立即带领一支染血大军自匈奴大营穿透而出。
匈奴主力和卫青部主力激战正凶,忽然从后方传来一声极为惊慌的大叫,熟悉的匈奴语哭着叫喊“王已死,大营覆没”,不少匈奴人就是一愣。
王死了?大营覆没了?
两军对战,这些扰乱人心的话自然都没少说,可伴随着这话而来的确实是一支浴血汉军,自他们的大营里冲杀出来的!
匈奴大军慌了,不仅慌了,还有不少逃兵冲出了战圈,溃逃而走,而这些溃散的逃兵临走前还会冲散一些匈奴人的包围圈,使得里面的汉军脱困,战局从一开始的鏖战渐渐开始一面倒向汉军。
木兰杀人杀到手软,弓箭在夜战中是不大有用的,她用长剑斩敌十来个,也不知道是杀死了还是受伤了,反正就是一个砍,后背上有些麻木的濡湿感,可能是挨刀了,但精神亢奋之下,居然没有什么疼痛感,要不是摸了一手血,木兰都不知道自己受伤了。
既然不疼,那就不管,匈奴主力的防线被杀穿之后,两军终于会合至一处,并肩杀敌!
今夜无人不相杀,连李息都举起了他的剑,杀敌六人,受伤四处,其中胳膊上的伤口最大,一直流血不止,他甚至麻木地想着,要是死在今夜,陛下大约就不会怪罪他了吧?
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他逐渐昏迷过去的时候,忽然看到了熟悉的李字军旗,大军浴血,人人怒吼,向着他杀来。
李息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被我弄丢的那支大军,原来死得这么惨啊,他们是来带我下黄泉的吗?
在他倒下马的那一刻,校尉田十伸手过来,像抓小鸡似的抓住了李息的肩膀,粗暴地把他拎起来横放在马前,确认人没死只是昏过去了,松了一口气。
和那些征发兵天真地以为建了功,花将军就不会受到责罚不同,田校尉不论是从军还是为官,都做了许多年,想得更多,将在外不受主令,这罪可大可小,君王的想法尚未可知。
若有李息愿意担待,叫他向天子陈述,说是自愿分兵麾下将领,所以能够建功,这样虽然李息会得到一部分功劳,但花将军也能安全得功。
至于李息愿不愿意,他不愿意个锤子哟。
接下来的战事进行得十分激烈,这已经从一场消耗战打成了歼灭战,只是杀敌一向勇敢的田校尉放慢了步伐,小心地护着李息的小命。
逃遁的右贤王很快耗完了亲兵营,被卫青带着人活捉,前方战事紧急,卫青没有和右贤王罗姑比说一句话,迅速带兵冲向战场,匈奴主力已经打得惨烈至极,这时居然还有汉军入场!
许多匈奴人都打不下去了,丢下战马武器跪倒在地,顾不上被乱军踩踏,做了俘虏至少能活下来。
夜战至天明,匈奴三万骑兵,斩杀二万六千余,俘虏两千人,生擒右贤王罗姑比及其麾下匈奴贵族若干人,有散兵溃逃,不计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