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打呵欠的呼吸声,他不理解地回身,顾意弦趴在桌面,精致尖尖的下巴枕在小臂,看着他的眼有层朦胧雾气,没有平时的警惕提防,像只涉世未深的小狐狸。
抬杯的空隙,她的长睫又要阖上了,他抑着笑说:“中午再让人给你送。”
“好,”她撑起磕磕绊绊的眼皮,“怎么还没到啊。”
“到了。”
话音刚落,车降速停稳在政务区域的土地交易中心。
这里即将举办一场主题为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公开出让的拍卖会,压轴是今年争霸赛前颁布的竞品地皮岗白溪。
与艺术拍卖会完全不一样,公家的场地朴实简陋但不容造次,保镖不得入内且入场资格只限竞买人。蒲甘裴瑞等人自动退居身后,顾意弦拿着文件袋,思绪渐渐回归清明,拧起两道细长的眉。
江枭肄今日穿了套意式软结构的褐棕色西装,剪裁非常有品,肩部选定棱角感的重结构,上宽下窄,身形被衬得更加挺拔,哪怕是站姿松弛也有种压迫感。
他在第三格台阶回头,薄镜片的反光遮住瞳色,“傻站在那做什么。”
还不过来,浅显易懂的潜台词。明知道她进不去还让人起这么早?顾意弦无语,轻飘飘回怼,“那回车里坐着?”
蒲甘和裴瑞满头汗,这女人在死亡边缘反复横跳。
“三秒钟,”江枭肄低头单手拨开怀表盖,动作斯文,“自己过来,我请你过来。”
先礼后兵,软的不行来硬的。
顾意弦终于明白网上想谋杀老板的言论,抬腿跨上阶梯,露出职业微笑,“一秒钟就够了。”
她知道很假很虚伪,但谁能在工作日的早晨保持愉快!谁能!没有人!
他打量她几秒,转身步伐迈小了点。
江枭肄不诡辩时废话一句不肯多说,顾意弦已经习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大佬身后唯唯诺诺的小跟班。
真正的场地在一间老旧会议室,装修白红为主非常正统的官家专用色。
工作人员找顾意弦要了竞买资格证书,分发统一编号的应价牌,跟在江枭肄后面进门,只粗略扫一圈,忍不住暗自咂舌。
不过一百平方,掌握南楚钱权的人全坐在这了。
同时所有人也看了过来,包括坐在第一排的顾檠与顾沭,眼神特别奇怪,奇怪到让她摸了摸脸,担心早起浮肿。
偏偏江枭肄像没事人似的在第一排最右边坐下,顾意弦错开顾檠的眼神,只能委身坐进靠墙的位置,低声道:“四哥,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
“伍和在哪儿啊。”她得尽量避免这人。
他往后靠,嘴角勾起不明显的弧,“你后面。”
“......”您真会挑位置。
拍卖员拿出一本册子摊开,报出国家注册拍卖师的编号,给监督方公开验证,说了些官话,继续介绍坐在最前方委托席的政府工作人员,“南楚市土地土备中心的王局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的李局长,公共资源交易中心的熊部长,公证处的刘公证员和杨公证员,欢迎各位领导的莅临。”
后座响起一片掌声。
原来土地拍卖会这么装模做样,顾意弦跟着鼓掌。
余光里江枭肄坐姿松懒,表情淡漠,连抬手的动作都没有,与平时一样,高高在上的藐视。
不止他,第一排四方王座的人皆如此。
莫名格格不入,正在她尴尬时,江枭肄敷衍地拍了两下掌,接着他左边的几位也稍微意思了两下。
拍卖员与委托席捏了把汗,快速开始土地介绍环节:“今日共有15宗地块出让,建筑面积158.43万方,起始总价约189.68亿元。15宗地中涉宅地块10宗,商务商服地块4宗,科研用地1宗。本次土拍,是2023年以来出让宗数最多、规模最大的一次,不乏城市核心地段的优质地块亮相。”
前面的过程都在备述土地位置、面积、用途、使用年限、规划要求和其他有关事项,非常枯燥无味,顾意弦活动起腰肢,官家场地寒酸,桌椅不软也不符合人体工程学。
“无聊了?”
她老实点头,“嗯,四哥,什么时候到我们啊?”
江枭肄单手随意拨动了几下资料,从里面抽出几张纸甩到她面前,口吻平淡,“无聊就分析哪块地的价值最高。”
死男人又整活,顾意弦意兴阑珊翻一遍合上,“我又不懂地产,只能肤浅评价哪块地的平面图好看。”
“以万女士的品味哪块好看。”
她搜寻记忆,下意识地说:“P(2023)08号吧,像爱心一样。”
他注视着被她形容成爱心的地界,点了支烟。
丢在桌面的应价牌被他重新塞回手里,顾意弦推算他的意图与决策,无论哪一种都让心情变得太过复杂,不可置信、讶异、更多的是不解。
她感觉江枭肄正在凝视她,似乎想从她细微的表现得到反馈,想制止的想法才冒出苗头,他的视线已经不着痕迹撤离。
江枭肄注视着前方与往常一般吞云吐雾,卷烟松散夹在食指与中指的骨节间,仿佛世界在这时也屏气止息了,敬候差遣的魅力。
“P(2023)08号位于南楚沽江开发区,土地面积11274.87O,住宅、公园与绿地用地,建筑面积25932O,出让年限:住宅70年,竞买保证金6890万元,起始价34450万元。”拍卖员继续宣布增价规则及增价幅度。
“开始竞拍。”
江枭肄捻熄烟,用另外一只手捞起她的细腕,指腹抵住脉搏,轻轻往上抬了抬。
“14号34950万元。”
全场凝固,沉寂。
除顾檠外,所有人没明白江枭肄玩什么操作。
为一个爱心买地惊悚程度100%,加上江枭肄主语惊悚程度1000000%。
南楚明面上的土地拍卖会,其实各家私底早确认分属,做样子走过场给上头一个合适的价格。除却拳击争霸赛的竞品,商业价值最高的四块地每年自动划归,一般来说产业领域不同,龙楚邢家商品住宅,Gallop江家商业娱乐旅游,华森顾家工业与采矿,飞牧仇家公园与绿地。不限制等于被垄断,于是默认规则四大家不参与竞买保证金一个亿以下的竞品。
P(2023)08号被划分到新世纪,联姻那破事还没过去,伍和气得差点没双脚一蹬原地升天,“江、江先生......您这是?”
“无聊。”简简单单两个字,声音不高不低,语气懒散,但每个人都听到听懂。
――这块地归我江枭肄了。
制定规则的人,谁敢说有问题。
顾意弦怀疑自己后背被喷了口水,大概猜到弯弯绕绕,无奈地压低分贝,“四哥,你不会因为那句玩笑话......”
“我看起来有那么无聊?”江枭肄用两根修长的指拎着她的腕往上提,往下吊,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你有。
“14号34950万元一次。”
为了防止出现刻意压价的情况,后面安排的人员反复加价,几回合抬到最低出让价。
“20号38450万元。”
江枭肄合拢指,隔外套圈住她的腕往上抬。
他捏了捏,“太细了。”
他们有亲密到可以随意肢体接触吗?顾意弦甩开,手指悄悄探进衣袖,蹭了蹭发烫的手腕,心口麻麻的。
“14号38950万元,14号38950万元一次。”拍卖员看到第一排举出的红牌,眼底诧然,声音洪亮,“6号39450万元。”
华森的编号。
顾意弦越过江枭肄看过去。
顾檠是典型的淡颜,眉宇疏离清冷,对比以前他的面色憔悴疲惫,黑色眼睛笼罩一层随时会倒塌的悲伤。
奇怪,她与他的距离曾那么近,直到轨迹改变,现在有种灵魂从未与他相认的遥远陌生感,既没有恨也没有爱,空空的。
视线突然被阻隔,辛辣烟草香席卷而来,江枭肄的手强势而霸道地盖住眼睛,潮热的掌心以极快的速度熨烫了眼皮,顾意弦下意识地用手抓住,视觉削弱让触觉更敏感,
他手背偾起的血管和青筋比别处的皮肤更灼人,按进皮肤,松开后又回弹勃.起。
顾意弦被蒙住双眼,无法感受场面有多骇人。
江枭肄与顾檠对视,两人脸色都沉郁阴鸷,低气压一寸一寸往外扩张。
拍卖员与委托席大气不敢出也不想惹事,上头在开拍前暗示以合理价格把地弄出去就行,其他甭管。
邢兴生若有所思,仇祺福幸灾乐祸。南楚上层圈子阶级分明,其他人选择明哲保身,今天还有几宗地,这两尊大佛明枪暗箭,万一战火殃及周边就真的连汤都喝不到了。
但总有人打破僵局。
等许久没动静,顾意弦拨挠两下,小声嗫嚅,“干什么,还不松开。”
没过两秒,手听话地拿开了,重返光明,她不适应地微眯眼睛,熟悉的气息离了近些,她侧头,“你――”
话头戛然而止。
江枭肄侧着身,肘部撑在桌面,宽阔身躯占满了视野。
镜片泛冷光,他的瞳眸燃着炙焰,在她映进去后,慢慢变得克制而隐晦,因蕴藏了无数隐秘的渴望,那片墨绿色更为深邃。
“继续。”
拍卖员秒懂,“14号39950万元。”
他将应价牌再次塞到她手里,交接时手指不慎相触。
他们不约而同停顿,只让体表温热逗留不到半毫秒,心照不宣又心思各异地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察觉到暗涌的顾檠面无表情地举起应价牌,桌面下握拳的手,每一块骨节绷成青白色,好似下一秒就要断裂。
“6号40450万元。”
顾意弦没动作,这块地江枭肄和顾檠弄回去不好处理,没必要哄抬价格把钱当流水泼出去。
复仇游戏对象败亡没意思,另外承不承认,她的姓氏为顾。
“溢价率超过百分之四十不划算,没有必要再跟进,四......哥。”顾意弦的分贝不大不小,吐词清晰,唯“哥”的前缀念得轻。
接着她又对江枭肄扑朔两下长睫,笑得i丽蛊人,漂亮的柳叶眼恃靓行凶,“四哥,知道了吗?”
江枭肄藏匿在镜片反光之下的眼神情绪难辨,唇角慢慢勾起嘲谑的弧,“知道了。”
说完毫不犹豫拉起她的手腕举起应价牌。
“14号40950万元。”
“14号40950万元第一次。”
“14号40950万元第二次。”
无人跟价。
“14号40950万元最后一次”
铛――
落槌,成交。
“恭喜Gallop娱乐投资,恭喜江董。”
拍卖员与委托席站起来鼓掌,场下人无动于衷,他们悻悻地说了些客套话继续下一宗地皮的拍卖。
顾意弦偷偷瞟江枭肄,被他抓个正着,赔笑,“四哥,恭喜啊。”
“拍卖会是不是比想象中的有意思,还无聊吗?”
他笑得意味深长,加上那副架在高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更像高深莫测的斯文败类。
她一激灵,无从探知包含的深意,只知道江枭肄话多起来必定还有下文。
“还行。”顾意弦不着痕迹往墙角挪。
江枭肄取下眼镜后摇摇头,“但我似乎不太好。”
他低头旋了旋袖扣,嗓音带几分凉意,“这么多人在场,方才你插手我的私事,特意告诫我鲁莽的弊端,别人会怎么猜想。”
顾意弦镇定道:“我那叫好言相劝,四哥。”
“嗯,我仔细思索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
正当她琢磨江枭肄话里话外的深意,会议厅门开。
穿着朴素的工作人员手托茶水,径直走到顾意弦面前。
因为南楚土地拍卖会上竞拍人只允许带家属或亲信进场,她低声询问:“江太太,请问您需要热水还是凉水?”
顾意弦被这声江太太叫得头脑发昏,脸颊发烫,恍惚地反驳,“你搞错了,我只是江董的助理。”
工作人员摆好瓷杯,给了一个我懂我懂的眼神,走向下一桌。
江枭肄从烟盒取出支卷烟,金属的声音格外清晰。
一簇火光途径墨绿眼底,照亮了瞳膜的纹理。
他低头浅吸一口,清淡地谓叹:“明日传闻可就更厉害了。”
第031章
顾意弦为江太太的名称与江枭肄周旋几回合, 他将自己摘得干净一问三不知,并以训诫他这条理由说日后传闻肯定会更厉害。
她因“四哥”与“哥”称呼做文章给顾檠递话,怕再问下去会暴露端倪,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拍卖会持续进行, 伍和因为江枭肄的截胡提前被人掺着离场, 顾意弦看出来他有多想骂人,相对比之下江枭肄全程淡定, 接着在下半场用十二亿拍下P(2023)13号姚高港商业用地。
另外三家实力同样可观, 竞买总额高达五十五亿, 而岚白溪的地皮本按照争霸赛排名落入龙楚邢家,出乎意料的是拍卖人公布价格后没人举牌。
邢兴生的脸色难看。
内幕消息给的价格与公布价格出入非常大, 龙楚地产的流动资金有限, 加上近年南楚政府为避免烂尾政策改革, 没有全款拿不到建设用地使用权证, 即使他拿下岚白溪也无法以此作抵押向银行融资。
“价格真高, 上头的人终于发现这是块宝地了。”仇祺福感叹。
顾檠不用想也知道是江枭肄在后面操控,自从江枭肄回来掌权Gallop,除娱乐投资背地里不知在多少领域铺路。
华森本单抬高南楚原材料价格与Gallop玩,有人暗中在加工企业、石矿交易中心与各种进货渠道添火, 仅仅三天时间,华森被迫提前终止这场游戏。
四方王座相互制衡, 平时小打小闹可以,若真正拉开战争,必定会在金融市场大动干戈。
当第一个人不明智, 顾檠不会多说, 点了句,“金边旁边周边区域的土地镶上玉, 能不水涨船高吗?”
他看了眼用身躯把顾意弦挡得严严实实的男人,心里冷笑,等那边消息回来,他倒是看看江枭肄怎么继续当衣冠禽兽。
邢兴生沉吟。
金镶玉,岚白溪周边区域或配套设施被人整修导致地价提升,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须提前得到消息进行蛰伏。
江家老四果真好手段。
他笑着说:“江先生资金真充裕,为博美人一笑,豪掷四个亿。”
“邢先生还有时间调侃,”江枭肄绕开话题,慢条斯理地说,“再不举牌岚白溪就流拍了。”
邢兴生笑了两声,意味不明地说:“后生可畏啊。”
他放下应价牌,表示自己弃权。
无人竞价,拍卖人宣布岚白溪流拍。
顾意弦分析他们的对话,突然明白江枭肄说得传闻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