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态度十分坚决。
“还请陛下如他所愿,将他赐死!”
这种局面谁都不觉得意外。皇帝十岁亲政,他在位十年,陈家就把持朝政十年,这么久的时间足够陈家织网布局。他们有钱、有权,更有皇权的支持。
以前不是没有清流愿意弹劾陈维青,可是哪次成功了?哪次不是被皇上轻飘飘驳回?哪怕证据再充足,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虽然有些话一听便是假的,架不住皇帝愿意信。
久而久之这偌大的朝廷,已经无人敢和陈氏抗衡。
眼看皇帝陷入纠结,苏雪青忍不住站了出来,道:“陛下,微臣曾经也在狼烟军中任职,知晓他们的不容易。文大人今日言辞过激不假,却也是怜悯百姓,此为侠义之心。请陛下开恩,从轻处理。”
看到女子清丽的脸庞,赵问被迷得五迷三道。
“苏大人说得有理……”
“陛下。”见他被女色所迷,陈维青声音不悦,让皇帝惊醒几分。
赵问清了清嗓子:“虽然说得有理,但文随心冒犯皇亲,随意折辱重臣,也应当重罚,以儆效尤。”
他思索了会儿,道,“先下狱吧,明天昆山的戏班子要进宫唱戏,等朕听完再来审你。”
如此荒唐的帝王,如此明显的包庇,竟叫人除了心寒再生不出其他想法。
苏雪青眼底闪过一丝失望,默默退了回去。她很清楚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只能私下再做打算。
下朝后,陈维青走出大殿,方才还自得的脸色微微一变,对身边的人说:“去寿康宫,我要与太后见面。”
他急匆匆赶往寿康宫,太后正在里面礼佛,听到宫人通报,转头看过来,却见自家哥哥一脸不悦地走了进来。
见她还慢悠悠地焚着香,陈维青很是不满:“无知妇人,你还有这等闲心,也不睁眼看看外面。”
“怎么,你在朝堂上受了气?来我这儿发泄什么!”莫名被酸了一道,太后也觉得有些不高兴。
不过陈云心里感到奇怪,她这位兄长位极人臣,常年身居高位,很少看到他有这么大的情绪起伏。
赵霁都倒台了,莫非现在还有人能给他这么大的委屈?
陈维青坐下喝了口茶,语气很冷:“军备的事被人知道了,今天上朝有人死谏弹劾我。”
陈云先是一惊,随后不怎么在意地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哥哥你也不必担心。问儿是我们这边的,随他们怎么说都撼动不了你的位置。”
“这件事非同小可!”陈维青皱眉,“不知道是哪儿放出来的消息,现在整个京城都在传,我怕的是引起民愤。”
陈太后这些年一直在深宫之中,政治的敏锐性远不如他。即便如此,她还是感受到了兄长的焦急,也跟着慌了神。
“那该如何是好?”
“不如将那些谏官封口,只要事情不传到朝廷上,问儿自然不会为难你。”铲除异己是他们常做的事,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在陈太后看来,有不听话的谏官,暗杀了便是,算不得什么。
她笑着给哥哥斟茶,随口说道:“依我看,兄长你最近太累,人有些迷糊了。一来他们没有证据,二来我们还可以找个替死鬼把罪名认下。只要不是明晃晃的造反,朝中谁人敢动陈家?”
“你我是一体的,问儿也是,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又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没有人不喜欢听好听的话,不得不说陈太后这番言论深得他心,让陈维青安定了不少。
“倒也是。陆致远虽然死了,我们还有其他人在军中,实在不行随便拉一个挡下就行。”
棋子的确珍贵,但再珍贵也贵不过他们去,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损失点力量也很正常。
他敢入局,自然也敢承担风险。
两人却万万没料到,随着春雨增多,另一件事也瞒不住了。
半个月后,冀河决堤。
第99章 陈维青终于倒台
冀河是黄河支流, 流经北方与中原,也是沟通南北的一条重要通道。
京畿位居北方,常年依靠冀河运输粮食, 它的地位不言而喻。
正是因为冀河如此重要,几乎每年皇室都会拨款进行修缮, 动辄六十万两白银的支出, 即便是在富饶的大庆也不算小数目。
近年由于降雨增多, 冀河屡次决堤, 赵问便下定决心要好好治理水患, 在几年前陆陆续续开始修建堤坝的工程,仅今年一年就支出了三百多万两白银。
这个数目是远远超过标准的,足够寻觅天下的能工巧匠为冀河修建一道固若金汤的堤坝。
然而事实却是, 冀河决堤,而且是在夜间。
生还者想起那晚的局面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 在他们的描述中,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平时生活的村镇就被洪水摧毁。抬头所望, 饿殍满地,巨浪滔天,哀嚎遍野。
粗略估计,仅京畿附近的村镇损耗人数就达十几万之多, 更不用说其他地方。
死了的百姓泡在水里,很快又引发了疫病, 幸好处理及时,疫病只在小范围蔓延, 没有造成更大的伤亡。而那些幸运地逃过一劫的村民,失去原有的家园, 只能南下逃荒,甚至出现了暴动之举。
一时间庆朝大乱。
赵问虽然是个甩手皇帝,该做的事却还是得做,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
等他暂时安置好灾民,已经是十天之后。而当他好不容易走出养心殿,迎接他的是一群跪倒在宫门前的谏官。
文随心还在狱中,这些人不是他,但又都像他。
他们中年龄最小的也有四十来岁,最大的已是满头白发,此时都匍匐在地,誓死不离。
皇帝头疼欲裂,扶着脑袋说:“诸位爱卿这是干什么?还不快点起来?”
一个二个年龄都能当他爹,当他爷爷了,有事没事跪在门口,这不是给他添堵吗。
群臣不肯起来,以首叩地。
“陛下,冀河决堤一事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请陛下彻查。”
赵问蹙眉:“不过是最近雨水多了些,你们想多了……”
他们再次重复,声音比方才更高,更冷,也更执拗。
“请陛下,彻查!”
皇帝盯着他们看了半天,败下阵来,松了口。
“好,朕可以查。可你们总得拿点证据出来,天灾人祸,要去哪里找蛛丝马迹?”
为首那人正等着这句话,立刻接上。
“皇上体恤百姓,命冀河堤坝十年完工,时间充足,却屡有民工累死的事出现,这是为何?”
“冀河兹事体大,有专项拨款,理应钱粮充备,第一道堤坝却如纸糊的一般,连几天的雨量都承受不住,又是为何?”
那人目光炯炯,一字一句道:“如果微臣没有记错,工部尚书林玉玟是陈家的姻亲,难道此事就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也许是对方的语气太过笃定,就连一向偏帮陈氏的皇帝都有些招架不住。
他嘴唇嚅嚅:“冀河是要命的事情,舅舅不至于如此……”
“真相如何尚且未知,可若陛下不肯查探,便永远没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了!”谏官字字含血,“微臣命如草芥,愿意为国而死。只怕那些无辜受害的百姓无处伸冤啊。”
赵问沉默许久,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对身边人道。
“将林玉玟下狱。”
他还是没有动陈家,但林玉玟和陈维青关系匪浅,能对他动手已经是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连谏官们都没想到这次能有如此收获,阴霾遍布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丝丝喜意。
现在离扳倒陈家还有万里之遥。
但至少他们启程了。
只要在路上,总有一天会到达目的地,即使这要花费无数人的心力,作出无数的牺牲。
没有任何意外,林玉玟的嘴如一块铁板,从他那里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他既不肯承认贪污,更不肯把这些事和陈家扯上半点关系。
能在朝廷混的都不是普通人,他怎么会不清楚,现在能救他的只有陈家。如果他把陈家拉下水,等着他们的就是一条绝路!更何况他得罪不起陈维青。
落在皇帝手里不一定会死,落在陈家手里,却一定不能活。
所以他要守住秘密,死死地守住。
事情就此僵持,直到林玉玟的外室哭哭啼啼捧着本账簿来到宫外,敲鼓鸣冤。
她生得娇美,一边走一边哭,就算来到皇城前也是眼泪婆娑,好像下一刻就会哭晕过去。
这个愚蠢的妇人得到了林尚书的喜爱,以至于他不信妻子,不信儿子,被捕前独独将这本保命的簿子放在了她那里。而她毫无见识,不懂所谓的政治,也不知道这本簿子的重要性。
见丈夫迟迟未归,外室只能六神无主地哀求达官贵人,想用账簿换丈夫一条命。
至于她为什么没有去求姻亲陈家,而是光明正大地来了宫门,无人知晓。
陈维青收到消息后急忙派人去拦截,可等着他的是顾疏仙。
如玉的男子穿着蟒袍,居高临下地站在城墙上,他身边站着的正是那位娇媚软弱的林家外室。
顾疏仙看到了他。
充他微微展颜。
“竖子!”
陈维青目眦欲裂,却只能目送两人身形消失。
傍晚,刑部拜访陈家。
陈维青不躲不避坐在堂中,瞥了眼侍卫身上的佩刀,冷冷一笑:“袁大人往日上门都带着礼物,今天这份礼物倒是别致。”
袁子健有些尴尬,心底捏了把冷汗。
“陈大人说笑了,下官是奉命行事,还请大人随我们走一趟。”
“配合刑部调查是本官该做的事,袁大人,请吧。”
陈维青谅他们不敢对自己做什么,神色如常,跟着他们回到刑部大牢。
袁子健摸不清他这次会不会脱身,还是拿对国戚的态度对他,虽然人在大牢里,对陈维青却奉为上宾,连他那些紫砂壶都带到了身边。
陈维青气定神闲地坐在里面泡茶。
林玉玟一向顺从听话,倒是没预料到他会多个心眼,在手里备了份账本。
他一边喝茶一边想:不知道账簿里记了我多少事,幸好皇帝站在陈家这边,只要他把事情瞒下来,这场火烧一阵子也就熄了。
想起之前在城墙上看到的眼神,陈维青蹙眉,决定等他出狱后把那个碍眼的阉人处理掉。
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双黑色长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外面。
“开门。”男子如玉石般的声音掷地有声。
这个声音是……
陈维青瞳孔放大,猛地抬头,正与一双幽深的眸子对上。
“赵霁!”
他此时应该被芸儿关在牢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男子在狱中不少折磨,身形比起之前清瘦许多,显得衣袍宽大,却又增添几分先前没有的俊秀风流。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如寒潭般叫人胆战心惊的眼眸,里面的颜色是一片浓稠的黑。
狱卒打开门让他进来。
赵霁颔首:“很久不见了,陈大人。”
陈维青还是重复着那句话:“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应该在这里!”
他不置可否,只说:“本王与陈大人相识多年,也算是你的老朋友。给老朋友送行,有什么奇怪的?”
送行。
男人狐疑又机警:“送什么行?”
赵霁好像笑了笑。
他表情很浅,在昏黄的烛光下看不太真切。
“陈大人贪污军备,以致军中将士冻死;贪污冀河款项,致使灾民流离失所。如此罪名,你该不会还以为自己能够活着走出去?”
他低声道:“本王不记得你是这么天真的人。”
“这些都是污蔑,你有什么证据?”陈维青忽然想起那本账簿,心头一紧,还是强装镇定道,“我要见皇上,你已经是废人,没有资格决定我的去留。我要见问儿!”
一道声音在狭窄的室内响起。
“舅舅要见朕?”
平地惊雷。
陈维青身体瞬间僵硬,紧接着他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过去,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赵霁后面走来。
喜好奢华的皇帝今天穿得很简单,一袭素净的青色衣袍,素净到陈维青没有认出他。
这是他看了二十年的脸,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
赵问笑眯眯地说:“现在朕来了,舅舅有什么想说的大可直言,外甥都听着呢。”
陈维青看了看赵霁,又看了看皇帝,跌坐在地上,仓皇一笑。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合作的?”
赵问如他所言,有问必答,态度很是和气。
“不久前,九叔答应给我一半虎符,我答应跟他合作扳倒舅舅。”
陈维青心底还存着一丝希望,忍不住道:“问儿,淮阴王狼子野心,远不如我陈家对你情真意切。他能给你的舅舅一样可以,不如我们重修旧好,舅舅一定对你加倍的好。”
赵问还是在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这个不行。”
“为什么?”陈维青声音急切。
他说:“因为,我比九叔更希望舅舅死啊。”
年轻的帝王稚气未脱,保持着青年独有的朝气与模样,他看不见对方惊恐的表情,自顾自地说。
“母后毒杀赵氏子孙,只留下我与三皇兄、福宁三人,朕怨不怨?朕十岁亲政,到今天已有十年,却没做过一天真正的皇帝,恨不恨?”
“进贡的奇珍异宝先要送到陈家,你们选剩的才轮到宫廷。官员议事,看的不是朕的旨意,而是陈家的脸色。这些朕还可以容忍,毕竟骨肉情深,舅舅毕竟是舅舅,母后毕竟是母后。”
“但是。”他的声音仿若结冰,冷得仍然发颤。
“你们不该操纵科举!不该贪污赈灾款项!不该鱼肉百姓。”
“你们把手伸到了民间,让陈家的福气凌驾于大梁的国运之上,这些,朕不想忍,也不能忍。”
他和赵霁一样骨子里流着皇室血脉。
只是赵霁将天下苍生摆在明面上,正大光明地与陈家抗衡。而他身不由己,为了守住正统,守住这个皇位,只能装疯卖傻,隐忍度日。
虽是如此,他也没有一天忘记自己姓赵,自己是大梁的君主。
陈维青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和他……赵霁,是真的心生龃龉,还是作戏给陈家看?”
赵问看向赵霁,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敬重,一如幼时。
他郑重且虔诚。
“九叔于我,如师如父。”
一切明了。
陈维青心如死灰地闭上眼睛,再也看不到之前的嚣张跋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