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眼中闪过一丝迷惑。
她慢慢掀开布身,终于窥见里面那物的真容,不由惊呼出声:“这是?”
盘中躺着一件棉衣,质地不算很好,隐约还能看到连接处细密的线头。
沈稚秋摸了摸衣物,怜惜地说:“皇上挂念您的生辰,又不愿铺张浪费惹将军难过,便找到徐婆婆,希望她能为您制一件冬衣。”
苏雪青记性很好,自然记得徐婆婆,也记得自己为了救下她的独子,险些丧命狼口的事。
她喃喃道:“微臣从未想过要得到什么回报。”
身为庆朝的将军,保护百姓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她不求得到别人的感激,只希望大庆的子民可以安居乐业,一生无忧。
“您虽不想索取,百姓却是知道感恩的,谁对他们真心实意,大家心里有数,也不会轻易忘记。”
苏雪青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泄露出几分不安:“皇上如此用心,微臣之前还误会了他,实在不该。”
沈稚秋语重心长地说:“皇上为您做的事远可不止于此……也罢,这些不该由我道破,相信将军总有明白的一日。”
她听完心底满是困惑,不理解女子话语背后的深意。
不过很快她就懂了。
傍晚,一只信鸽落在窗边,苏雪青取下鸽腿上的纸条,展开一看,表情愈发复杂。
纸色偏黄,上书一行小字――
“陛下仁德,以重金抚之,亡者家属皆安。”
原来皇上近日失神,全是在处理漠城的事。那自己还对他声色俱厉的指责……
一向镇定自若的苏将军,头一次尝到了被愧疚折磨的滋味儿。
同一时间,揽星阁。
沈稚秋提笔写下书信,潇洒挥墨,旋即停笔,叫侍卫快马加鞭送回皇宫。
茯苓一边剥瓜子,一边问她里面写了什么。
女子躺在贵妃椅上,悠闲地看着诗谱,懒洋洋地说:“很快你就知道了。”
两日后,回信至府。
赵问龙飞凤舞的字映在纸上好不刺眼。他笔墨流畅,言简意赅,只说――
“拿去。”
信封里还有东西,倒出来一看,赫然是三张地契。
容妃捏着那几张盖了红印的地契,笑得更加灿烂。
第14章 苦情过往苦情戏
与锦绣山庄平静祥和的氛围截然不同,京城中暗流涌动,肃杀之气渐生。
寿康宫门前高挂两只琉璃灯盏,大门紧闭,隐约有对话声传来。
陈太后手执铜壶,给窗边的花植浇水。
王公公勾腰,毕恭毕敬道:“探子来报,皇上又为容妃置办了几处田宅。”
美妇闷笑一声:“哀家没有看错人,容妃果然有点本事。”
那人试探性开口:“虽说纵容他们纸醉金迷有利于主子图谋大业,可自打遇着容妃,皇上的开销未免太大了些,恐怕……”
她动作如旧,轻飘飘地说:“小家子气。”
“先皇从萨灵一族手中夺来的矿脉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比起灵矿带来的收益,皇儿用的这点钱算得了什么?”
原先大庆朝经济状况并不优越,只算凑合而已,直到十三年前先帝寻到一处灵矿,用此矿产出的断云金铸造武器,每一把都削铁如泥,堪比神物。
世人都道是先帝广施仁德,上苍才为庆朝降下如此福音。却只有寥寥数人清楚真相――断云金矿乃庆朝以屠杀数千萨灵族人为代价,强取豪夺而得。
断云金远销海外,是庆朝最重要的经济来源。王公公自然清楚它为本国带来了多大的利益,相较之下,皇上的花费只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三月是花儿最灿烂的时节,哪怕此刻天色黯淡,依然能窥见植株无与伦比的美丽。
水珠滚过花瓣,直直垂落,渗入土壤之中。
太后搁下铜壶,睨他一眼:“哀家还没来得及问你,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赵霁已经被剧毒缠身,没几天活头了?为何太医去淮阴王府把脉,又说他身体康健,完全没有中毒的迹象。”
她声音平静,却让王公公不寒而栗。他伏下身子,颤颤巍巍道:“奴才哪里来的胆子欺瞒主子…那三日梦的的确确下到了他的饮食中,日积月累,浸入骨髓,按理说该是药石无用才对…奴才也弄不明白,怎么就康复了呢?”
“你再想想,有没有其他方法能解此毒。”
“没有!”他激动地说,“三日梦无药可解,是天下至毒,淮阴王服用多年,更是神仙难救。”
话说到最后,语气却渐渐弱了下去:“不过,奴才听闻药王谷有一脉秘术,行以命换命之法,倘若他遇着贵人,兴许便可痊愈。”
太后震怒,猛的掷下茶杯,喝道:“这么大的事,你竟然现在才告诉哀家!”
她眼底闪过一丝寒芒,冷声说:“立刻去查,我要知道是谁帮了他。”
阻她陈氏大业者,杀、无、赦!
王公公哆嗦一下,嚅嚅回应:“奴才遵命。”
*
淮阴王府。
赵霁今日在府中宴请门客,觥筹交错,莺歌燕舞。
他饮了几杯酒,借口有政务处理,从宴席中脱身,来到冰玉轩前。
敲响房门,没多久,一道虚弱的女声应了话。
“是婉云吗?东西放在门口便好,我会吃的。”
那声音气若游丝,隐约带着哭意。
男人默了默,轻声说:“楚音,是我。”
颜楚音陡然一惊,随即欣喜道:“师兄快进来罢。”
推门进去,见她容颜惨淡,点盏昏黄小灯,蜷缩在床榻角落,脸上依稀能看到尚未擦拭的泪痕。
从桃儿失踪开始她就没离开过这个房间,整日以泪洗面,如今已有半月的光景。
他端着一碗清粥走近,眉头微皱:“再怎么伤心饭还是要吃的。损了个奴婢而已,不值得糟践身子。”
女子眼底涌出泪花:“桃儿追随楚音多年,与我主仆情深,说是亲生姐妹也不为过…眼下她无故失踪,我实在接受不了。”
她惨笑了声,脸上流露出几分凄楚:“师兄不必为难,沈姑娘是你的心上人,我不会记恨她,反而真心实意地盼着你们好。”
说是失踪,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桃儿多半已经命丧黄泉。
她平日待在府中,很少和外界联系,更谈不上与谁结怨。唯一得罪的便是容妃,而上次容妃刚走,桃儿第二天就在府中销声匿迹,也怪不得女子猜忌。
赵霁很想说瑟瑟良善,不可能草菅人命。可他拿不出任何证据,只得将话咽下去,沉默半晌,安慰道:“此事我自会查明,你不要太过忧心。将粥喝了,早些睡下。”
她点点头,疲倦地阖上眸子。
淮阴王退出门去,将门带上。下一刻,女子缓缓睁开眼睛。
一小厮打扮的男人从屏风后走出,眸子沉静如水,喃喃道:“楚音,这件事肯定不是瑟瑟做的,你不要怪罪到她身上。”
颜楚音吞声忍泪,眼角缀着晶莹:“为什么你们都帮沈瑟瑟说话?桃儿只得罪了她,不是她还能是谁?”
她一哭,男人的心就彻底慌乱。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缓了语气,柔声说,“你应当清楚,瑟瑟只会救人,根本不会伤害无辜。”
女子似乎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情,瞬间隐去楚楚可怜的姿态,唇角划出一抹阴冷的弧度。
“没错,在你们心里她是一尘不染的神女,慈悲心肠,救苦救难,谁都比不上。但那又如何?我想她死,她就得死。”
秦衍骇然:“两年前你已杀过她一次,竟还不肯罢手?”
他几乎用上了哀求的语气,苦苦劝她:“楚音,就这么算了好吗?瑟瑟毕竟是我的师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再说……”
男子声音顿住,像是在强压某种痛楚,过了会儿,继续道:“再说她用祸水东引为赵霁换血,毒气攻心,本就没几日可活,你又何必咄咄逼人,穷追不舍?”
“就是因为这个,她才非死不可!”
她情绪分外激动,胸脯微微起伏,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冷静下来。
“师兄现在尚且不明真相,待她已然如珠如宝。倘若有天被他知晓是沈瑟瑟舍命相救才换来一线生机,这偌大的淮阴王府,如何还能有我的容身之处?”
颜楚音冷冷地说:“他们重逢后,师兄随时都可能知道实情,我不能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做赌注。”
“所以,人必须杀,她必须死。”
话音刚落,她看了眼神情痛苦的蓝衫男子,如蛇一般依偎而上,声音渐柔,在他耳边低语:“阿衍,我的好阿衍,你也想她死,不是么?”
秦衍哀切低呼:“瑟瑟是我最疼爱的小师妹,我怎么会想杀她?”
“哦?”颜楚音笑了笑,“阿衍莫不是忘了,当年是你通风报信引官兵进入药王谷,害得师门尽覆,门中至宝也惨遭抢夺。”
“沈姑娘一直以为是王爷设计陷害,与他恩断义绝,宁肯入宫为妃也不愿委身仇人。你说,她对挚爱都能如此决绝,如果得知是她的好师兄出卖了师门,她会不会放过你?”
瑟瑟心慈,手下银针救人无数,就连萍水相逢者都不忍放弃。
可秦衍也记得师父对她的评价――
“玲珑心肝,智多近妖。正则悬壶济世,邪则祸国殃民。”
她若恨谁,必然倾其所有报复,叫那人永坠地狱,不见人间。
他于心有愧,终究是怕了。
许久,轻轻点头,默许她的举动。
第15章 梦魇缠身忆过往
夜色渐深,屋内点一盏小灯不灭,映在女子的侧脸上,更显出几分倾城艳色。
她眸儿紧闭,眉间刻出一条深壑,似乎沉浸于痛苦的泥沼,难以挣脱。
梦里的世界蒙着一层薄雾,叫人看不分明确切的场景,却又格外真实。
这日,天气并不晴朗。太阳隐没在乌云之中,连一丝亮光都无法渗透,整个世界陷入沉寂,就像一幅水墨画,只能看到黑白两色。
沈瑟瑟自己便是药王谷最出色的弟子,当然清楚赵霁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可她全心全意爱着这人,无论他康健与否,都不能改变她爱他这个事实。
因为这份喜欢,她留在了赵霁身边,尽其所能为他续命。
即便他身侧还有一位温柔解语的师妹,与他情意绵绵,花前月下;即便他明知药引是她的心头血,依然不顾一切求她救治楚音……即便他从来不曾爱她。
她依然选择留下。
眼看着赵霁一天天虚弱下去,沈瑟瑟于心不忍,瞒着师父偷学了药王谷绝技――祸水东引。
此术以命换命,逆天而行。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动用了秘术为赵霁换血。
他还在昏迷,没有毒素的折磨,那张俊美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久违的平静。而她已然一身残败,走到穷途末路。
望着男子沉静的睡颜,瑟瑟悄悄舒了口气。
他不爱她,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
这样等她消失以后,他就不会经受失去爱人的痛楚。
她那么爱他,舍不得他受一丁点的苦。
瑟瑟决定离开。
她强撑着身体回到药王谷中,想见师父最后一面。未曾想,等待着她的只有一片冰冷喧嚣之声。
金属相撞的声音铮铮回响在耳旁,成为她永世难忘的梦魇。
滚烫的血液从身体中迸出,浸透了药王谷的每一寸土地。
花是血红,草是血红,泥土也是血红。
长剑穿过师父的身体,瘦弱慈祥的白发老人深深地看她一眼,眼中满是不舍。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已经咽了气。
那个总是笑着任她吵闹,无论何时都疼她宠她的大师兄,在她眼前被人刺穿,轰地倒地。
那个喜欢逗她惹她,却经常省吃俭用给她买胭脂的小师弟,在刀剑刺来的瞬间将她狠狠推开,独自赴死。
她无比眷恋的家园被官兵付之一炬,从此,世上再无药王谷。
药王谷弟子皆习医术,不通武艺,这些官兵大肆屠杀时,他们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只能以血肉之躯筑起城墙,竭力保护师门。
这些官兵识得她,也不敢动她,不约而同地绕过,寻找下一个猎杀对象。
她才施展完秘术,如今虚弱非常,连走路都觉得勉强。
鲜血大口大口地涌出,她顾不上擦拭,声嘶力竭地吼叫,拼了命地挣扎,可她使不出半点力气。只能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她所珍视的一切灰飞烟灭。
最后的记忆定格在铺天盖地的血色之中,铁锈的味道盈满鼻间,她猛然惊醒,仓皇而起。
心头一阵绞痛,血涌进鼻腔,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沈稚秋捂住嘴巴,艳丽的血液便从指缝中流出。她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排银针,在身上几个重要的穴位快速扎下,许久,勉强停息。
女子急促地喘息着,伏下身子,海藻一般的长发铺满床榻,无声痛哭。
手指紧紧扣住被褥,骨节因过于用力而泛起白色。
她恨!她好恨!
两年来,她没有一刻不生活在仇恨之中。
恨赵霁欺她骗她,她却舍了性命为他治病。
恨自己天真愚蠢,引贼入室致使师门被屠。
赵家杀她父母,夺她灵脉,屠她师门,毁她情爱,此仇不共戴天――
在殒命之前,她一定要把这些猪狗之辈拉入地狱,让他们永世不得超脱。
*
透过瓦片的缝隙,他偷偷注视着底下女子的动静。见她神情苍白若纸,不断咳血,桑落指节捏紧,恨不得立刻折回京城屠尽赵氏。
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于屋檐上静静伫立,就像过去的每一天那样,做她阴暗处的影子,无声无息,静默悄然。
等女子重新入睡,他便悄悄离开,回去住处。
叶星闻早已习惯少城主当梁上君子的爱好,但这会儿还是有些不平,愤愤道:“主子既对她好,为什么从来都不肯说?”
他一直侍奉桑落,比谁都清楚他为沈稚秋付出多少。
“药王谷被灭门后,您安葬了所有弟子,又重金慰其亲属,保他们下半辈子生活富足。”
“沈姑娘遭人追杀,您不顾城主的命令,亲自赶去营救,把两百多名杀手全部剿灭。”
“她入宫为妃,您竟连城主之位都能舍下,跟着进宫做了劳什子金吾卫,两年来天天去梁上窥她,又不敢现身相认。”
“为了给她解毒,您甚至愿意与平日恨之入骨的父君虚以委蛇,就是想从城主手中得到连心蛊……”
桑落蹙眉,冷冷吐出两字:“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