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眸子,凝视着这张翻画的阵图,细细回忆了遍有关这个阵法的记忆。
“这阵法太过凶恶,若不是非常之时,不好擅用,我也只有那一次用过,自五十年前我便将其尘封,此后无人得见。”
“无人得见……”江初篱垂下眸子,片刻后,她抬起头,“所以说见过的,只有我们。”
陆冠清微微点头,却突然想起几十年前君观澜曾似是无意问过他,只是被他回绝了,他眉头一皱。
“其实……青衍山那边曾问过一次。”陆冠清薄唇微启,却似是不愿叫出那人的名讳。
“青衍山?”江初篱思索片刻,弯起眉,忽然想到,“那或许可以问问观澜。”
听着耳边这个已经许多年没有人叫过的名字,陆冠清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避开江初篱的眼神复杂,他随意应了声。
“那问的人是……”江初篱追问道。
陆冠清似是不愿开口,犹豫了半天才吞吐出一个名字:“流光剑尊。”
“流光剑尊……我记住啦,对了,你到这是书院又有什么任务吗?”江初篱完全没意识到流光剑尊有什么不对,只是暗暗记下了这个尊号。
昔日游历的大部分时间,陆冠清都是在做任何和赶往任务场地,可以说,他们的游历离不开问道书院的任务。
陆冠清眸中恢复了温和,却又下意识对江初篱隐瞒:“是,最近应城四周出了点问题,书院里安排了些任务,不用担心。”
最近应城妖气波动异常,附近宗门日常巡视时弟子接二连三失踪,不得已,求助了离这最近的问道书院。
陆冠清知道,江初篱是妖族,虽然在人界多年,可难免心向着同族,不告诉她,也是为她好。
这次可是不知为何连山长都来了。
虽说五十年前两族立下契约,发誓互不干扰,可这些年不知为何,妖族又开始频频出事。
甚至青衍山打出了君观澜的名号,号称奉流光剑尊之命,护苍生,斩妖邪。
连同世人好不容易对妖族态度发生的转变,也一并变回了当初契约之前的状态。
山长本就不喜妖族,若是她出现在山长面前,恐怕会有性命之攸。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怎么会担心?而且我现在也很厉害的!”摇曳的灯火倒映出江初篱的亮如星子的眼眸,叫陆冠清无端沉溺,沉溺回那年少鲜衣怒马的时光。
他心底突然一空,彷徨一瞬间压住了陆冠清。
所有人都变了,昔日游历四方的好友早已功成名就,成了陌路人。
唯独她。
本该死在五十年前那场大雪里,永远沉寂在他心里的人,依旧温柔明亮如初。
陆冠清不敢细想。
她不是死了吗?她怎么会活下来?她是不是别人假扮的,又或者是他早就入了妖族的幻境,这只是他的一场梦?
可面前的江初篱,又那么真实。
陆冠清真的不敢,一但细想,恐惧与悔意便如潮水覆盖,瞬间将他淹没。
江初篱端详着阵图,抬头忽然发现陆冠清脸色不对,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瞬间将陆冠清拉回了现实。
“怎么了?头上都出汗了。”她慌忙倒好一杯茶水,“先喝点水。”
她神色紧张,却见陆冠清兀自笑了,接过微烫茶水,一饮而尽。
“我该回去了,明日再见。”
“哎……”江初篱还没说完,就见陆冠清放下茶杯,自顾自离开了。
她心中疑惑丛生。
但江初篱明白朋友之间是要有些尺度的,有些事他不想说,她就不会再去问了。
曲鹤生坐在窗栏上,百无聊赖地揪着草,忽然眼睛一亮,翻了个身,出现在了陆冠清面前。
“师兄啊,你可不知道我晚上多无聊啊,不像陆师兄啊,陆师兄夜会‘旧友’,可羡煞师弟喽。”旧友两字被曲鹤生咬得格外重。
陆冠清淡淡瞥了眼他,神色不改:“山长留的课业完成了?每日需看的书看完了?什么都没完成,又何来无聊一说,书院弟子理应好好修行。”
陆冠清的视线淡淡转向曲鹤生手里残败的草:“而不是摧残草木。”
曲鹤生僵硬了片刻,嘴角勾起礼貌而不失风度的笑弧,知道再说下去也会是一场烦人的说教,百无聊赖地点头:“师兄说的对,师弟甘拜下风。”
本以为是揪住了陆冠清的小辫子,没想到还是自己自找麻烦。
“山长呢?”
曲鹤生兴致不高:“早出去了,谁知道出哪了,说不定也是去看好友了……”
话音未落,陆冠清一个冷淡的眼神扫过,刚要开始管教这个师弟:“师道……”
就见曲鹤生白了他眼:“行了,我不说还不行。”
突然,曲鹤生眼睛也眯了起来,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无辜:“时谷主可要为我评理啊,陆师兄这种时候夜会旧友……”
时谷主本要无视他们,擦肩而过的动作一顿,温和的眉宇让他看起来宛如一位翩翩如玉郎君,可口中却是与样貌完全不匹配。
他笑了声,声音温和有礼,看向陆冠清的眼眸却带着明显的厌恶与嘲弄:“那你是想要我夸夸他吗?”
说完头也不回进了阁楼。
陆冠清的身姿依旧挺拔,可曲鹤生却感觉到一股低压。
曲鹤生眉头一挑,直觉这两人有问题,毕竟这看起来就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只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也没这么不对付,今天晚上这两人好像格外不对劲。
曲鹤生下意识摸了摸下巴,决定等下次再去看看陆冠清那位“旧友”,直觉说肯定和白日里那只小鸟有关系。
医修里的天才时修尘和阵修里的翘楚陆冠清,这种人之间的故事才会让人有探究的欲望嘛。
只是曲鹤生没想到,这下次一等就是七天。
曲鹤生捂着伤口在狭小的空间勉强动了动,侧耳倾听着外面雨声越来越大。
昨日夜里,山长察觉到妖气所在位置,带着陆冠清去了,时修尘则是早早出门巡诊。
留他一个人在城中,曲鹤生正想着有时间去找找江初篱,没想到半路遇上了正在啃食尸体的妖族。
他当机立断追上来,却不料这妖族似乎早有所埋伏,在夜色掩映下,不仅摆脱了追杀还重伤了他。
不得已,他只好寻了个狭窄的山洞,暂时躲避。
曲鹤生头脑快速运转,这场暴雨下得有好有坏,好处是,足以让追杀他的妖族暂缓脚步,坏处是他的师门也很难找到他。
也不知天道是否能眷顾他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失血过多让曲鹤生无法克制困意,他脑袋昏昏沉沉,倾听着外面的雨声更显清晰,脚步声也开始明朗。
等下!
曲鹤生猛的睁开眼,费力地直起身子,想要通过缝隙看清来者。
混加在雨声中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曲鹤生的心疯狂抽动起来。
一只干净的手翻开泥泞的土,曲鹤生抬眼看去。
眉目如画,明眸善睐,不施粉黛,却宛若姑射仙人,曲鹤生忽然一阵恍惚。
她斜撑着伞,鸦羽般的长发被斜着的雨水打湿,星眸中却隐约着喜色,她眉眼弯起,声音隔着雨幕传到了曲鹤生心间。
“找到了。”
第10章 骗子
江初篱伸手拉起曲鹤生,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清晰的声音透过雨幕。
“我是陆冠清的朋友,我名江初篱,是陆冠清让我来寻你的,这个是他给的凭证,你应是见过的。”
曲鹤生缓过神来,看着江初篱递来的东西,他没动,可的确认出来是陆冠清贴身佩戴的玉佩。
这玉佩陆冠清平时可是谁都不能碰的。
透过江初篱的面容曲鹤生可以清晰看到她的本体。
一只灰扑扑的小鸟。
他有些诧异,心中略有思索。
和前些日见过不同,却又隐约透露相似的面容,难道是能变换容貌的妖族吗?
“来,手,我先扶着你离开这。”
曲鹤生踉跄着起身,一个不小心,整个身子朝江初篱倾斜过去。
江初篱双手稳稳扶住了他,伞却因为失去支撑掉落在了泥泞的地面。
“先吃些丹药,你身体暂时不能承受灵力,我们待会儿得走着回去了。”
江初篱一只手扶好他,另一只手捡起掉落的伞。
雨色下,曲鹤生望向那双眼眸,一江春水带烟雨,温柔的让曲鹤生透不过气,他下意识避开,口中喃喃着。
“难怪啊……”陆冠清那种家伙会表现出那种样子。
“什么?”江初篱望了望天,想着不知何时才能停雨,低头时却突然听到曲鹤生微弱的声音。
“……没什么。”
走了不知多久,曲鹤生突然停滞咳了出来,血丝从嘴角一点点渗出。
江初篱急忙掏出丹药,送到曲鹤生嘴边,曲鹤生用力吞下,脸上显露出痛苦的神色,半晌,才渐渐平缓下来。
曲鹤生抬眼,眸中稍显一怔。
纸伞将他从淅沥的雨中隔绝,从顺着江初篱的发丝落下。
曲鹤生这才发现,这把没有施加一丝灵力的纸伞一直在向他倾斜。
“好些了吗?”江初篱见他愣着不说话,眉头微皱,以为曲鹤生的身体又出现了其它症状。
“好多了。”他敛下眼眸,不知为何又说了句不相干的话,“雨快停了。”
江初篱被这么一说才发现,雨已经小了不少,她不由得嘴角微微勾起。
“你师兄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我们了。”
曲鹤生心下一触,望向江初篱的眼眸不知为何渐显浓稠的郁色,他细细搓摩了一遍这句话,然后轻笑了声。
“是吗……”
陆冠清忽然脚步一顿,山长察觉到他的挺多,向他看去。
“冠清?”
陆冠清犹豫了片刻摇摇头。
见此,山长也不再追问:“那便快些走吧,鹤生失踪一事,我怕是已经传到曲家了。”
如今也只能早些找到,少些事端了。
山长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见陆冠清跟上来,便回过头。
陆冠清在他身后神色复杂,手指不直觉移到腰间,原本熟悉的触觉不在,陆冠清才想起已经把东西还给江初篱了。
陆冠清抿了抿唇,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昨日他奉山长之令去寻曲鹤生时,意外碰见江初篱,还告诉了她有书院弟子失踪之事。
说出口的一瞬间陆冠清就后悔了。
果然她只是犹豫了片刻,便提出要帮他一起寻人,还要走了“凭证”。
这么多年过去,陆冠清始终不变的一点就是,他没法和她说一句拒绝。
所以他任由她拿着离开,和五十年前一样。
想到这,陆冠清合上眸子,再睁开眼时,又是问道书院自持其重的首席弟子。
只希望山长不要遇见她。
雨势渐渐弱了下来,泥土的清香隐约可闻,江初篱却忽然感觉到一阵不对劲。
“这……”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的杀意从江初篱身后迅速穿过。
江初篱拿着纸伞的手迅速一翻,翻涌的灵力附着在纸伞,纸伞旋动之间,挡下一片杀机,放下伞,江初篱温和的眉宇也显得冷了几分。
地上散落着残破的翠绿竹叶,江初篱轻踏上去,眸子朝竹叶袭来的方向看去,却没有动身去追。
“你去吧。”
江初篱微怔,垂头看向曲鹤生:“我刚才情急之下用了灵力,伤到你了吗?”
曲鹤生笑笑,眸中沉静:“没有,只是妖邪危害一方,这次放过,下次恐怕还会伤到其他人。”
俨然一副名门正派一心苍生的模样。
江初篱莫名觉得曲鹤生这样似乎有些眼熟,只是随即想到他们都是同门,一些理念相同也是正常。
“何况,我能感觉到师兄他们快到了。”曲鹤生抬眼望向不远处,“不用管我,你去吧。”
犹豫了片刻,江初篱将曲鹤生放到一颗树下,又将伞放到他身侧。
曲鹤生正以为她要就此离去,却见江初篱隔开手心,低声念了几句,尚掌心流淌的血色,顷刻化作血珠,慢慢将他包围。
“你身体受妖力侵蚀,难以承受灵力,但这种包含轻微妖力的血珠还是可以的,而且这东西还能暂时保护你一段时间,最多一个时辰,我会回来的。”
曲鹤生心中莫名,幽深的眸子凝视着江初篱却是晦涩不明。
“你是妖族,你不怕我……”
江初篱本要离开的步伐一顿,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莞尔一笑。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何况……”她略顿,“你是冠清的师弟,我知道你不会的。”
因为相信一个人,所以连他身边的人都相信。
曲鹤生凝视着渐行渐远的一抹背影,心中讽刺的同时升起一股烦躁的情绪。
蠢死了。
一个时辰后,曲鹤生猛的睁开眼,直起身子环顾四周,血珠已然消失,他紧攥着手,发现周围依旧平静,眸子渐渐暗下去。
半晌,曲鹤生才又靠回树旁,冷哼了声。
骗子。
“鹤生!”山长眼睛一亮,顺手掐诀,停下了寻人的法器。
陆冠清跟在后面,神情若有所思,见曲鹤生重伤也只是淡淡瞥了眼,像是松了口气。
“你这孩子,着实鲁莽,怎可胡乱追去,我与你师兄寻你不得,恐你遇害,如今你身负重伤,岂不是得不偿失。”山长走到曲鹤生面前,先是紧缩眉头斥责了一通。
“哎呀,山长,如此我可是重伤在身,何况我可是为了大义啊。”曲鹤生朝山长笑眯眯说着。
山长平缓了下紧锁的眉,俯视着曲鹤生:“往后你得多和冠清学学,他虽是你师兄,可行事要比你稳妥多了。”
曲鹤生笑着看向陆冠清,被点到名字的陆冠清没说话,只是静静敛下眸子。
“知道啦,山长说的是。”
“可还能起来?”山长叹了口气,也没再强行说教曲鹤生。
“放心吧,能起来。”
曲鹤生表面笑意不改,稳稳当当站了起来。
“那便回吧。”
“啊,是。”曲鹤生顺手拿起身侧的伞,眸子似是无意地落在陆冠清身上。
“师兄怎么了?你在看这把伞吗?这是路过的一位好心人给的。”
陆冠清收回视线,神色淡淡,似是毫不在意:“嗯。”
山长倒是奇怪道:“这地方还有路过的人?”
“是啊。”曲鹤生精致的眉眼带笑,余光不经意瞥向陆冠清。
问道书院的大师兄像是一座幽深的潭水,惊不出一丝波澜,他淡淡开口,却让山长的注意从曲鹤生身上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