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牡丹笑着摇摇头:“两码事,要不是你,阿宏他如今也不会这么有精神,几年了,没见他那么意气风发的样子。”
说到这里,沈牡丹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工作,真的愁死人了。姑姑心里清楚,你真是个好心眼的,连上报纸的风头都让给那傻仔。”
陈兰君说:“我们是一家人,而且姑姑也是聪明人,没有阿宏哥知青的名头,这小摊是做不起来的,报纸也是上不了的。”
话虽如此,但沈牡丹母子的态度的确令她感到舒心。既然已经说到这里,陈兰君便打算将事情做个简单的交接。
她将手中筷子放下,握一握沈牡丹的手,语言诚恳:
“我的初衷就是挣些钱,好交复读的学费和生活费,现在托姑姑和阿宏哥的福,赚到了,我已经很开心,以后的知青小摊我无法帮忙,那么收益自然就是你们的。”
沈牡丹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行,怎么能独占呢?你就是不在这里,我也会盯着阿宏,让他把一半的钱汇过去。”
“姑姑这样说就没道理了,我什么事都没做,阿宏天天风里吹日头里晒的,怎么能和我一样。”陈兰君说,“最多,给我个一成当分红就了不得了。”
沈牡丹还想说些什么,陈兰君握着她的手晃一晃,拉长了语调,撒娇一样:“姑姑,我还想长长久久地和你们相处呢,你也得让我心安。”
亲兄弟明算账,纵使这一下沈牡丹和赵宏答应了许多分红,可日积月累下来,肯定是有怨言的,为了个八百十块的,划不来。
沈牡丹也是聪明人,闻弦知雅意,略微想了想,便明白了。两人于是达成一致,开始聊起摆摊的趣事来,一边喝着茶、吃茶点。
谈了一会儿,陈兰君的余光瞥见邻桌的邵清和起身往外走。
她垂下眼帘,思考了两秒,同沈牡丹说:“我好像看见那边有个熟人,去打个招呼。”
穿过熙攘的人群,从茶楼出来,骑楼门前,一条水泥马路停着一辆小轿车,一人拉开车后座的车门,邵清和弯腰,正要上车。
预备关门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喊:“小邵总!”
柔和且明亮的女声,令他想起阳光明媚的午后,三角钢琴演奏《卡农》。
邵清和漠然抬眸,一个极清丽的女孩子从骑楼的连廊内走出,踏进日光里,头顶是澄澈如海洋的淡蓝的天。
女孩子走过来,说:“不好意思,我刚才听到你们说话,是建造的物资被卡了吗?”
“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体面人该做的事。”邵清和用低沉的声音说。
陈兰君笑着说:“正巧,我不是个体面人。”
她撩一撩耳边坠落的碎发:“我有个建议,和大领导汇报一个开业日期,然后在报纸新闻上刊发,让这个日期广为人知。然后,用这个开业日期倒逼着人做事。看在面子的份上,他们会开绿灯的。”
邵清和不作声,思索了一刹那。
不得不说,在内地这种面子大过天的人情社会里,这女孩子提的建议是有参考性的。大约是知识分子家庭、或者干部家庭的女孩子吧?不然如何养成这样有见识的性子。
他一向不耐烦与蠢人打交道,幸好这冒冒失失的女孩子不全然是个蠢人,他问:“非亲非故,你为何要给建议?”
“我上辈子欠你一回。”
虽然是实话,但听起来很不靠谱。陈兰君补了一句:“开玩笑,其实我是日行一善,你刚好有了这个运气。”
邵清和好看的眉眼略有些疑惑,他又问:“请问芳名?”
“我叫雷锋。”
陈兰君笑起来,忽而一动,跑回茶馆去。
点心吃过、茶喝尽、话说完,陈兰君与沈牡丹去逛了逛国营商店。
她分别为家人挑选了礼物,给爸爸买了一双皮鞋,给妈妈买了一件的确良衬衣,给小妹的是一只钢笔。
付账是极其有时代感的方式,柜台的营业员将票据和钱收好,小心地用一只铁夹子夹住,举起手臂夹在上方的一条铁丝上,“嗖”的一声从这端的柜台飞到那端的账房。
等到离开的那一日,这些朋友们一个个都买了站台票,送陈兰君上站台。
有一个算一个,都送了她礼物,从麦乳精到衣服料子,不可谓不用心。
但最令陈兰君感到惊讶的,是一位知青送的笔记本。
打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是高考复习题。
这个知青说:“这是我亲戚从外省寄给我的高考复习资料,是真的不错,我谁都没借,这本是单独抄给你的。”
他是后来跟着学摆摊的待业知青之一,实际没有得到陈兰君多少指导,但一直心里感激,因此愿意把这本复习资料赠给她。
陈兰君愣了一愣,很郑重地收下了。
火车开动的时候,赵宏、庞小M和其他知青都使劲朝挥手:
“一路顺风啊!”
第11章
天热,绿皮火车的车窗全部大敞着,哐当哐当的声音里,风肆无忌惮地吹,很畅快,但也有不好的,眼睛会时常被凌乱的发丝遮住。
到站的时候,陈兰君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发,下了车。
比起离开家乡时的两手空空,她现在左右一个深绿色的旅行袋,右手一个深绿色的旅行袋,肩上还垮了个掉了漆的军水壶,那是沈牡丹硬塞给她的,要她路上多喝水。
月台上人很多,旅客匆匆忙忙往出站口去。
陈兰君懒得挤,特意慢吞吞地下了车,走走歇歇。
快要到出站口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兰君?”
回过头,站台边一个穿铁路职工制服的年轻女子,欣喜地朝她挥手,是陈兰君的同学,刘安安。
刘安安三步做两步走过来,说:“真是你呀,我还以为看错了。没吃饭吧,走,跟我去食堂吃去。”
说着,她抢过一个行李袋,挽上陈兰君的胳膊。
“听同事说你来找过我,我后来放假还去你家看过呢!说你去姑姑那里探亲了,可算回来了。”
正是饭点,单位的食堂正热闹。
见了刘安安,好些人都笑着打招呼:“安安来了,这是谁啊?”
“王姨,这我同学!”
……
不是阿姨,就是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刘安安作为铁路职工子弟,基本上是这些前辈看着长大的,因此关系不错。
刘安安特意打了两个荤菜,说:“这个炒油渣,最香了,你尝尝看。”
难吃到肉的年代,熬猪油炼出来的油渣可是好东西,炸的金灿灿的,酥香焦脆,嚼起来满口香,最是下饭。
陈兰君就着炒猪油渣吃了小半碗饭,一抬头,看见刘安安的笑脸。
“你这家伙,不吃饭,笑什么?”
刘安安说:“我高兴啊,和你这样坐着一起吃饭,就像以前在学校食堂里一样。”
她是高二的时候顶了爸爸的职位,离开校园的,人人都说她有福气,直接顶了职,不用再操心其他,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刘安安偶尔还是会怀念在高中校园里的时光。
上班之后,一起工作的同事大多数是长辈,没有同龄的朋友可以往来,确实觉得少了些什么。
陈兰君瞧她神情,也猜到了几分。
她也笑起来:“行,蹭你一餐肉票,就勉为其难逗你笑笑好啦。”
有说有笑地吃完一餐饭,两人将行李袋暂时放在食堂,请食堂的大爷帮忙照看一下,如同在学校里一样,去洗碗。
食堂旁边的榕树下,有一排长长的水槽,拧开水龙头,一边冲一边聊天。
“怎么样,穗城好不好玩?”
“是个好地方。”
见左右刷碗的人走了,刘安安挨得离陈兰君静些,轻声问:“哎,你是不是……去穗城想做倒卖生意啊。”
陈兰君抬眼看她,惊讶于她的敏锐,转念一想,作为铁路系统的子弟,能想到这个也正常。
胆子大的,在改革开放初期就敢通过铁路来捎带货物倒卖了。
陈兰君沉吟道:“你怎么问这个?”
刘安安说:“你那袋子,还挺沉的。”
她皱了皱眉:“若是真有,你偷偷和我说,我还能帮你打个掩护。可千万被抓到了!我跟你说,上周,有个人就被抓到了,立刻送到‘打办’(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学习班去了。”
陈兰君摇摇头:“我真没做这个,带的都是些土特产,给家人朋友的礼物,还有给你的呢。”
“还有我的?”
“当然啦。”
回来前,她特意去了百货商店和食品公司,买了好些小玩意儿。给朋友准备的,是头花。这年头卖的头花样式很简单,不是黑的就是蓝的,但是质量很好,能戴很久。
刘安安拿到蓝色头花后,立刻戴上:“好看吗?”
“好看,特别好看。”陈兰君笑着回答。
聊了一会儿,刘安安依依不舍地送陈兰君去坐小巴。
“等过两天你回来读书,放假的时候一定要常来找我玩,一定哦!”刘安安反复叮嘱。
“好,我们之后会经常见面的。”陈兰君说。
说起来,如果按照之前的轨迹,陈兰君与刘安安是不会有此刻的相见的。她会老老实实呆在乡下教书,而她会在县里继续工作,然后随着时光的向前蜿蜒,两人如同像两条短暂相会的铁轨,各自奔向各自的前路。后来,有一次回老家收拾照片,陈兰君翻到了之前的相册。黑白旧照片里,两个少女紧紧握着手,笑容明媚。
可是,照片里那样要好的学生时代的朋友,其实已有十多年未曾相见了。
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理由,比起电影小说里因为爱上同一个人而决裂的好姐妹,她俩的再不相见实在过于平淡,静静地失去了联系。
小巴颠簸着起步,在隔壁大婶篮子里的母鸡的注视下,陈兰君用力地向刘安安挥挥手:“回去吧,过两天见。”
又是几个小时的路途。
等陈兰君终于走在老家的田野上,已是黄昏。
夕阳晚照,洒在水田上,一片浮光跃金。
陈兰君回来的时候,小妹正在屋前喂鸡,仰头一见姐姐的身影,手一抖,糠谷撒了好些,引得鸡们咯咯咯叫,大声感谢大自然的恩赐。
“爸!妈!姐姐回来了!”
小妹将手中簸箕一收,一边向爸妈报信一边上前迎接。
爸爸陈志生从堂屋跑出来,妈妈郑梅从灶屋探出个头。
不同于陈志生和小妹的嘘寒问暖,郑梅板着个脸,只用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陈兰君一番,确认这丫头手脚都是齐全的,也没有被打的迹象,这才松了口气,依旧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的进了灶屋。
陈兰君卸下身上的东西,小声问:“她还没消气啊?”
陈志生给她使眼色:“差不多了,你去,好好地和她道个歉。”
陈兰君依言跟进了灶屋,低眉顺眼的。
“阿妈,我回来了。”
郑梅不看她,依旧冷面地挥动锅铲,将大铁锅里的青菜盛出来。
陈兰君又凑到郑梅右边,挤进她视线范围内,眨眨眼:“妈,我错了――”
郑梅从鼻子里出气,没骂她,也没说接受了她的道歉,却说:“去,拿一坨腊肉来。”
陈兰君脸上有了笑意,应了一声,去取腊肉。
在堂屋靠后的地方,屋顶吊着个竹篮,放下来,里边卧着一块黝黑的腊肉。这是特意留着,若有贵客登门或喜事发生时添菜用的。
取下腊肉,切一小块,自大缸里舀水冲洗,放在案板上切成小块。
母女俩个虽不说话,但配合默契。
郑梅炒菜的时候,陈兰君用火钳拨动着土灶里燃烧的树枝柴火,调整火候。
今日天气好,天边有淡紫色的霞光。
陈志生将屋里的四方桌搬出来,挪到屋前的草坪里。小妹从橱柜里抱出一叠白底蓝圈土瓷碗,依次摆好。陈兰君则忙着在灶屋与露天餐桌之间传菜。
等到灶屋里的郑梅停止挥动锅铲,晚饭也该开始了。
香喷喷的一碗炒腊肉摆在四方桌中央。
家人围坐在一起,同村邻家养的黄狗嗅见风中的肉香,颠颠地奔过来,在桌子底下围着人腿转悠。这是一只才一岁的小狗,扔一块肉皮过去,狗尾巴左摇右晃老半天,甚至愿意就地打个滚儿,露出柔软的肚皮以示友好,憨憨的,很可爱。
陈兰君于是又丢了一块,再度收获小狗赠送的一个热情蹭蹭。
饭桌上,小妹叽叽喳喳问着陈兰君的经历,“姐姐,你摆摊是不是要很早起来呀。”
“当然,差不多凌晨两点得起来吧。”陈兰君简要说了说。
谁知这丫头听了,一张小脸皱成苦瓜,以一种万分同情的眼神注视着她:“姐姐,你太辛苦了。”
陈志生也说:“是,二妹,这段时间累着了吧。”
“是有点累,”陈兰君夹了一筷子肉,“但有肉吃,也值了。”
郑梅依旧板着脸,很严肃的模样,手上的筷子夹了一大块肉,然后在半空中转向,将肉都放在了陈兰君手里。
陈兰君看看肉,又看看她。
“看什么看,吃饭。”郑梅说。
于是低头吃饭。
晚饭过后,小妹去洗碗,陈志生则点燃了灶烧水。女儿回来了,怎么样也得烧上一锅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一个澡。
趁着一点余晖,陈兰君将椅子搬至檐下,整理她带回来的东西。
郑梅拿了把大蒲扇坐在旁边,替她扇风兼赶蚊子。这也是习惯使然,陈兰君不知为什么,总是比家里其他人更吸引蚊子些。所以郑梅就备了两把蒲扇,拿在手上下意识地就帮她扇一扇。
挨得近了,她瞥见陈兰君眼下的青黑,目光停了许久,再想到方才吃饭时小妹问的话,只觉有些心疼。
她把二妹养到这么大,尽可能的让她少吃苦,安安稳稳读书,结果这妹子性子倔得像牛,自己偏偏要找苦吃。
说来说去,还是他们当爹妈的没本事,要是年轻时自己再拼一点就好了,不至于连供女儿读书都要抠抠索索。
“妈,这是给你的。”
陈兰君从军绿色行李袋里翻出一件白色衬衣,特意展示给她瞧。
“看,这是‘的确良’。”
所谓的确良,其实就是一种涤纶面料。虽然在之后,大家都追求天然的面料比如纯棉面料,但在现在,的确良可是在衣料市场称王称霸,备受追捧,因为它耐穿且料子不显皱。曾经有个笑话,说的是有个人买到了一件的确良内裤,想要显摆,却无门路,于是自己制作了一个牌子,上书“内有的确良”几个字,挂在身上四处走动,大肆显摆,这劲头和之后的人买了名牌包名牌手表类似。有一日,这人想上厕所,进公厕前将牌子暂时挂在门口。然而方便完出来一看,呵,好长一条队伍,个个翘首以盼,问:“里面的的确良什么时候发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