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搂紧一点,这样背着,太重!”裴源行终是忍不住,压下心头的那点复杂,先打破了沉默。
云初淡声道:“世子爷还是放妾身下来吧,妾身可以自己走。”
他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你又走不快。”
“世子爷,容妾身直言,您背着妾身,走得也并不比妾身自己走得更快。”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轻柔,可落在他耳中,却品出几分她耐着性子、跟个胡搅蛮缠的孩子分辩道理的味儿。
裴源行微微有些失落。
他拼命想要待她好些,偏生又不知从何做起。
总盼着她能跟他靠近些,却总又让她离他愈发的远。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些。
她嫌他走得慢,他走得再快些便是了。
直到进了颐至堂的院门,裴源行才放下了云初。
她还未站稳,裴源行已朝她面前凑近些许。
“世子爷……”云初朝后退了一步。
“别动!”他的声音里有几分落寞。
他一面说,一面用修长的手指给她整理衣襟。
屋里,杜盈盈透过支起的窗子刚好看到了院子里的这一幕……
听雨居,云初坐在临窗的炕上盯着窗外的一株冬青树。
和前世一样,杜盈盈还是来了侯府。
只是她想不明白,今生盈儿姑娘怎地来的这般早。
前几日裴源行提过,说是要出门接一位女子回府。
那会儿她便知道他要去接的人就是盈儿姑娘。
前世,裴源行就是在十月底出的远门,十二月中旬的时候,他带着盈儿姑娘回了京城。
是以,前几日裴源行提起接人之事的时候,她并不觉着不对劲。可今日见着盈儿姑娘,她很是诧异,怎地盈儿姑娘脚程这般快。
不仅如此,与前世相比,今生发生的很多事,都变得跟前世不大一样了。
今世她仍是在灯会上受了伤,而后嫁进了侯府,可跟前世不同的是,今世裴源行去云宅给她送了药,还为她请来了倪大夫。
前世,她因盈儿姑娘吐泻之事被罚跪祠堂,之后来替她做针灸的亦是这位倪大夫。
是巧合还是偶然呢?
云初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她又想到了新婚当夜。
今世裴源行依然不喜她,这一点裴源行明明白白地说了,可新婚当夜他却留在了听雨居,而不是如前世那般去了书房过夜。
然后是回门那日,他陪她一道回了云家。
再后来,她生辰日,他送了她一块玉佩。
还有那日他问她梦见了什么,她回答,她梦见自己被烧死在一场大火里,裴源行却说,这事绝对绝对不会再发生。
他为何说“不会再”?
她总一心记挂着旁的事,却因此忽视了很多细节。
要不是方才裴源行背她的时候问了她一句“要下雨了,你的脚会不疼?”,她都不会对他起疑心。
今生她虽还是受了伤,但是比起前世,大夫只去了云宅两回便没再去了,因而留下了病根,今生却因着有倪大夫的细心照拂以及裴源行送的药粉,腿脚恢复得极好。尽管每逢下雨,她的右脚还是会隐隐作痛,却比前世那种苦不堪言的疼痛好了不知多少。
可裴源行又怎会知道,每逢雨天她的腿脚会疼。
她从未跟他提过半句。
既然如此,他又是从何得知的?
只有伤了腿的人,才深知腿疾之苦,旁人哪能体会半分?
云初叹了口气,换了个坐姿继续沉吟着。
是了,他自然是知道腿伤之人的苦楚的,如果裴源行也是重生之人的话。
她曾梦见他拄着拐杖在她墓碑前烧纸钱。
他的腿也瘸过,所以他才会知道腿疾会在阴雨天发作。
第三十一章
颐至堂。
众人回去后, 太夫人又拉着杜盈盈聊了好些体己话,拨了两个自己的丫鬟去她屋里伺候,细细叮嘱了两个丫鬟好些话, 想着舟车劳顿的, 这才放杜盈盈回屋歇息去了。
丫鬟琥珀替杜盈盈摘了钗环卸了妆, 又吩咐人打了热水服侍姑娘沐浴。
沐浴出来,杜盈盈靠在大迎枕上, 一旁, 琥珀拿着一块干帕子,仔细地替杜盈盈绞着湿发。
窗外树影摇曳,杜盈盈出神地望着窗外, 忽而想起院子里的那两道身影——
男人身姿高大挺拔, 动作却温柔细致, 替他面前的女人整理着衣襟。
男才女貌, 分明是顶赏心悦目的一幕,可落在她眼里, 却觉得那画面莫名的刺眼。
她咬了下唇, 眼神晦涩:“琥珀, 你可瞧见源行哥哥的那位夫人了?”
外祖母已经私底下跟她提过了,在外祖母的眼里她仍是杜家的二姑娘杜盈盈, 是外祖母放在心尖尖上的外孙女,可若是去了别处, 在旁人眼里, 她便是外祖母因觉着投缘刚认下的义孙女裴盈儿。
既然如此, 她见了裴源行自然能唤他一声‘源行哥哥’。
琥珀绞发的动作一顿, 愣愣道:“姑娘说的,可是那位跟着裴世子一道进屋的女子?”
“我说的便是她。”
琥珀以为杜盈盈只是随口问问, 便笑了笑,感叹道:“奴婢瞧着,那位少夫人长得倒是颇有几分姿色。”
听太夫人说,少夫人不过是一个寻常商户的女儿罢了,就凭她的出身,哪就配得上侯府的世子爷了?
若不是她那过人的容貌,便是有着天大的恩情,世子爷怕是也不肯娶她进门的吧。
杜盈盈有点不屑地冷哼一声,面上却带着笑:“哦,琥珀你也觉得她长得貌美?那你瞧着,是少夫人长得更好看些,还是你家小姐更好看些?”
琥珀这才察觉到自己说话不防头,一时惹得主子心里不痛快了,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忙陪着笑,道:“那自然是姑娘漂亮了。容奴婢说一句实心话,那少夫人至多也只能算是长得比寻常丫头好看些,跟姑娘的花容月貌比起来,那可是差得远了。”
杜盈盈的心里头分明是愉悦的,却故意板着张脸,撩起眼皮白了琥珀一眼:“是吗?你这小蹄子嘴里没几句实话,惯爱拿话哄我!”
琥珀忙反驳道:“姑娘您可错怪奴婢了。奴婢嘴笨,但奴婢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哪敢骗姑娘您哪?奴婢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姑娘长得更容貌端丽的女子!”
“你紧张什么,我也不过随口问你一句罢了。”杜盈盈捏着帕子掩唇轻咳了两声,“不过我瞧她那模样,倒也算得上是容貌不凡。”
“姑娘,女子的容貌固然重要,可奴婢觉着,那少夫人虽长得有几分姿色,但奴婢听闻她只是商户之女,今日一见,少夫人的打扮和气质果然很是一般,一瞧便知是普通人家里出来的。”
她偷偷瞄了眼杜盈盈的脸色,笑吟吟道,“比不得姑娘您半分呢。”
杜盈盈扯了扯帕子,看着琥珀似笑非笑。
她幽幽长叹了一声,道:“她虽家世一般,倒是个有福气的,竟能嫁给源行哥哥,还成了他的正妻。”
琥珀满脸不屑道:“话虽如此,但那又如何?恕奴婢直言,光瞧太子殿下便知道了。”
“太子哥哥?!”杜盈盈面上带了点疑惑,“这跟太子哥哥又有何干系?”
“姑娘您忘了?咱家大姑奶奶跟太子殿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嘛。太子殿下虽娶了太子妃,但他平日里最最放在心上的却是大姑奶奶,奴婢倒觉着,若非有祖制约束着,太子妃想要见太子殿下一面呀,只怕也难!”
杜盈盈眉眼含笑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又丢下一句:“你这小蹄子胆子倒是大,竟连太子哥哥的事也敢随便拿来编排!”
琥珀吓得脖子一缩,赶忙伸手捂住了嘴。
杜盈盈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横竖眼下屋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用太拘着,你想说什么便说吧。只是一件,这可不是咱杜家,你出了这屋门可莫要多嘴,若是惹下什么大祸,连我也护不了你!”
琥珀忙不迭地点头道:“姑娘放心,奴婢省得。”
两人一时无话。
须臾,杜盈盈忽而问道:“你方才说……”
琥珀忙回道:“奴婢想着,太子妃虽不得太子殿下欢心,却又不是少夫人能相比的。太子妃终究是高门名媛,纵使在太子殿下面前不得宠,因她身份的缘故,太子殿下也定会敬重她几分。倒是今日这位少夫人,她又算是什么出身,世子爷又怎会把她放在眼里?”
杜盈盈歪着头,看着琥珀:“是吗?”
姚嬷嬷跟着风清进了居仁斋。
待风清退出了书房,裴源行抬眸看着姚嬷嬷,目光沉沉:“知道我为何叫你过来吗?”
姚嬷嬷来之前虽已猜到了几分,但心里还是不免一惊,已是脸色惨白,忙跪了下去:“老奴有罪。”
裴源行缓缓颔首,冷哼了声:“你倒是识时务,我尚未问你什么,你便承认了。”
“老奴不敢欺瞒世子爷。”
“不敢欺瞒我?!不敢欺瞒我,那你给初儿灌的又是什么好东西!”
姚嬷嬷两颊微颤,攥紧的手指用力到几近泛白:“老奴自知有罪,不敢奢求世子爷的宽恕。”
裴源行眼中多了几份冷意:“姚嬷嬷,你是我娘亲留给我的人,你明知在这个侯府里,你是我为数不多还愿信上几分的人。我把听雨居交到你手里,由你来全权打理。我以为有你在,我便能放心地在外面博一番天下。可你却做了什么?你跟太夫人联手,给初儿灌避子汤,你到底是何居心?”
明面上他虽会唤太夫人一声‘祖母’,可他心里头从来是不认她的。
多年来他一直提防着府里的所有人,却没料到他最信任的姚嬷嬷也会背叛他,也会有胆子联手太夫人对付他。
“我若是不问你,你是不是还想继续瞒着我?你是想看着初儿再无生养的可能,你便高兴了,觉得自己立下大功,能去太夫人那边领赏了?”
姚嬷嬷眉眼低垂,轻声道:“那日太夫人遣了春兰将汤药送来听雨居,春兰虽说那是太夫人赏给少夫人调养身子的补药,可老奴一闻便知那是避子汤。”
她抬眼望着裴源行,“世子爷,您可知老奴为何看穿而不说穿吗?当年阮姨娘临死前将您托付给老奴,老奴便答应过她,此生便是拼上这条老命,也要将您照顾得妥妥帖帖。”
裴源行的眼眶难得地红了红:“你既是答应过我娘亲,为何还要背着我害我妻子?”
“世子爷,容老奴直言,难得太夫人跟老奴利益相同,老奴又怎肯错失这个机会不帮太夫人一把?
“当初云家使计攀上了您,侯爷也不知道心疼您,害您白白成了两家人的牺牲品,不得不娶了少夫人进门。云家做事卑鄙无耻,且出身低微,少夫人不配为您生下孩子,成为您嫡子的生母!”
她仰起头,大义凛然道,“世子爷,您前途无量,往后是要做大事的人,您真正需要的,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高门贵女,能在背后默默扶持您,有着势力强大的娘家给您当靠山,而不是少夫人这样的商户之女!
“当年阮姨娘病逝,您才不过五岁,便被侯爷带去了侯夫人的屋里抚养。侯爷见侯夫人没了自己的亲骨肉,怕侯夫人伤心才将您送去侯夫人的身边,却从未去想过,侯夫人是否真心待您,您在兰雪堂是否过得好。”
世子爷长得像阮姨娘,侯爷的几房妾室皆跟侯夫人长得有几分相似,阮姨娘的眼睛更是和侯夫人的像极了。
世子爷长得肖似夭折的大少爷,侯爷便将世子爷送去兰雪堂寄养在侯夫人的名下,这不是将世子爷当作大少爷的替身又是什么?
府里人人都道世子爷是个有福气的,旁的庶子哪有像他这般养在嫡母房里来得尊贵,可又有谁能体会世子爷做替身的苦楚。
“老奴何尝不知您这些年来的隐忍和蛰伏,您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为自己争口气,不用再受他人的摆布,阮姨娘若泉下有知,能为您感到骄傲吗?老奴不知太夫人为何要给少夫人送来避子汤,老奴只知道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夫人诞下孩子,毁了您的前程!”
若非跟太夫人抱有相同的意图,她便是冒着得罪太夫人、被太夫人发卖赶出侯府的风险,也断不会听凭太夫人把手伸到听雨居。
裴源行看着姚嬷嬷,冷峻的面容一片阴翳:“我娘亲并非出身名门,我也只是个妾室生的庶子,可你该明白,我若是有能耐,即便在任何人眼里我只是个身份低贱的庶子,我也能替我自己挣个好前程!
“你说我该娶个高门贵女,靠着妻子娘家的势力一步登天,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若是个中庸无能的,莫说有没有妻子娘家这座靠山了,即便我贵为嫡子,我也只能守着份家产坐吃山空!”
姚嬷嬷一时无言。
她是亲眼看着裴源行长大成人的——
他跟阮姨娘相依为命时受的苦;
阮姨娘逝世后他在侯夫人房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人眼色过日子;
府里另外几个姨娘因嫉恨他,在背后对他使的绊子;
他在沙场上浴血奋战打了场胜仗归来,才开始在圣上露脸,侯爷才待他另眼相看些。
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些年来他过得有多不易。
他应娶个品行高洁、温柔敦厚的妻子相伴相随,帮他管理后院,扶持他登上高位,而不是娶一个攀高结贵的商户女。
“我当初的确是不情不愿地娶了初儿,可她既然已是我的妻子,我便尽力护她周全。我若是连自己的妻子也护不了,尽想着依靠岳丈家的势力一步登天,那我又算什么男人,又有何颜面谈什么前程!”
裴源行眉宇间透着沉稳和坚定。
姚嬷嬷突然觉得眼前变得明亮起来。
是她老了,脑子糊涂了,她该相信行哥儿的,不该帮着太夫人对少夫人下手。
姚嬷嬷的神情变化尽数落入裴源行的眼中。
她觉着懊悔,可那又如何,听雨居已经容不下她这样的人了。
今日是看着太夫人给云初端来避子汤却佯装不知,那么明日呢,她是否又会为了旁的缘故加害云初?
她是下人,她违抗不了太夫人,这些他并非不明白,可她却不该瞒着他此事!
前世,姚嬷嬷是否也任由那一碗碗避子汤被人送进了听雨居,而他自己,竟也是个眼瞎的。
姚嬷嬷低眉顺眼地垂手跪在案桌前,忽而瞧见一双云纹皂角靴缓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姚嬷嬷,你服侍我这么多年,你该清楚我的脾气,我最恨的便是算计我、在我背后捅我刀的人!”
“求世子爷责罚。”
裴源行向她投去凌厉的一瞥,果决道,“念在你曾经救过我娘亲,又尽心服侍我多年的情分上,我不会发卖你,你知道该怎么做。另,我给你三日时间,你将你的东西收拾干净,三日后,我不想再在侯府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