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桌前,替自己倒了杯水。
已过去半宿,茶水早已变得冰凉,云初没去在意,一口饮尽茶盏里的冷茶。
一盅冷茶下肚,只觉得腹中难受得紧,可烦闷的情绪并没消除几分。
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想要透透气。
不过片刻,身着中衣的青竹便敲门进了屋里。
青竹扶着云初在桌旁坐下,不免担心地道:“二姑娘,这三更半夜的,您不好好歇着,在窗前尽吹冷风做什么,万一着了凉可怎么好?”
看见云初光着脚坐在桌前,她越发感到心疼了,出声埋怨道,“二姑娘,眼下虽说天气已变得暖和些了,可夜里仍是冷得很,您哪能不穿上鞋子在屋里走动哪!”
云初垂眸看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耳中分明听得见青竹的絮絮叨叨,脑子却乱成一片,听不明白青竹到底在说些什么。
埋在心底的酸涩,从未像现在这般浓过。
她抬起头望着青竹,问出了憋在心里头的疑问。
“青竹,他就要娶妻了……”云初摇了摇头,又道,“明明与我无关的,可为何我……会这般……”
她说得结结巴巴的,哪还有半点她平日里的冷静镇定模样?
青竹被她的样子骇了一跳,忍不住反问道:“他?!”
只一瞬,她便明白过来了,“二姑娘问的,可是世子爷?”
二姑娘平日里鲜少出门,便是出一趟门,也总是避着男人,唯一跟二姑娘稍有接触的,也就只有世子爷和顾郎君了。
顾郎君待二姑娘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她终究在二姑娘身边伺候多年了,二姑娘的心思不说了解个十分,总也能猜透个七八分,是以她哪会瞧不出来,二姑娘心里虽敬重顾郎君、信任顾郎君,可二姑娘对顾郎君并没有那层意思,只是将他当作自己的亲哥哥看待。
至于裴世子……
近来裴世子频频来找二姑娘,裴世子为二姑娘做的那些事她也并非全然不知。
何况裴世子又跟二姑娘成过亲当过夫妻,两人朝夕相处,难免会生出些感情来。
二姑娘跟裴世子提出和离之前,她便犹豫过要不要劝劝二姑娘,她那会儿就已瞧出来裴世子一心护着二姑娘,凡事总想着二姑娘。
日久见人心,二姑娘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怎会察觉不到裴世子对她的情意。
今日她虽未能跟着二姑娘一道进皇后娘娘的殿里,不过能牵动二姑娘情绪的,应该就只有裴世子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二姑娘先前看不透自己的心思,今日见了皇后娘娘,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现下倒是想明白了些。
云初被“世子爷”这三个字刺得浑身僵硬了一下,眼睫微微垂下,低低地道:“没什么,我会想明白的。”后半句她说得很是含糊不清。
青竹仍愣愣的,踌躇着不知该再多劝几句,还是索性换个话题让云初别去想这桩烦心事。
愣神间,云初已抬起眸子,朝她微微笑起来:“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我也要睡下了。”
青竹忙应了声是,扶着云初到床榻前躺下,又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退下了。
那夜过后,云初又恢复了昔日的沉着样子,每日仍忙着调香,间或埋头看看香谱、香录。
青竹也不确定二姑娘这是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还是已然放下了。
她没敢问,云初也没再提起过此事。
这日,云初去了趟香料铺子瞧瞧店里的情况如何。
回家的路上,刚过了东门大街,云初、玉竹和青儿便看见一个年轻的后生拦住了刚从药铺子里跑出来的月朗。
那小后生瞧着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北定侯府当差的,只不过云初不记得他是在哪个院子里当差的。
月朗本就走得急,又冷不丁被南枝扯住了胳膊,抱在怀里的一包药材撒了一地。
月朗从散落在地上的药材上收回目光,死盯着南枝:“你,你……”
他终究是世子爷身边伺候的小厮,礼数规矩向来挑不出任何毛病,哪会像市井泼皮那般无理取闹,支吾了半天也骂不出什么话来。
南枝平日里跟着德哥儿没少做荒唐事,见月朗如此,嬉皮笑脸地道:“素日里不是挺盛气凌人,总拿鼻孔看人的么?怎么,现如今你家主子得罪了圣上,又被夺去了世子之位,被侯爷命人开了祠堂除了名,知道自己落魄失了势,没胆儿骂人了么?”
月朗满脸愤恨:“南枝,你少胡说八道!是我家公子不稀罕世子之位,并非是侯爷夺了他的世子之位!”
南枝双手叉腰,偏头看向站他身旁的小后生,朝着月朗扬了扬下巴:“瞧瞧这小子,都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了,还在爷我面前嘴硬!”
一旁的同伴脸上堆着笑,忙不迭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哪能跟您比呢?赶明儿三爷当上了世子爷,您也就跟着风光无限了。”
闻言,南枝笑得狡黠,摇头晃脑地道:“那是。”
同伴是个机灵的,赶忙奉承巴结道:“等明日三爷被封了世子爷,爷您也能跟着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到了那时候,爷您可要罩着小的,小的下半辈子可就指望您了。”
南枝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越发欢了:“那是。爷可不是那起忘本之辈,你就等着吧,等我跟着三爷发了迹,爷有的,自然也有你一份。”
云初心下了然。
跟月朗起了冲突应是侯府三少爷裴源德身边的小厮,眼下见裴源行失了势,又见月朗身边没旁人替他主持公道,便起了当街羞辱月朗的念头。
玉竹难以置信地扯了扯云初的衣袖,一脸惊愕地道:“这些人在瞎说些什么呢,侯爷怎会开了祠堂除了世子爷的名?”
云初抿了抿唇没作声。
裴源德的小厮南枝明知月朗是裴源行身边的人,却还敢如此嚣张地侮辱月朗,不怕打了裴源行的脸,南枝纵然再蠢,也不至于会做下鸡蛋碰石头这等傻事。
南枝只是个小厮,却不怕得罪了裴源行,只能是因为裴源行的确被侯爷开了祠堂除了名了。
南枝张狂至此,自然是得了裴源德的默许,而裴源德许是从侯爷那边瞧出了什么端倪,自认有上位的机会,所以才如此嚣张。
但她不明白。
侯爷好端端地,又怎会突然命人开了祠堂,除了裴源行的名,夺去他的世子之位呢?
第七十四章
前后两世, 她跟侯爷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却足以让她看清楚侯爷的脾性。
侯爷那人,倒也说不上是什么恶毒之人, 他眼里唯有侯府, 将侯府的利益看得极重, 最担忧的就是开罪了圣上,引起圣上的猜忌。
只要裴源行还有些出息, 哪怕侯爷心里再如何不喜他这个儿子, 也绝不会无来由就夺了裴源行的世子之位。
裴源行骁勇善战,只要他一日还没失了圣心,侯府就能跟着他屹立不倒。
除非南枝所言属实, 裴源行因着谋个缘故得罪了圣上。
若果真如此, 莫说裴源行只是养在嫡母屋里的庶长子了, 即使他是嫡母的亲生儿子, 只怕侯爷也断断容不下他。
月朗心里惦记着自家少爷的药,实在烦不过南枝的胡搅蛮缠, 便伸手推开他, 拧着眉厉声道:“走开, 我忙着呢!”
南枝用舌头顶了顶腮边的软肉,嗤笑了一声, 忍不住开口讥讽道:“呵,忙着?!你家主子都没了世子之位了, 忙着讨饭?”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月朗, 继续道, “月朗啊, 你不如好好劝劝你家主子,以后见着我家三少爷恭敬点, 向三少爷服服软,多磕几个响头,我家三少爷心善,兴许就会在侯爷跟前替你家主子说和几句,或许还能让你家主子回侯府住,如若不然,你家主子跟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踏进侯府的大门了!”
月朗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陪着云初和玉竹一道出门的青儿姑娘已气得瞧不过去,趁两个小厮忙着东拉西扯,佯装蹲下寻找帕子的样子拾起了路边的一块小石子,不动声色地弹了一下手指。
她瞄得准,小石子刚好不好地打中了南枝的膝盖,南枝脚下一个不稳,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来了个实打实的狗吃屎。
这一下摔得极重,他手脚并用也没能爬起来。
南枝觉得丢大了脸,用力地拍打了一下地面,对着同伴喝道:“你个蠢货,傻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扶爷起来!”
同伴忙跑过去拉着他胳膊,将他扶了起来。
同伴小心翼翼地觑了南枝一眼,见他脸色铁青着,知道他气得不轻,很识相地拍了拍沾在他衣裳上的尘土。
南枝的眉头紧皱成一团,总觉得刚才那一跤摔得太过诡异。
绊倒他的绝非月朗。
但若说只是个巧合吧,怎地离他一尺的月朗却屁事都没有?
倘若是故意冲着他来的,可三尺内哪有什么人哪。
他心里慌乱成一片,觉得此事邪门得很,哪敢再跟月朗多纠缠什么,嘴里仍骂骂咧咧的,咬牙瞪了月朗一眼便离开了。
同伴一壁跟在他后头追着跑,一壁嘴里嚷嚷道:“爷,爷,您慢点跑,小的快跟不上您了。”
他越是扯着嗓子大叫,南枝反倒跑得越发快了。
青儿姑娘嗤笑着望着两人狼狈而去的方向。
当姑奶奶是吃素的么?
谁叫那厮嘴贱,竟敢在背后编排主子,活该!
月朗回过头来,见云初和青儿姑娘就站在不远处,怔愣在了原地。
他回过神来,上前几步,恭敬地向云初行了一礼:“月朗见过云姑娘。”
云初从撒了一地的药包上收回目光,问道:“你怎么抓了那么多药?”
她自己都没留意到,她的语气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关切。
“那是替我家公子抓的药。”
云初眼睫微颤了一下,喃喃细语了一句:“你家公子受伤了?”
月朗叹了口气。
公子违抗圣上之意,执意不肯娶晋宁县主为妻。
圣上都说了,让晋宁县主当平妻,与云姑娘共侍一夫。
权势有了,媳妇儿也有了,这日子不香么?
公子偏偏不肯,除了云姑娘,他谁都不要。
驳了圣上的面子也就罢了,公子还和侯爷闹僵了,被侯爷杖打了五十大板,开了祠堂将公子从族谱上除了名。
这下好了,世子之位没了,还落了一身的伤,娶媳妇儿的事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成呢?
月朗心里虽感叹着,嘴上却不敢多言什么。
公子和云姑娘的事,也得公子自己跟云姑娘解决,哪轮得到他这个下人说什么。
如此想着,心里又委实担忧着自家主子的伤势,月朗向云初告辞道:“云姑娘,方才抓的药都撒地上不能用了,小的我得再抓些药带回去,公子受着伤,还在家里等着小的呢。”
云初微微颔首:“你抓药去吧。”
这几日,云初的胃口都不大好,每餐只吃小半碗米饭,桌上的菜也只略微动上几筷,便放下碗筷不吃了。
玉竹总放心不下地劝自家姑娘再多吃几口,无奈云初只摇头说她不饿无甚胃口,玉竹心里虽急,却也没法子可想。
这日,青竹熬好了每日端给云初的汤药,便进了厨房忙做饭的事。
玉竹服侍云初喝过药后,也跟着进了厨房帮青竹的忙。
灶上已飘着一股香气,她伸手掀了锅盖,问道:“今日煮的是什么?”
青竹抬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熬了锅豆腐鲫鱼汤。二姑娘这几日吃得极少,我冷眼瞧着,姑娘人也跟着瘦了些,总得吃些什么补补身子才是。姑娘既是胃口不好,那些肉啊,鸭啊的我便不做了,怕姑娘觉得油腻吃不下,我就想着莫如熬一锅豆腐鲫鱼汤,清爽点。”
玉竹连连点头:“你这主意好,哪怕二姑娘吃不下,光是喝碗鱼汤也是好的。”
前些日子因着卢家的事,二姑娘焦虑得吃不下饭,幸而后来世子爷跟二姑娘解释了一番,二姑娘放下了心,这才又胃口好了些。
眼见着二姑娘脸上刚养回来几两肉,面色也跟着红润了些,偏生最近几日又吃不下饭了,叫她怎能不忧心。
“青竹,要我打下手么?”
青竹拿起菜刀拍了一下案板上的黄瓜:“你替我剥两支笋吧。”
一碗豆腐鲫鱼汤,一盘拍黄瓜,待会儿再添一道油闷春笋,应该就差不多了。
鲫鱼补身子、拍黄瓜增食欲,二姑娘又素来爱吃笋,谅必今日午膳时二姑娘能多用点饭菜了。
玉竹点了点头,挽起了衣袖,拿起一支春笋剥开了壳。
“这几日我瞧着二姑娘顿顿都吃得少,心里像是搁着什么烦心事。”
青竹将拍好的黄瓜码好放在盘里,深深叹了口气。
也不知下一顿做什么才能让二姑娘胃口好些。
先前在一旁默默剥蚕豆的青儿姑娘起身将剥好的蚕豆放在厨房的架子上。
事关少夫人过得好不好,她自然得放在心上,能多打听一些是一些。
“青竹姑娘,蚕豆剥好了,你看要不晚上做个咸菜炒蚕豆,鲜咸入味,云姑娘胃口不好,还是吃点入味的吧。”青儿姑娘放好剥好的蚕豆又折回来,“云姑娘胃口不好,该不会是心里有烦恼事吧?”
青儿姑娘待云初和雪儿都极好,性子豪爽,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说,尤其对玉竹的脾气,是以玉竹和青竹都不怎么提防她,从不瞒着她什么。
玉竹将刚剥好的一支春笋搁在一旁,感叹道:“可不就是琢磨不透二姑娘发生了什么事么,真是头疼。”
青儿姑娘眸光微动,佯装沉思地道:“说起来我记得打那日出了一趟门后,云姑娘回来就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连带着用饭时胃口也差了许多。”
她扭头看向青竹,不动神色地提醒道,“青竹姑娘,你还记得么?就是那回宫里打发了人过来,说是皇后娘娘有事招云姑娘进宫,后来还是你陪云姑娘进的宫。”
青竹被她如此一点醒,回想起来自云初进了一趟宫后,人就一直恹恹的提不起什么兴致来,那日晚上,云初半夜里还起床呆呆地看着窗外,连鞋袜都没穿,也不怕冻着了她自己。
难道是在宫里头遇到了什么事,让二姑娘郁郁寡欢么?
见青竹一脸恍然,青儿姑娘知道她这是想起什么来了,忙又开口问道:“那日你陪着二姑娘一道进了宫,可有知道宫里发生了何事么?”
玉竹也跟着说道:“那定是宫里发生了什么!青竹,你说出来,我们三人也能一起想想法子。”
青竹苦着脸道:“宫里我可没能进去,是宫里的宫人陪着二姑娘进宫去的。”
青儿姑娘心里急,就有点沉不住气地问:“那你就没多嘴问姑娘几句么?”
少夫人的性子自然是顶好的,就连少夫人身边的青竹姑娘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就是这主仆二人实在是太内敛了,啥话都憋在心里头,简直急死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