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凰引——紫微流年【完结】
时间:2023-09-14 14:42:59

  陆九郎起先不知,如今每一次从栅缝望出,都有一个黑沉沉的巨影,宛如索命的阎罗。
  昆仑奴的力量极为惊人,瞎了一只眼越加凶残,必会更虐毒,唯一的活路是将之战胜,这就如同最荒诞的笑话。
  人在绝望的时候会做什么?
  有人会失眠,有人会醉酒,有人会放浪形骸,做尽一切癫狂之事。
  陆九郎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绝望的空闲都没有。
  他被督着完成繁苛的训练,一睁眼就开始跑圈,负重,举石锁,反复操练直到精疲力尽,稍一缓又苦练到深夜,连爬上通铺的力气都没有,昏瘫在地上睡去。
  他的头发乱如枯草,衣上渍满盐粒,手脚磨出大大小小的血泡,又被碾破结成血痂,每一刻煎熬难当,宛如无尽的苦刑。
  他再也没机会挑剔食物,常常嚼到一半就昏睡,随即又被人踹醒。队友对他恶狠狠的辱骂,毫不留情的踢打,换在从前他一定记恨在心,寻机报复,如今却彻底麻木,只想睡足一觉。
  他无数次诅咒韩七,溢满最恶毒的怨恨,她明明一抬手就能放条生路,却残忍的给予折磨,让他生不如死,到最后依然免不了送命。反正都是一死,何必还要苦撑,这一念不断闪现,他彻底在地狱般的熬练下崩溃。
  终于有人发现了异样,“他好像不大对劲?”
  史勇停下踢踹,发现这刁滑的小子确似不大妙。
  陆九郎倒在汗水浸软的泥沙里,唇皴裂泛白,脸皮深凹下去,勒出颔骨刀一般的形廓,半身晒脱得斑斑驳驳,新痂叠着旧疤,如一条褪皮的土蛇,只余嘴在微微嚅动。
  史勇被耍了月余,想起来犹是恨极,绝不肯俯身去听,“他说什么?”
  许胜是他的跟班,贴过去半晌才辨出来,“这小子说杀了他吧,反正要死。”
  史勇没有半点怜悯,恨声道,“全队给他坑了,这会倒装好汉,弄水将他泼醒!”
  许胜正去找水桶,被交好的李相一把拉住,悄声道,“那小子不行了,弄死了算谁的,岂不是又要挨罚。”
  许胜听得迟疑,悻然道,“就算他眼下不死,两个月后还不是一样?家里等着我挣军饷,到时候却要给撵回去,还有什么脸见街坊。”
  队里谁不是如此,李相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也不能自己把路绝了,万一他走运赢了呢?”
  许胜压根不抱希望,“昆仑奴壮得跟熊一样,就凭这小子,赢得了才有鬼。”
  此时操训已歇,所有人在营房缩着,怨气中挟着颓丧,受惩之事已经传遍军营,成了几千新兵的笑谈,每个人都饱受嘲弄。
  李相兀自寻思,“昆仑奴体格虽壮,到底瞎了一只眼,兴许有机可乘?”
  二人的言语引动了其他队友,众人跟着思索起来。
  一个叫王柱的新兵道,“我有个独眼的亲戚,他比常人看得窄,瞧东西有偏差,时常拿不准位置。”
  另一个新兵伍摧道,“我当过猎户,碰上熊一类的野兽,不能急着下手,先挑得它发燥乱攻,耗光了力气,那时才好应付。”
  许胜也想出了一着,“我看不如弄把沙子,把剩下一只眼也迷了,不就容易了?”
  渐渐的大伙全聚拢过来,各想花招,互争长短,辨得异常热闹,连史勇也不例外,倒将陆九郎给忘了,任他在地上瘫睡。
  七嘴八舌到最后,李相若有所思,“要不就按伍摧说的,把昆仑奴当熊斗,要身形敏捷,耐力十足,抽冷子攻击。我看这小子还算灵活,练一练没准能行。”
  伍摧赞成,“他臂力不错,看着软塌塌,居然能平撑半个时辰。”
  即使是身下置了钉板,上头又有棍棒威胁,撑这么久依然令人惊讶。
  王柱随之附和,“这小子体力也成,跑三十圈还背了沉木,我可做不到。”
  虽然跑吐了几次,最后几圈是用爬的,手与膝盖都磨烂了,确实还是完成了。
  这样一合计,大伙不知怎的生出了期盼,连史勇也开始琢磨,毕竟谁也不想被灰头土脸的赶出营。众人达成了一致,还是得逼着练,但不能将人整死了,所有前程都在这小子身上,必须让他赢了这一场。
  营房里头计议之时,外边日头未落,营地依然热闹。
  一帮子力气大的新兵聚起来缚绞耍闹,各种摔扭扑打,滑稽百出,惹起一阵阵轰笑。
  韩平策咬着草茎看得直乐,见妹妹来了才跳下围栏,“怎么忙到这会才过来。”
  韩七将马缰交给卫兵,跟着他走入营屋,“几个士兵打架,刚处罚完。”
  韩平策取出一大包物件,“阿娘给的冬衣,瞧你又瘦了,赶紧长点肉,不然过年回去肯定挨骂。”
  西北一入秋天寒地冻,屋内设了暖盆,韩七坐下来烤手,“替我谢谢阿娘,叫我过来有什么事?”
  韩平策在屋里翻寻,想给妹妹找些吃的,“安夫人你该听说过,她托人说项,想要一个人。”
  韩七毫不意外,“陆九郎?”
  军中没什么好物,韩平策抓出一把栗子,在火边坐下,“就是那小子,简直是个祸精,不知怎么得罪了安夫人,要将他弄回去处置。”
  韩七不答先问,“这是阿爹的意思?”
  韩平策回道,“这点小事还没到阿爹跟前,是赵英递了话,安家与赵家颇有交情。”
  韩七取了火筷子,拔开炭火将栗子埋进去,“那就将他拒了。”
  韩平策一讶,“为什么?”
  韩七话语平静,“我使人打听过,陆九郎骗了安家女,安夫人要将他捉回去驯作娈奴。骗诈虽然有罪,迫人为奴也不合度。他已经逃入军营,我就让他与昆仑奴一战,安家能不能将人弄回去,全看胜负的结果。”
  这事韩平策听说了,还顺带瞧了一眼昆仑奴,诧然道,“这跟送给安夫人有何区别,不如直接赶出营外,后续与我们无关,还不必拂了赵英的面子。”
  韩七烘着手默了一刻,“未必一定输,陆九郎脑子活络,眼神极尖,反应灵敏,哪怕未经操练,几次能从对头手上逃出,并不全靠好运。如果两个月内下狠劲,不是毫无希望。”
  她的指上生了冻疮,韩平策瞧不过眼,“阿娘给的油膏你又忘了抹?回头还是叫家里送个手炉过来,你为何要帮他?”
  火盆内开始劈叭迸响,散出了烤栗的香气,韩七将烘好的逐一挑出,“等开春就好了。我不是帮他,给个机会由他自己去搏,输了是他死不知悔,怨不得人。”
  韩平策拣了几枚滚烫的栗子抛凉,狐疑道,“要是他赢了,难道真将他收进军中?那小子品性极差,又狡又烂,你可不能上当。”
  韩七没在意,“赢了送出沙州,避开安家就行了,左右都是营里的事,轮不到外人伸手。”
  既然妹妹没给小无赖骗着,韩平策就放下心,“罢了,只要阿爹不发话,就依你的办。”
  韩七想了一想,“既然是赵英开口,我那匹黑马牵去给他,就算略补意思。”
  韩平策哪肯要妹妹吃亏,双掌一挫栗壳尽去,将一把黄澄的栗肉倒给她,“你不必理会,我自有安排,那匹黑马相当难得,自己留着用,哪能随意送人。”
第30章 斗昆仑
  ◎陆九郎既懂得如何哄骗,当然也很懂得如何激怒◎
  陆九郎每一天都在受罪,从未过得如此凄惨,恨不能死了算了,偏偏又死不了,只有一天天浑沌的生熬。
  他还是没力气爬上通铺,天未亮就给队友打醒,醒来时却在榻上,身上覆好了棉被。
  他依然不得好脸,受尽各种斥骂,却有冒着热气的饭菜,堆满了大块肥肉。
  从深秋到严冬,从第一片霜花凝结到校场落满大雪,他负着沉木蹒跚奔跑,最初跑得满嘴血气,胸腔几欲炸开,慢慢的脚步开始坚实,身体越来越韧,肩背磨出厚厚的老茧,围观的声音似乎也变了。
  嘲笑与唾骂变成了惊讶,又渐化为赞叹与震骇,甚至有好事者并肩相较,一圈又一圈的奔跑,身边人从多到少,越来越稀零,最后只余孤独的影子。陆九郎浑浑噩噩,毫无所觉,脑子里塞满了做不完的操训。
  一个人激动的扑上来,抓住他唤叫,“九郎!”
  陆九郎麻木的给扯住,半晌才认出对方的长头钝脸,赫然是石头。
  石头欣喜万分,“真的是九郎!我还以为是同名!没想到你竟也投了军!”
  陆九郎出了事,石头一筹莫展,穷困之下投了军,谁想到居然在营里碰上,他如今又黑又壮,看来过得不差,神情欢喜得让人刺目。
  陆九郎一把推开他,继续向前奔跑。
  石头错愕,追在后头唤,“九郎!你不认得我了?”
  后头的追喊渐远,有人将石头拉开了。
  陆九郎毫不关心,跑完还有蹲跳、举锁和对搏,一个比一个耗力,耽搁下去又要到深夜,每当他习惯沉木的份量,就会被无情的加重,永远练得汗水淋淋,殆欲毙然;举锁亦是如此,石锁越来越大,次数不断增多,总要到浑身绷颤,咬牙欲裂才能完成。
  对搏从一人到二人,又到三、五人、甚至六、七人,队友轮番上阵,逼得他不停的招架闪躲,比举锁更令人崩溃,完成时他已睁不开眼,彻底的瘫厥。
  这一次他似乎睡得格外漫长,长到朦胧中有些不安,害怕随时将临的抽打,然而这份安憩又异常可贵,他舍不得睁眼,昏昏然继续睡去。
  等他终于睡够了睁开眼,营房的小窗透光,天色已然大亮,他一时难以置信,茫然环顾左右,队友们不再斥骂,目光也变了。
  几个新兵抬进一大桶热水,史勇粗声道,“睡了一天一夜可算醒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这桶水算大伙给你助行,起来洗沐!”
  陆九郎的惊讶化为木然,原来两个月悄然而过,时限已至。
  队友全出去了,在屋外低低的议论。
  陆九郎默默的脱下破衣,他久未洗沐,比营地里任何人都脏,冬日里热水难得,浸进去舒服得令人叹息,哪怕是死前的安慰也好,他发呆的泡了许久,慢腾腾开始搓洗。
  厚腻的死皮如刨花掉落,蓬草般的头发涤去了污垢,直到清水荡成灰黑,水凉得刺人,他才从桶里出来,穿上摆在一旁的衣袄。
  他懒得去想衣裤是谁的,就着暖盆弄干头发,挑开营房的厚帘,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昨夜一场大雪,灰脏的营地化作了莹白,一轮明晃晃的朝阳升起,在雪上映出万道金芒。
  一个时辰后是整个新兵营的校考,决定每个人的去留,此时却是陆九郎独自一战。
  营地的侧门再度敞开,现出昆仑奴巨大的身影,似一座黝黑壮硕的山。他秃头锃亮,脚边搁着一枚沉重的链锤,独眼傲慢而怨毒,盯着陆九郎的身影,如看一只卑怯的野狗。
  陆九郎的脚步很慢,目中似乎什么也没有,挑了一柄长枪走出大门。
  军栅在他身后闭拢,无数新兵涌上来,挤在栅缝里观看。
  风卷过雪地,发出沙沙的轻响,零星的草茬摇摆,犹如握枪的少年,细弱得一折即断。
  两个月过去,陆九郎变了许多。
  他的皮肤粗糙暗淡,瘦得轮廓如刀,穿着冬袄也看得出单薄,脊背有些微佝。别的士兵越练越壮,他却越来越瘦,眼窝深凹,深狭的眼眸也没了轻浮的俊媚,变得冷锐至极,长久的苦训将感觉挫得粗钝,连畏怕与恐惧都淡了。
  但在昆仑奴眼中,他仍是一只懦弱、无能、行动鬼祟的狗。
  昆仑奴的声音宛如链锤上密集的尖刺,异常可怖,“小子,跪下来舔我的脚,你可以少受点罪。”
  陆九郎既懂得如何哄骗,当然也很懂得如何激怒,淡道,“你怎么只瞎了一只眼?”
  昆仑奴蓦然狰狞,独眼迸出火焰,“很好!我要活剥你的皮,让你到明早再咽气!”
  他如一头凶猛的黑熊,径向陆九郎扑去,健硕的粗臂就足以将他生生撕成两半。
  陆九郎立刻动了,选择灵活的绕避,就像一只细瘦的狡犬,紧贴着黑熊的尾巴,无论昆仑奴如何扑转,始终保持着距离,长枪试探的一刺又收回。
  这样的攻击自然效用不大,就算偶有刺划,也不过是在给巨熊挠痒,更加的激怒敌人。
  昆仑奴发出了怒哮,“小子,你就会像狗一样躲闪?”
  陆九郎只当没听见,脚下继续兜绕,寻找机会刺戳。
  待第三道轻痕缓缓渗出血丝,昆仑奴彻底暴怒,拾起了地上的链锤。
  链锤是一种灵活又凶残的武器,硕大的铁球镶满尖刺,飞舞起来神鬼难挡,击中躯体骨肉齐靡,纵是擦伤也极惨烈,最可怕的是链条过丈,攻击可远可近,陆九郎的长枪与之一比,就似一根细弱的竹签。
  一声惊心的钝响,链锤以毫厘之差砸空,在地面留下一个深坑,随即再度飞起,流星般带着雪泥追向陆九郎。昆仑奴的力量极大,链锤甩动如电,局势瞬间逆转,陆九郎只有狼狈的滚挪,每一下都避得极险。
  营栅后的队友瞧得心惊肉跳,李相喃喃的自我安慰,“前头躲得不错,也成功激怒了对手,说不定再撑一会黑秃子就没劲了!”
  史勇已经开始绝望,“这家伙比蛮熊还猛,哪像没劲的样儿,一个粗奴竟然会用链锤!连我们都没学过,那小子哪扛得住?”
  伍摧同样胆寒,“两个月根本不够,这锤头挨一下就完了,我看他要没命了。”
  石头挤在一边,看得眼泪都下来了,王柱和许胜面色发白,完全丧了气。
  正说话间,一锤已然躲不过,陆九郎唯有用枪一挡,不出所料,长枪咯拉一声折了,普通的木杆根本经不起昆仑奴的巨力。
  木栅后无数人发出惊呼,听起来犹如一声哗叹。
  陆九郎跃退几步,脊背淌满了汗,掌中余下半截残杆。
  这一下更不妙了,昆仑奴桀声一笑,链锤再度疾舞,巨力仿佛无穷无尽,雪地上已经砸出了多个凹坑。
  陆九郎极力苦撑,宛如弱小的蜚蠊在躲闪巨人的击打,他双颧潮红,越来越危,胆小的王柱和许胜简直不敢看。
  昆仑奴狂笑着舞动链锤追逐,眼看要将敌人的头颅击成一个血糊糊的碎瓜,忽然视野一空,没了对方的身形,刹那间铁链一振,锤头竟呜的一声荡回。
  原来陆九郎多次奔逃,正是为寻找独眼的盲区,终于觑到时机滚进死角,以残杆勾动铁链,用巧劲让锤头回击,这一下距离极近,恰是独眼的盲区,昆仑奴发现时已来不及,骇然抬臂一挡,纵然是他也难当锤上的巨力,锤头无情的砸断手臂,尖刺戳进了厚壮的胸口。
  昆仑奴牛眼圆瞪,口鼻刹那喷血,全然不可置信,庞大的身躯扑倒下去,在抽搐中洇灭了气息。
  陆九郎终于缓过来,他浑身淌汗,紧捏着残杆,急促的喘出一缕缕白雾。
  天与地一片空茫,雪原上溅开了血花,营门内迸出海啸一般的欢呼。
  陆九郎什么也听不见,他极度的疲惫,整个世界只余自己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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