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邢一番连说带笑,将杜槐的刀压回鞘,杜槐居然也不反抗,场面当即松了三分。
老邢又去安抚樊志,“樊大人几天没来,兰姐一直惦记,要是知道您进阁没瞧她,定要胡思乱想,大人务必去说几句,我这就让人把酒菜送过去。”
几句话的功夫,樊志的拳头也松了,满面凶悍化作一声冷哼,哪还有剑拔弩张。
老邢继续奉承杜槐,“喝喝闹闹的才是老伙计,杜大人来得正好,小莲儿新学了曲子,说头一个弹给您听,一定得赏她这份薄面。”
年轻人在一旁目瞪口呆,老邢一唤,“阿策!愣着做什么,还不带樊大人去见兰姐。”
阿策赶紧带路,樊志的脚跟上来,嘴里还不忘放狠话,“等爷办完事,回头要你好看!”
杜槐压根不理,目不斜视的被老邢请去了另一边。
老邢如有神助,轻而易举的化解了争斗,阿策实在难以理解。
更让他震惊的是次日樊志和杜槐竟然醉醺醺,臂挽臂的离去,满口的称兄道弟,亲热得宛如一家。
老邢面不改色,麻利的送客,转头解了阿策的困惑,“真有仇哪会在堂子里打架,做个样子罢了,图的就是有人劝,好下台。这一闹杜槐就不致于太过,樊志在下属面前也有交待,大伙都不干净,闹大了谁都没好处。”
阿策恍然了悟,带上了佩服。
老邢有些得意,也有些疲惫,“我能吃这碗饭,就是明白里头的门道,不用把这些将官看得太高,军中就是烂泥塘,我从军时也曾一腔热血,枪法也能一夸,到后来——”
潦倒的男人停了话语,拍了拍年轻人的肩,一声叹息。
城西角一带巷子多杂,屋价不高,许多初迁来的百姓都选择此处暂居。
胡娘子是个寡妇,丈夫早先营商挣了些家当,半道故去,余下一个独子。她将院子隔墙一分,租赁出去,兼做中人赚些碎银。这日她洗完衣裳,将水泼去中庭的水沟,就见一个少女挎着篮子回来。
少女玉颜明秀,手脚纤长,举止轻快利落,不似小家女的羞怯,见人大方而唤,“大娘,我买了果子,您也尝一尝。”
胡娘子扫见对方篮子内,脸上挂笑,嘴里絮叨起来,“小七,就算我给阿策荐了活计,你也不能省了灶上的功夫,外头的吃食贵,经得起几个花销?”
小七随口应对,“大娘说的是,我们初来,家人病着顾不上这些,过一阵置办齐了再说。”
胡娘子接了塞来的果子,仍是责备,“不就是差些锅碗,在杂铺赈几件就是,有病人更得精打细算,哪能像你这般耗费。”
小七任她念叨,只笑不语。
胡娘子眼珠一转,又道,“日头好,你让病人出来晒一晒,病气散得快,哪能总躲屋里。街坊传说北边闹热疫,你们又从外地来,说不得会多想,你可别在意。”
少女望了她一眼,“哪能呢,只是有些不服水土,如今已好多了。”
她果然去屋内取了躺椅,将病人抱出来晒太阳,自己搬了个小凳子陪坐。椅上的女孩被长发覆往眉眼,半张脸尖秀白皙,唇色润泽,确实没有沉重的病气。
胡娘子看得仔细,放了心不再打探,换件衣裳出去和邻居闲话。
院内总算清净下来,少女安恬的剥石榴,过了一阵道,“伤处可好些了?”
陆九郎睁开眼,乖巧道,“有恩兄替我换药,疼痛减了许多。”
少女递给他一碗石榴子,还搁了只木勺。
陆九郎接过碗,将散发拔开,眼眸低垂成一弯弧,俊秀又脆弱,“谢谢七姑娘。”
少女侧头一笑,“叫我小七就好。”
她大方的托腮看陆九郎,石榴汁水鲜红,将他的唇染得娇艳,配上少年漂亮深狭的眉眼,有一种莫辨雌雄的美,不禁一赞,“你若生成女子,一定是个美人。”
陆九郎似不知所措,宛然一个羞涩的少年郎。
少女话语轻松,“你进食的样子不像出身市井。”
陆九郎犹豫片刻,“我过世的娘曾请人教我礼仪,她说我爹出身大家,将来归宗不能堕了体面。”
这一言果然引动少女的好奇,“是哪一家?”
陆九郎自失的一笑,迷惘又低怅,“谁知道,不过是她的美梦罢了,就算真有身份,哪会认风尘女之子。”
少女眸光一转,给自己也剥了只石榴,“九郎是行九?”
陆九郎还是少年,棱廓柔和,气质柔弱,带着郁态更令人心怜,“其实并无兄弟,我娘非要作如此唤,不少人以此取笑。”
少女似有了同情,“可还有其他亲人?”
陆九郎摇了摇头,声音更低,“自从娘急病过世,我就一无所有,过得混乱不堪,全仗干姐的接济。”
少女此先已听他述过,接口道,“所以你寻干姐时恰好听见高官受贿,不得不逃出城,那一队蕃人大约是受高官的指使,要杀人灭口?”
陆九郎的眼圈红了,忧心中带自责,“我当时吓坏了,没瞧见对方的面容,只顾着逃命,但愿干姐不要受我牵累,那就罪过大了。”
少女宽慰了两句,陆九郎敛了悲伤,流露出感激之色。
少女忽然道,“你怎么不问我与哥哥的姓氏名讳,家人过往?”
陆九郎静了一刹,赧然回道,“我蒙恩获救,怎好冒昧多问,何况身上有缉捕,万一知晓太多,怕出事了反而连累恩人。”
阳光映着少年精致的眼睫,诚挚又幽遂,看不出一丝虚假。
少女漾起一抹笑,意味深长,“不必担心,你都这般聪明,又怎么会有事?”
阿策归来已是入夜,陆九郎早早歇了。
少女在半边院里摆好餐食,阿策进食如风卷残云,扫空盘碗后道,“打听过了,这小子是个骗钱的无赖,阁里是他的相好,受牵连入了大牢。”
这小子极会装,要不是救人后觉得蕃兵行为蹊跷,搜出通缉文告,定给他骗过去了,等入城了见事不妙,他顿时乖觉起来,主动说了被缉的首尾,省了拷问的工夫。
阿策不忘提醒妹妹,“他虽不成样,心眼倒深,听说极会骗女人,你别上了当。”
少女嗔了他一眼,“我又不傻,灭口之人能使唤蕃兵,身份非比寻常,单凭我们未必查得出来,裴家在城内有据点,还是该通个消息。”
阿策犹豫了片刻,“这事说了裴家也未必信,没准还怀疑我们来抢功,要不是怕他们对阿爹的安危不上心,我何必跑这么远。”
少女想了一想,委婉劝道,“毕竟五军同盟,一旦发现我们来了不通报,更要生出计较。”
阿策听得有理,“也是,我们先自己查,等长庚带人追踪到蕃兵的去处,进城来会合,我就知会裴家。”
少女放下心,有些好奇,“你在西棠阁见了些官员,感觉天德军如何?”
阿策明显的现出不屑,“将官争利,军纪颓腐,作战大约不堪一击,比河西差远了,可惜凉州还在蕃人手里,没法直接往中原递消息,不然谁绕道来这个破地方。”
少女眉锋一抬,一刹那凛锐如刀,“凉州,总有一天我会拿下!”
阿策乐了,做出教训之势,“还没正式入营,口气就这般大,为将者须谨慎细察,不可贪勇冒进,阿爹的训诫都忘了?”
少女忍俊不禁,斜睨一眼,“上次追着钦卓不放,受军法处置的可不是我。”
阿策一点不后悔,甚为得意,“钦卓是蕃王的女婿,能将他追挑而死,挨军棍也值得。”
少女笑吟吟的谑道,“结果就像陆九郎,翘着屁股趴了半个月,而且比他还娇弱,动不动就唉哟喊疼。”
阿策一弹妹妹的额,笑骂出来,“拿我和那小无赖比?我不多喊几声,阿爹能免了罚?”
少女灵巧一躲,笑声散入了夜空。
第5章 侍骄客
◎马夫?这把力气,不该是个护院。◎
周元庭作为防御使,执掌天德城三十年,人人都道他已经老了。
近年来他脾气渐和,进入年迈的安逸,甩开政务,大半时光用来赏鸟钓鱼,专心种花。但北边的干洌很难养活娇嫩的花草,底下人孝敬的名品没几天就焉了,勉强撑着几片叶子作数。
童绍调迁来此已有三年,从每日一次的呈报,到半个月才来一回,越来越轻忽,他看着防御使府花园中这些垂萎的叶子,觉得与主人并无分别。
然而今天,周元庭轻飘飘的说了一句话。
童绍霍然抬头,盯住面前的背影,疑惑的复述,“从明日起闭城二十日,这是为何!”
周元庭正在浇花,话语不紧不慢,“河西会谈将至,城内该有个准备。”
童绍当下绷起脸,“闭城兹事体大,城门每日有数千商旅出入,岂能突然中断,此举不妥!”
周元庭姿态从容,“不过是暂闭一阵,能有什么不妥,天德城地可是军城。”
童绍越发不快,冷笑道,“大人对会谈过于看重,未免有失朝廷的体面,一旦让韩戎秋得知,恐怕还当朝廷急于示好,得意而忘形。”
周元庭的语气分毫不变,“他既愿率河西各州归附,自然是朝廷之喜。”
童绍踏前一步,话语更强势,“河西沦于异族管治多年,韩戎秋虽称归附,谁知是真是假?万一他表面示好,实则野心勃勃,天德城岂能不防?”
周元庭轻抚低弱的花枝,“不错,所以需要与之会谈,观其真意。”
童绍咄咄迫人,“依我之见,目前敌我难辨,我等更该严阵以待,强硬而示,绝不可有一丝退让,令韩戎秋生出轻视之心。一旦纵得河西人桀骜不逊,来日难免成朝廷大患。”
周元庭似随意一问,“依童大人看来,天德军的战力比河西五军如何?”
童绍纵是再夸口,也说不出天德军更强,含糊道,“未见之前,不好妄论。”
周元庭云淡风轻道,“河西人是否轻视,不在迎接之道,童大人掌管军务数年,两军正好做个对照,如我军胜出,朝廷自然不会堕了威仪。”
童绍语塞,避转话头,“总之闭城不可取,此举影响极大,谁能担这个责任?”
周元庭停了侍弄花草,转过身来,他体态松驰,眼睛微眯,如一只懒慢宽和的大猫,忽然一唤,“薛季。”
一个武将从院门走入,方棱的面颔似铁铸,声音也如铁镌而出,冷锵坚沉,“属下在。”
童绍的神色一变,虞候薛季掌军中督查,从来冷面少语,二人一惯的不对付。
周元庭接过侍从递的帕子拭手,对薛季道,“城门交你监管,禁绝军务以外的一切出入。”
童绍怒火陡起,方要激争。
周元庭淡然一摆手,“我还是防御使,你不必多言,一切责任有我承担,你若不满,不妨向朝廷上书。”
童绍难以置信,陡然警惕起来,怒不可遏的拂袖而去。
阿策借着跑腿与阁内各处的仆役、婢女攀话,费尽心思打听陆九郎遭变的那一日,有哪位高官出入。
结果却是出乎意料,那日军中官员聚宴,上至副使,下至判官、司马、兵马使之类,有的先至,有的后到,足有百余之众,如何分得清是哪一位,不免犯了难。
老邢不知就里,很欣慰年轻人的勤快,对他越发关照,不忘提点几句,比如今晚灵州的富商冯公要在阁内宴请童副使,迎客时定要殷勤,打赏必是丰厚之类。
传说冯公家财万贯,生意做得极大,就算在西棠阁举宴,也会派管事过来打点,从设案到食单,样样盯着置办妥当。
夜灯悬亮,醇酒在案,美人与乐师静待一旁,老邢带着一群护院在门口恭迎,终于等到贵客款款而来。
一个体腴腰硕,通身富贵的男子,骑着装饰华丽的骏马,神态骄然的被一群人簇拥,正是副使童绍,老邢服侍对方下马,正在讨好逢迎,后头突然传来马儿的暴嘶。
童绍回头一望,见一个年轻护院近了坐骑,登时大怒,“哪来的蠢物,好不晓事!”
老邢一看大惊,他叮嘱了几桩,唯独忘了一事,童大人的爱马价值千金,性子暴烈,不容旁人接近,从来都是童大人亲手拴马,这下殷勤献错了地方,意外犯了大忌。
其实阿策之所以上前,还真不是殷勤过头,纯属给人算计了,他受了老邢的偏爱,引起其他护院的妒恨,故意怂恿他上去牵缰。
他一时也未防备,见马儿扬蹄踹来,不假思索的一闪,扣住马嚼沉臂一压,暴起的马势骤止,连嘶叫声都发不出,只能僵怒的喷息。
阿策按住马松了一口气,突然察觉不对,立即撤手退开,然而周围的目光已经变了,力压惊马的力道何等惊人,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了愕然。
童绍的怒气被震骇取代,惊疑道,“小子,你是做什么的?”
阿策流露出窘态,笨拙的挠了挠头,“小人是阁里的护院,以前在居延海替人牧马。”
童绍目光尖锐,打量了一阵,“马夫?这把力气,不该是个护院。”
阿策仿佛不懂,憨然一笑。
与童绍同来的另一名男子年近四旬,修伟隽雅,风仪出众,见状霭然一笑,抛出一锭银子,“好小子,童大人赏识你了,还不致谢?”
阿策虽未见过,也猜得出打赏的就是冯公,接了银子故作喜色,“多谢副使大人,多谢冯公。”
童绍仍在审视,冷声吩咐,“把我的马拴好。”
阿策想了一想,从怀里掏出一把芝麻糖,骏马对这人生了畏惧,又捺不住香甜的引诱,且行且食,竟然乖乖的被去拴好,连童绍的亲卫也啧啧称奇。
冯公抚掌而赞,“看来没夸口,确是个有经验的牧马人。”
童绍面颊微松,暂时散了疑惕,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去了。
阿策所露的一手着实不凡,不但护院纷纷赞羡,连趾高气扬的副使亲卫都侧目而视。
老邢满是疑惑,将阿策拉过询问,“你怎么有这般力气?”
阿策似有些赧然,“我从小爱和牛顶着玩,想不到这也能得赏。”
老邢一时不知说什么,他在军中见多了力士,从未听说谁能力压惊马,喃喃道,“亏得还有两分把式,不然就闯下大祸了。”
阿策摸了摸鼻子,将冯公的赏银塞给他,“是我大意,邢爷费心了。”
老邢心头一暖,推了回去,“你的赏自己留着,这事也不算错,入了贵人之眼,将来定有前程。”
阿策不甚在意,“哪能呢,我还是跟着邢爷。”
老邢虽有三分羡妒,听着还是高兴,“嘴上倒会讨巧,等发达了,记得我就不错了。”
阿策转了话语,“邢爷去厢房外候着?不是说做事要当着贵人的面,好显得尽心。”
老邢好笑,戳破年轻人的心机,“你想凑近了再得赏?哪有那么多机会。”
阿策嘿嘿一笑,算是认了,“万一贵人出来更衣呢?”
老邢啧了一声,“那也轮不到你伺候,没见有亲卫守着?别触了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