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凰引——紫微流年【完结】
时间:2023-09-14 14:42:59

  伍摧血汗交混,先站不住了,不久石头也累瘫倒下,余下陆九郎独力拼杀,死命护着几人,好在尸体摞了一层又一层,门窗塞住大半,敌人进来颇为不易,攻势也缓了。
  院里终于没了声音,屋里也所剩无己,陆九郎一刀戳进对手心窝,自己也随之倒下,陷入了彻底昏迷。
  最后一名敌兵已经吓麻了,见杀神倒下终于还魂,刚要上前割了陆九郎的脑袋,突然尸堆里蹿起一个黑影,发出尖利的叫喊,敌兵吓得拼命从窗缝爬出,头也不敢回的逃了。
  塔兰垂下刀,幽亮的月华从破裂的屋顶映入,照见无数横摞的尸体。
  镇子的另一头传来了遥远的喊杀声。
  李睿在屋中与郑松堂对奕。外头兵马喧腾,喊杀沸天,屋内落子无声,茶水轻沸,众人安静的环绕,颇有万军丛中若等闲的气势。
  然而他的心很不宁静,明知神策军训练有素,足以应对敌兵,依然说不出的烦乱。
  一个家奴死了也罢,只是有些意外,那陆九郎聪明机巧,擅知进退,一向乐于应从邀谈,极少陪顾受伤的主人,事到临头却如此忠诚,竟肯舍生赴死。
  李睿落下一子,忽然开口,“安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娘迟疑了片刻,“据说她伤势极重,多在昏睡,妾怕扰了养息,并未前去探访。”
  李睿自然明白这是借口,方一蹙眉。
  郑松堂从旁缓颊,“这也不怪,之前皆未在意此女,而今看来,可能与陆九郎并非寻常主奴。传闻安夫人好男色,广蓄面首,虽不知安小姐的性情,但以陆九郎的形貎,或许——”
  他的话语虽未说完,屋内皆知其意。
  李睿心头略松,淡道,“要是如此佞物,死了也不足惜。”
  郑松堂不欲皇子为不值一提的事耗神,转而说起其他,“既然陛下的旨意已至,令殿下亲自赐赏韩家,消息也递给了河西,他们必会遣人相迎,无论来者态度如何,殿下聊作静观。”
  李睿微有不快,“难道一场大胜韩家就骄狂了?”
  郑松堂话语委婉,“虽说普通天之下皆为王土,天子毕竟无法直驭万民,河西多年沦为胡地,忠诚与否尚是未知,还是谨慎为上。”
  李睿若有所思,“封疆大吏势可遮天,据说父皇潜邸时曾至范阳,就受过节度使之轻。”
  郑松堂一捋长须,“河西除了韩家,甘州裴氏也不可小觑,他们长年与朔方军往来,且与高昌、于阗多国交好,借商路通联四方。此次能顺利通过凉州,正是有裴家之助,而且禀承朝廷暗察之意,并未报予韩家知晓。”
  李睿不禁一问,“裴家如此知机,可见心思颇多,为何会愿意奉韩家为首。”
  郑松堂徐徐而释,“河西是一块百战之地,虽以汉民为主,还有粟特、退浑、鄯善、达家、南山、通颊等多个部族,唯有韩大人能服众家之争。执掌河西后他结好西域各国,鼓励商旅、清扫马匪,兴修水渠,甚至宽容归附的回鹘残部,百姓敬之如神。”
  李睿执棋一顿,似赞又似警,“好一位人物,若非如此英雄,难以收复河西;但若过于英雄,又未必肯安于河西。”
  郑松堂继续道,“韩家也非无忧,听说女眷多嫁给各部豪族,带来极大的助力,但日久了这些部族难免恃功,已经有内争之兆,如今韩大人春秋鼎盛,还压得住局面,长远就难料了。
  李睿思了片刻,“据说韩家几个儿子都不错?”
  郑松堂回道,“韩家不但儿子勇武,连女儿也掌兵,此次击退蕃军十万伏兵的就是韩家女。”
  李睿提起来很是不快,“朔方军太不成样,竟让这么多敌兵潜近,险些毁了大战,必须狠狠的肃清一番。”
  郑松堂也有同感,“已经拿了几个,不是说与几年前天德军伏藏的那名吐蕃内奸相关?当时给大皇子按下未能深查,方留下此等隐患。”
  李睿现出一丝冷笑,“皇兄素有好名声,底下一帮糟烂,就算出了这事,也一定有大臣以宽仁为由替他开脱。”
  事涉宫中,在外不好多言,正合一局结束,郑松堂托盏饮茶。
  云娘见气氛有异,上来收拾棋子,轻笑道,“我当女将军是话本里的传奇,怎么竟真有?”
  佳人软语一岔,李睿恼意略平,随口而答,“当然是真的,可惜阵亡了,不然还能一见。”
  云娘故作讶然的一呼,“人已经没了?”
  李睿只道,“以两万攻十万,能活下来才是奇了。”
  说完他不免暗忖,这次朔方军有失,害得韩家折了勇悍的女儿,未必没有怨气,少不得要好生抚慰一番。
  外头天已放亮,商队大获全胜,回鹘兵死的死、逃的逃,神策军挨门挨户的清理小镇,以防有残兵潜伏。
  李睿年轻,彻夜未眠也不觉疲倦,仆役摆上了丰盛的早膳。
  几人方用完,夏旭来了。
  他带来一个年轻女郎,衣衫血渍斑斑,看得出受了极大的惊吓,双目红肿,瑟缩而萎靡。
  夏旭神情古怪,“此女是清查时发现,自称沙州安家的小姐,商队遭乱兵所劫,昨夜被掳到此镇。”
  屋内的人全怔住了,云娘惊得脱口而出,“这是安小姐?那殿下救助的又是谁?”
第57章 赤凰归
  ◎韩七将军没死!她还活着!◎
  乱兵□□得半边镇子一片狼籍,腾着灰黑的余烟,到处遍布尸体,难见一个活人。
  李睿虽在书上读到过兵劫之惨,哪及亲眼所见的震骇,望去神色凝重,脚步也沉了,不免暗忖,或许乱兵来时就该令护军出击。
  郑松堂知他在想什么,劝道,“殿下身份尊贵,不容有失,护军岂能轻动,村人遭难是命数使然,不必过于在意。”
  李睿心头稍宽,继续向前行去,等到了陆九郎等人所居的院外,刹时惊住了。
  一方普通的农院竟似成了森罗地狱,主屋的大门没了,屋顶半塌,里头叠了无数回鹘兵的尸体,连窗洞也塞了一半,大量的血从门槛漫出,院子里淌成了紫黑色的血池,浓烈的腥气熏人欲呕。
  唯有地势稍高的一角不曾被浸没,那里躺着两个血糊糊的大汉,浑身绑满布带。
  陆九郎也在那里,小心的扶着一人喂水,那是个面色灰败的女郎,裹在旧褥里奄奄一息,他眉眼低垂,衣衫糊烂,宛如血池里爬出来的恶鬼,动作却很细致。
  所有人都给慑住了,难以想像昨夜是何等可怖。
  安瑛一声惊呼,激动的掩住了口,昨夜的相救竟不是幻觉,“是你——”
  真假双方居然认识,众人大出意料,夏旭质问,“你们到底谁是安家的?”
  安瑛未及回答,望见陆九郎怀中的女郎,越发骇然,“这不是——怎么会——”
  众人越发不明所以,陆九郎一言截断,“她是安家千金。”
  李睿震悸已过,听闻竟与一个骗子相处多日,甚至还起意延揽,不禁燃起怒火。
  夏旭更是恼怒,喝道,“她是安家的,你又打哪来?你所称的主人又是谁!”
  陆九郎轻柔的放下怀中人,挺起身来,他本来就高大,如今浑身带伤,衣发沐血,悍戾之气横溢,如果说以前的他似教养良好的家犬,此时赫然成了一头凶猛的野狼。
  夏旭立时挡在李睿身前,骇然于自己的失察,这绝不会是普通人,更不可能是个管事,之前丝毫未瞧出,还让他混近了皇子身畔,有歹意还了得?
  陆九郎形容冷峻,并没有踏近的意图,“我来自赤火军,任副营一职。这位是河西节度使韩大人之女,掌领赤火军数万精兵的主帅韩七将军,为配合大军剿灭回鹘,在独山海与十万蕃兵血战,重伤流落至此。”
  谁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回答,众人悚然而惊,目光都变了。
  院外传来达达的脚步,一个蓬头垢脸的嗢末女人举着破碗冲来,也不顾旁人,一迭声道,“将军的伤怎样了?我寻到活羊挤了奶,还捡了半块饼,可以泡软了喂她。”
  李睿如受无形一刺,蓦的感到了难堪。
  韩平策大战一毕,带兵奔向独山海,找到了赤火军激战过的河谷。
  悲风萧瑟,荒原寒凉,无数尸体依然保持着死去时的模样,躺遍了整条河谷,辎重焚烧后的黑灰飘散了满地,大群秃鹫放肆的咬啄,被到来的军队惊飞,盘旋在半空不肯离去。
  青木军久经杀场,见惯死伤,也极少碰上如此惨怖的场面,士卒无不是肃然起敬。
  韩平策着人翻遍了河谷,没有寻见妹妹,在尸堆最密集的地方拾到了一枚盔缨。蓬软的红缨被黑血凝成了硬块,是韩夫人亲手所系,他捏着伫立良久,总觉得不真切,不知该如何回去面对母亲。
  人们将赤火军的遗体收拢掘葬,又将敌尸以大火焚了,浓烟直扬上天。
  远处的牧民瞧见,捎来了幸存的伤兵,韩平策询问后得知妹妹重伤被俘,然而敌军早已归返,算来抵了凉州,追去也救不回来了。他煎熬又绝望,只得放弃回转,协助父亲安置降部,检点战获,安排大军分批归返。
  没想到过了七八日,他忽然接到军令,要与裴行彦去迎朝廷的天使。
  韩平策虽然耿直,也觉出了蹊跷,不免对裴行彦一问,“大战才结束多久,天使就到了河西,还是五皇子亲至,怎么没一点风声?”
  裴行彦不明内里,当他责怪裴家消息不灵,不快道,“裴家又不是神仙,哪知朝廷的安排,总归是来封赏的,韩家少不了褒赞。”
  韩平策心绪极糟,喃喃道,“褒赞虽好,兵力折损这样大,养回来都要耗不少时日。”
  裴行彦已听说赤火军两万人战亡,五军无不震撼,他却悄然松了口气,韩七没了,议婚自然化为乌有,哪怕韩平策此时口气不佳,他也不计较了。
  二人在青木营相处年余,依然不投和,一路不尴不尬的行军,直到见到五皇子,呆闷的气氛才算消了。
  李睿既是代天子而巡,少不得彰显气势,换下便衣改着华服,逾显高贵优雅,一派天皇贵胄的风范。
  韩平策头一回见皇子,不免拘谨,恭敬之余话语极简。
  裴行彦的容貌远胜于韩平策,近年又被父亲携带,应酬上游刃有余,反而更引人注目。
  李睿也不禁一赞,“河西虽为边地,人才迭出,韩小将军勇武过人,裴小将军亦是出色。”
  韩平策讷讷谦谢,他不擅这些,倒很乐意裴行彦去应对。
  裴行彦确实对答漂亮,“五皇子万里而来,足见陛下对河西子民的关切,韩大人恨不能亲迎,已令沙州全城净道,张灯悬彩,只要殿下一至,必能感受到河西万众的盛情。”
  一番话听得李睿很满意,“韩大人有心了,劳两位将军大战之后还要来迎。”
  说不累是假,裴行彦也不愿给韩家做陪,还是受叔父的强令而来,此时却侃侃而言,“殿下千金之体,万里远涉,辛劳更胜百倍,还如此体恤,实在令我等惭愧。但凡有任何所需,请殿下不吝告知,容我等略献微力。”
  李睿也不推却,“目前确有一事相询。”
  裴行彦一句客套,没想到还真引出话来,两人立时提起精神倾听。
  侍从引来一人,似身上带伤,低着头行动慢拙,颇有些不便。
  李睿随即道,“二位可认得此人?”
  那人一抬头,韩平策一刹那愕极,“陆九郎!”
  他本就讨厌这小子,如今妹妹给蕃军俘虏,陆九郎却在五皇子身边,不外是逃军后使了手段攀附媚上,韩平策憎恶之极,神气中不觉带出,低吼一声,“你怎么会在这!”
  他虽生得相貌纯厚,毕竟是浴血沙场的猛将,发作起来极为吓人。
  陆九郎毫不畏惧,“属下一直跟着韩七将军,护着她从蕃人大军中逃出。”
  韩平策几乎不能置信,一把抓住对方的肩,“你说什么!”
  他指如铁钳,掐得极重,陆九郎也不挣扎,昂然道,“韩七将军身受重伤,来此镇幸遇五皇子施救。”
  后方一辆马车缓缓牵来,侍从挑起垂帘,现出车内的韩明铮,她面容灰槁,唇色发紫,本来有了起色,经历乱兵之后肺腑伤得更重,勉强给塔兰扶起,呼吸已急促起来。
  陆九郎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韩明铮的气息变了。
  她纵是虚弱至极,也有一种冷静的端凝,随时提着劲应对周围,然而望见兄长的一瞬,她彻底放松下来,美丽的眼睛湿了,不再是威冷的女将军,而是伤心又委屈的妹妹,微弱道,“阿策,两万人都没啦——我的兵是好样的——”
  韩平策如见奇迹,抢近扒在车边,语无伦次的道,“没了不怕,人活着就好——阿爹也夸你是好样的——”
  他小心的触碰妹妹的头,确定了不是幻影,涌出无与伦比的狂喜,在胸中澎湃难抑,禁不住朝着身后的军队吼出来,“韩七将军没死!她还活着!”
  青木军哗然而动,迅速将喜悦传开,有士兵迸出纷乱的呼叫,渐化为数千人激昂的呐喊,一声声震耳欲聋,商队的众人为之骇讶,连护军也警戒起来。
  李睿虽不懂河西腔,也为群情而震动,讶然道,“他们在喊什么?”
  陆九郎望着车内的女郎,看她浸泪的眼睫,脆弱的姿态,忍着痛对兄长流露的依赖,轻声而答,“赤凰。”
  每一声都是赤凰,宛如狂浪席卷八方,凝着无尽的祟慕与热爱。
  韩平策不擅应酬,性子却很真,爱重手足,在士兵中威望极高,一呼响应如雷。
  李睿不免刮目相看,待见他安排周详,行军谨慎,不断有斥候回传消息,对方圆百里的动静了如指掌,越发称许,不愧是河西威名最盛的青年将领。
  裴行彦陪在皇子身旁,私心颇为郁忿,明明自己应对得体,言语高雅,远胜于木讷的韩平策,五皇子却不甚留意,甚至对陆九郎这卑贱的野种都更有兴趣。
  当李睿又一次问及,裴行彦抑着神情,平平回道,“这人早先就是个无赖,在军中也没任过要职,不知此次何以立了大功,或许运道好吧。”
  这些话如何能令人信服,陆九郎的聪明善藏,勇猛顽强,各种能耐是众人亲见的。
  李睿不疾不徐道,“纵是运道好,能从数万大军救人也是孤勇无双,对韩七将军更是忠耿。”
  裴行彦忍下冷笑,仍透出一丝微讽,“恐怕韩七自己都没想到他如此忠耿,这人是韩家养出来的,殿下若想了解,一问韩小将军即知。”
  李睿的眸光微沉,裴家子貌似俊雅擅言,却傲气自负,连尊卑也分不清,他不再理会,转与郑松堂闲谈起来。
  裴行彦被撂在一旁,心头越发气闷,木着脸随行。
  后面的马车上,王柱抱着伙伴号啕了一场,眼泡红肿不堪,“你们几个夯货!还以为再见不着了。”
  伍摧与石头挨了十来刀,亏得皮糙肉厚挺过来,并排躺在车里养伤,闲得只能放屁,见到伙伴大喜。
  伍摧骂咧咧的道,“谁叫你不在,要是跟着陆九多个人手,老子也不至于被砍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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